宫灯耀耀,熏炉袅袅。
两条玉臂带起香风,十根葱指撩动众客。
便在此时,小蛮几个漂亮的筋斗、翻到了大殿西边,从一名乐工手上接过琵琶。旋即又倒翻回殿中,脚步轻盈,落地无声。
那琵琶周身嵌满了螺钿拼凑的花纹:背面是缠枝飞鸟,正面是团花瑞兽,曲颈上竟有五只弦轴,五根粗细不一的丝弦笔直垂下、接入覆手。
小蛮将琵琶架在颈后、舞风陡变,一扫方才的娇娆魅惑之态:
玲珑浮凸的身姿,恍然化作一只暮秋的归雁,在荻花瑟瑟的水边徘徊。似是失群落单、哀鸣阵阵,又似是老翅无力、再难奋飞。谁怜一片孤鸿影,蓦然相失万重云……
陡然一声鸣镝,杀机骤然袭来!孤雁惊起,竭力振翅,在萧索的水面拍出圈圈涟漪。最后双蹼一蹬、借着风力、飘荡向蒹葭苍苍的天际……
众人正看得如痴如醉,忽听几声金铁交击的声响,从小蛮身后发出。待定睛瞧去,却见小蛮双臂、竟以匪夷所思的角度,弯向颈背后的五弦琵琶,拨奏出嘈嘈之音!
“竟是反弹琵琶!老朽今日大开眼界!”
“此女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
“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轻云蔽月、流风回雪……其技也!如斫冬木、如破春冰,铜锤敲砧板,珍珠落玉盘……”
满殿宾客酒醒了一半,纷纷颔首嗟叹。有的宾客竟捧起酒杯,向着小蛮遥遥敬去。
然而琵琶声、却由小渐大,从霜天破晓的第一声号角,渐渐转至金鼓齐鸣!接着、仿佛千军万马的蹄声同时响起,透出雄健英武的气势来。然后两军交阵、短兵相接,密密匝匝的箭雨、杀气腾腾的矛阵,震彻天地!
西平郡王哥舒曜双目圆瞪、须发皆张!这琵琶声、仿佛唤醒了他体内沸腾的热血!自己多年来纵横沙场、九死一生的经历,此刻全化作万丈豪情,忍不住想要仰天长啸。
李长源手攥杯盏、凝然不语,心中想的,却是自己当年追随肃宗李亨、讨伐蓟州叛军的情景。如今自己身体尚健、而先帝却驾鹤西去,心中惆怅孤独之感,不禁油然而生。
琵琶声密如急雨、一阵倾泻后,渐渐缓了下来。稀疏而颓丧的蹄声,充满士气低迷、无力回天的萧索。
小弦切切,如泣如诉,美人自戕、英雄末路。彼时垓下、残阳如血,五弦一划如裂帛,荡气回肠的悲壮,直到此时,才戛然而止。
独舞方歇,一曲奏罢,满坐寂然,落针可闻。
许久,太子李适才清了清嗓子道:“此伎,舞艺出类拔萃,琵琶神乎其技!竟能将‘惊鸿舞’与《十面埋伏》融汇贯通,相得益彰,当真妙哉!特赏银百两,以作嘉奖!”
众宾客闻言,这才交口称赞起来。接着添酒回灯、觥筹交错,大殿内又恢复了宴饮该有的喧闹。
天竺舞伎小蛮盈盈一拜,谢过太子李适的赏赐,便要撤身退下。
然而没走几步,一只蜡黄色的手、猛地拽住了她的小臂,身形不受控制间,便向那边倒去……
望春宫大殿内一派和乐之景,陡然便被打破。
“啊!你要干什么?”一道女子惊呼、打断了众宾客的欢愉。
众客循声望去,只见方才那天竺舞伎、已被驸马田华强行拉拽到怀里,正欲施不堪之举。
太子李适勃然大怒,正要呵斥,却听“嗤”地破风声起,接着是田华的一声惨叫。
众客闻声看去,却见田华右手、被一枚木钗贯穿,两道血流缘臂二下,将描金袖口染得殷红。而田华正难以置信地捧着右手,嘴里发出颤抖的痛呼。
西平郡王哥舒曜大喝一声:“什么人!”
“殿内诸公,皆是衣冠禽兽!”一道清冷娇叱声,响彻大殿。柳晓暮彩袖鼓荡、裙裾飞扬,如一只大鸢,从横梁上徐徐飘下。
杨朝夕双拳攥紧、俯首盯着那道倩影,耳畔妙音、犹然未散:小道士,安稳呆着、不许出来哦!姑姑这便去救你的小蛮……
众客皆是一惊,望着突然现身的灵秀少女,竟都语塞。
太子李适尤为震惊:此女修为、必然精湛超绝!否则满殿宾客与殿外宿卫,不乏六识敏锐、身手矫捷之人,怎会被此女无声无息潜伏进来?
震惊之余、便是庆幸,倘或此女是为行刺,必然早已出手,自己性命于她而言、不过探囊取物罢了。然而此女却伏在梁上,冷眼看着热闹,直到田华对天竺舞伎动手动脚、方才怒然出手,可见是位侠肝义胆的女侠。
况且,此女灵眸凤目、肌肤胜雪,唇不点而娇、眉不描而秀,一身素雅裙衫,便令殿内诸芳、黯淡无光。比之刚从田华怀中挣脱的天竺舞伎,竟也不遑多让!
太子李适念头飞转间,听到异动的东宫卫率、已从三叠屏风后闪出,护持在他周身。
闻声涌入大殿的宿卫、乌泱泱总有二三十人,将柳晓暮团团围住。刀戟相向、劲弩上弦,只待一声令下,便要就地格杀。
西平郡王哥舒曜早已抽出腰间横刀,语气森然道:“何方妖女!竟敢独闯太子盛筵,还不束手伏诛?好留你个全尸!”
李长源一改云淡风轻的气质,双眉紧锁、显然已认出眼前之人。然而心中却无半分担忧、只是颇为疑惑:她来这里作什么?又为何要趟这浑水?
柳晓暮嗤笑道:“哥舒家的小辈,倒是慧眼识珠。姑姑我便是妖女、你又能如何?就凭这些破铜烂铁、酒囊饭袋,连吐蕃人都敌不过,也敢在姑姑面前叫嚣?”
哥舒曜顿时面沉如水、似被戳到痛处,心中暴怒无以复加!
正要下令围杀此女,却听太子李适淡笑道:“都住手,退下吧!女侠若欲伤我,早便出手了、何须等到现在?”
哥舒曜心中虽然不忿、却也不敢违拗,收刀入鞘,重新坐回腰凳。河南尹萧璟则挥退众宿卫,以眼神暗示他们围住望春宫,不要轻易放此女离开。
太子李适接着道:“女侠必是眼见不平、方才出手,可见大义凛然。萧大人,还请先将田驸马送去医治,此事虽由他起、但女侠已作惩戒,便不深究了。”
萧璟闻言,拱手应下。
田华兀自捧着血流如注的右手、额上冷汗涔涔,一脸怨毒地盯着柳晓暮。然而疼痛也令他清醒,知道当务之急、乃是治伤,便在婢女搀扶下,狼狈出了大殿。
柳晓暮秀眉微扬、冷嘲道:“好一手‘避重就轻’,小太子倒有几分手腕。只是这天竺舞伎虽然绝妙,在你眼中、怕也只是件玩物吧?”
太子李适初见此女,便惊为天人,一番思虑权衡后、便起了招抚之心:“女侠言重。自古皆贵中华、贱夷狄,我盛朝却爱之如一。怎会因此伎是外邦女子、便轻视侮慢?女侠大可放心,今夜得观惊鸿舞、又见‘反弹琵琶’神技,我与在座诸公,必保此伎无恙。”
柳晓暮颔首:“希望你言而有信。不然,本姑姑不介意大开杀戒,顺便嘛!叫当朝皇帝另立储君……”
萧璟、哥舒曜与一众宾客闻言、尽皆变色,纷纷开始斥责她大言不惭、以下犯上、罪同谋逆……然而嘴炮震天响,却无一人胆敢上前。
太子李适缓缓起身、双掌下压,殿内诸公才稍稍安静下来。他淡淡道:“女侠既有绝世之能,何不归附朝廷?在座衮衮诸公,义愤填膺,皆是为盛朝礼法、仗义执言。我虽为太子,却也须从善如流。若女侠肯入幕我东宫,我必保女侠及族人富贵荣华、安枕无忧。不知意下如何?”
柳晓暮双唇微抿、冷漠扫视殿内众人,胸中阴元之气微转,吐字如枪:“聒、噪!”
声浪宛如无形有质的波纹,迅速蔓延开去!众人心头如遭雷击、强烈的心悸和气闷之感从喉间涌来,斥责之声戛然而止。
一些体质稍弱的白发宾客,竟当场昏死过去,身躯健硕如哥舒曜者,也觉头昏脑涨、烦闷欲呕,脑中意念难以自持。
李长源在她展唇刹那、已觉不妙,忙运转周天,将体内阳元之气尽数调出,在上、中两处丹田急速流转,护住意念和心脉。同时右臂挥出、抵在太子李适后心,分出大半阳元之气、度入他体内,为他挡下一半声浪攻击。
饶是如此,太子李拓也只觉得此女简短两个字,竟如百斤巨石压在胸口。有那么两息时间,他眼前模糊、呼吸滞涩,竟提不起半分相抗之心。而护在他四周的东宫卫率,早已东倒西歪、委顿在地,此时怕是连黄口小儿,都能一刀一个、将他们解决。
李长源看着满殿狼藉的样子,不禁苦笑地望向柳晓暮。柳晓暮欲言又止、冲他嫣然一笑,身体便化作淡红虚影,很快消失不见。
杨朝夕伏在横梁上,耳中微痛,先天、后天二气已自动流向上丹田,将这股声浪余波抵消。心中惊异,却并不比殿内众人少。
自认识柳晓暮以来,杨朝夕从未见她认真出手,只是粗略知道她道行高深、喜怒无常,身法鬼神莫测。
今日得见她小露身手、震服一众土鸡瓦狗,不禁慨叹:原来她一身道功、竟已恐怖如斯!
正这般想着,柳晓暮那温婉空灵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小道士,咱们走!”
未及反应,杨朝夕便觉身体腾空、脚下生风,又是半息,身体便闪出大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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