祆祠寂然,无敢哗者。
十几名教徒依次走上火坛、进了火屋。从火屋内壁码放整齐的柴垛上,取一根桎柳木,双手放入火盆中。
接着拢手作焰,说完心中的欲念、期冀、忧伤、悔恨等事,才出了火屋,走下火坛。然后,下一名教徒熟练照着这拜火之礼,依样而为之……
杨朝夕缀在众教徒后面。待他行过拜火之礼、出了火屋,才见方才的教徒们多已散去。原来依照祆教教仪,晨起供奉圣火,须梳洗干净、且水米未进,方可进行。否则,便是对圣火不敬。
这些教徒匆匆而走,自然是回去吃早斋了。杨朝夕恰好是梳洗过后才来,且穿戴周整、未曾进食。误打误撞间,竟也暗合祆教教仪。
康赛因立在火屋旁,见杨朝夕出来、便拢手作焰道:“夕小子,你们中土有言‘无事不登三宝殿’,今日清早便来,所为何事?”
杨朝夕心中暗叹:这位康麻葛虽不懂演卦卜筮、猜人心思却是准之又准!若未曾修习过释门的“他心通”,便是懂得那一门西域奇技“读心术”。
杨朝夕拧起双眉,故作忧虑道:“还是昨日向阿父打听过的、那嫁祸祆教之人。只是这人,恐非善类!他既然与祆教有过节,一次蓄意栽赃不成,想必不会善罢甘休。
昨日又听我那好友说,他们不良卫近来又发现了那人踪迹,不过却是一筹莫展,不曾将那人捉拿归案。我担心他再对祆教不利,故而清早便赶过来、要告诉阿父。”
康赛因语气慈和:“夕小子费心了!昨日你问询之事,我已得神主开示,那两条黑犬当时之所以狂吠不止,是因为有妖物路过祆祠、扔下来一只带血腥气的物件。我猜那血腥物件,便是被不良卫捡去的绣履。”
杨朝夕心中虽有答案,仍惊讶道:“竟然是妖物!我爹爹说,妖物不但凶残、而狡诈万端!若不慎遇上,能躲多远便躲多远……却不知康阿父作何计较?”
“妖也好、兽也罢,皆畏惧火焰。我祆教在洛阳扎根几百年,早有许多灵器埋布在祆祠内外,里勾外连后、结成了驱妖逐魔的‘圣火盾阵’。便似中土的道门阵法一般。所以寻常妖物闯来,不足为惧!”
康赛因自信非常。倘若那妖道行足够高深,上次来时、便会将血腥物件丢到祆祠里面,而不是只扔在祆祠之外,
“不过,我祆教素来行善去恶,也不曾与什么妖物有过节。想来这虎妖背后,定是有人指使,所以蓄意与我祆教为难的、是人非妖。”
杨朝夕心中已然服气:这位康麻葛貌似平和无争,实际上却是大智若愚、心思缜密之人。单凭一点信息和征兆,便能将妖物的嫁祸动机、危险程度等情况,猜了个七七八八。果然,能成为一教翘楚、甚至统率教众之人,必有过人的智计和艺业!并且,今早来祆教走这一趟,也算从祆祠这边,印证了虎妖及其背后势力、蓄意嫁祸的事实。
恐惧源于未知。确定了的危险源头、反而令杨朝夕心中稍定。他按下此事,又向康赛因行礼道:“康阿父,三月十五要我等在此集结,可有确切的动身时辰?小子担心自己睡过头、误了大事,被神主降罪……”
康赛因笑道:“卯辰相交之时,便要动身。你若睡过头,便不必过来了。”
杨朝夕颔首记下:“还有一事……各位教中弟兄皆有莲蓬衣和遮面头巾,为何我却没有?难道是教规上不允许汉教徒穿戴吗?”
康赛因缀满胡须的嘴、咧地更开了:“夕小子,凡事若未穷根究底、便妄下定论,非但误人、而且误己!许多汉人对我祆教多有误解、甚至以讹传讹,便是如你一般,犯了“想当然”的毛病。
我祆教教仪规定,西域诸族、九姓胡人若入祆祠供奉,须遮面遮身。但对汉民却无此约束,其实、是对汉民穿衣习俗的一种宽容。你若想穿戴、阿父赠你一套便是!”
康赛因说完,果然差人取来一件绛红的莲蓬衣、一张月白面巾,捧给杨朝夕。浓密的络腮须上,一双深眸漾出慈爱光华、令人如沐春风。
杨朝夕躬身双手接下、道了谢意,才拜别康赛因,一路出了祆祠。
“虎妖虽强,毕竟力孤。定然还要借背后势力探察谋算一番,才好分别对道门、武侯铺出手。况且,洛阳道门传承数百年,哪处道观没有几件压箱底的法器绝招?
武侯铺更不用说,上有公门撑腰、下有满城千余不良卫,惹了一处、招来一群,也不是任人揉捏、逆来顺受的衙署……”
一番思虑之下,竟是自己杞人忧天、高估了那虎妖的能耐……杨朝夕拔足向北,心中翻涌着种种念头,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也不禁为自己近来的某些举动,感到好笑。
出了修善坊北门,横穿建春门大街,再东行一里、便是南市。
杨朝夕本欲直奔通远渠而去,奈何昨日背上衣袍早被鹰爪撕破,后临时又买了一身簇新的袍衫换上,若就这般过去,又要污损了这一身干净衣物。加上腋下夹着的莲蓬衣和面巾,实在不宜带着四处招摇。
念及此、他便又折回南市,见了老丐龙在田,看了看小豆子和鹘鹰的伤势。才将莲蓬衣和面巾用包袱裹了收好,又把之前那身脏污的袍衫穿上,一身腌臜地、往通远渠而去。
通远渠横贯数坊,在江湖游侠们扮演成的“民夫”连日辛劳下,渠道疏浚之事、已顺利推进到时邕坊内。
杨朝夕脚程虽快,在南市中略一耽搁,待赶到时邕坊时、已是巳时三刻。上午渠道疏浚的活计已做了大半,有体力不支的“民夫”蹲在渠岸边,一面歇脚、一面三三两两地聊着些什么。每每有人从身旁经过,都要面色不善地打量几眼。
杨朝夕步步小心、时时留意,仍旧收到了许多不善的目光。好容易找到一处帷帐,却见三十多名不良卫、将这不大的帷帐层层围住,包得如铁桶一般。严阵以待的表情里,竟都透出一丝紧张。
见来人不过十六七岁、是个脏兮兮的少年人,众人顿时松了口气。其中一个不良帅道:“小子!不在家里做农活、跑来这里干什么?”
杨朝夕面色窘迫、有些害怕道:“军、军爷!你不认得俺了?俺晓得孟渠长、之前便来过!到这里来谋件差事、挣些银钱,回去才能娶一房腰细屁股大的娘子……”
不良帅与一众不良卫听罢,皆轰然大笑,帷帐旁顿时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那不良帅笑了一会、才道:“叫什么名字?我查一下有没有扯谎。若胡说八道,军爷我便一拳锤了你那蠢物,叫你娶了娘子、也只能干着急!哈哈哈!”
杨朝夕嘴唇抽动几下、才嗫嚅道:“俺、俺叫贺、贺九郎……在族中排行老九……”
那不良帅已找来民夫名册、对上了“贺九郎”的名号。便挥挥手,叫来不良卫,塞给杨朝夕一只木鍤和一个竹筐。又在他屁股上踹了一脚,才笑骂:“快滚!”
杨朝夕领了木鍤和竹筐,正喜不自胜地向前跑着。却不料被不良帅这一脚踹了个狗啃屎,木鍤和竹筐向前飞出一丈有余,惹得众不良卫哈哈大笑。
杨朝夕一脸苦闷,爬起身来,仿佛摔傻了一般、竟原地转了一圈,才发现不远处的木鍤和竹筐。立时转忧为喜,身形笨拙地奔了上去、拾起工具,再度向渠道那边跑去。
中途,不良卫们先后伸脚绊他,有的得逞后开怀大笑,有的却被他躲开、引来一阵骂娘……众人嬉笑怒骂,玩得不亦乐乎。
一番捉弄后,不良卫们才终于肯放过这个小子。而连日来、在江湖游侠手底下绿屡屡吃瘪的那种屈辱感,此刻仿佛全都纾解开来、只觉畅然无比!
杨朝夕接连摔了十多下、满身满脸的灰泥,却并不恼怒。既然决定要来通远渠装憨卖傻,这些戏份却是要做足了才行。
他沿渠岸而走,仔细搜寻着黄硕那熟悉的面孔,却引来许多双警惕的眼神,其中一些、竟然是高鼻深瞳的胡人。而对他报以敌意、甚至怒目而视者,却是汉人“民夫”居多。
走过一阵,似乎没有“民夫”欢迎他加入进去。而堤岸上零零散散的不良卫,皆小心翼翼地巡视着,根本无人管束他这种只知四处游荡、却不下水做活的“民夫”。
几日没来,不曾想通远渠疏浚现场,竟已沦落成这般荒诞离奇的模样!触目可及的“民夫”们,皆是破衣烂衫、满身泥浆的扮相,根本找不到半点“飒沓如流星”的不羁与潇洒!除了眼中露出的凶光有些唬人,其他种种……几乎颠覆了杨朝夕对江湖游侠的所有幻想。
又过了十息,陡然看见一道鹤立鸡群的身影、正在渠中忙碌,赫然便是熊百杀。
杨朝夕急走几步,凑上前去:“熊大哥,原来你在这里!可叫我一顿好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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