湿风腥气浓重,乱草钻入脖颈。
被怨魂附身的兵募、宛如许多根木桩,顷刻间倒地不起。似乎方才的惊险万分的一幕,只是幻觉。
然而躺在污泥满布的渠岸上、大口呼吸着久违的空气,却因喉咙剧痛而被呛得连连咳嗽的方七斗等人,却无比地肯定:方才那些行止诡异的兵募,定然是被怨魂附在了身体上。否则,他们又哪里来的那么大的气力,能将同样龙精虎猛的他们按在污泥中,无法抗拒,唯有挣扎……
就在意识刚恢复清明的刹那,方七斗躺在地上、却见半空中浮这一团黑影。那黑影身形伟岸,双臂壮硕,玄袍无风自鼓、猎猎狂摆……因为仰视的缘故,只能粗略看到一对炯如明烛的牛眼,藏在乱蓬蓬的虬髯和乌发间。正气凛然,百邪难侵!
“那……竟然是一个人?方才的笑声、便是他发出的么?”方七斗满腹疑窦、想要开口相询,却发现声音嘶哑得连自己都听不清楚。原来方才被扼住喉咙太久、痛感并不能马上消除,竟影响了正常说话。
那人对满地兵募的死活,似是毫不在意。只见他从宽大的玄色袍服间、倏地摸出一盏青铜灯。随着蒲葵扇似的大手拂过,那空空如也的灯盘上、登时窜起一朵碧油油的火苗来,在夜风中慵懒地舞蹈。
无芯生焰,无油自燃!碧火为引,灯身作幡!百鬼束手,千魂止怨……这便是师傅尉迟真人提过的“引魂灯”么?!
虽然浑身酸痛、口不能言,却不影响方七斗将眼前一幕看得真切!待认出这传闻中的引魂灯时,他已是惊异莫名。随即联想到这引魂灯的种种神异之处,竟忘了当下处境、有些兴奋起来!
事不宜迟,说干就干!方七斗勉力抬起右臂,并出剑指、点在眉心,同时诵起“天眼咒”来:
三清道尊,亲戚六分,弟子虔诚,欲开天门。三目通明,照化吾身,辨鬼窥神,急急如律令!
咒毕,又将剑指叉开、点在闭阖的眼皮上。顿时,那黑影的五官模样才清晰呈现出来:面色如炭、豹头环眼,铁面虬髯,鬓发和胡须形如展翼,根根似铁线铜枝、威风八面!只是……眉、眼、口、鼻似是胡乱堆在一处,显得奇丑无比,叫人不忍久视……
那伟岸奇丑之人,左手持引魂灯,右手连连掐诀。这些手诀繁复且飞快、一息掐出数道,皆化为一道道金色光符,打入被怨魂附身的兵募额头。登时,一只只灰皮绿骨的怨魂,仿佛泥蝉蜕壳、纷纷从兵募天灵盖处挣扎而出,晃晃悠悠向那引魂灯飘去,像是飞蛾扑火一般。
那人手中一盏引魂灯、却左躲右闪,不叫这些怨魂触碰。每当一缕怨魂靠近、他便右手一抓,竟将那怨魂直接拎起、塞入那血盆巨口中,快意咀嚼、砸吧有声,仿佛吃到了世间最美味的珍馐!
方七斗看得触目惊心,一股烦恶之感顿时生出,从胃囊直冲喉咙……“哕!”未及消化的酒肉和着酸水,从口中喷涌而出。方七斗忙侧过头去,那些污秽之物、才落在了脸旁的枯草污泥间,发出刺鼻的味道。
“咦!这个兵募有些意思,竟能看见本差爷吃鬼!”那人听到动静,竟停住手上动作,喃喃自语了一句。一只怨魂的半截身体还卡在他嘴边,双腿兀自挣扎不休。
便在这一愣神的功夫,周围被引魂灯吸引过来的怨魂,竟察觉到这边的危险,纷纷四散逃开。细弱蚊蝇的鬼哭声随即响起,钻入方七斗耳中,顿觉嘈杂不堪、毛骨悚然!
那人怒目含威:“区区游魄怨魂,还不束手就擒!”
说话间,那人却从背后拽出一柄红绸伞,豁然张开!那伞的伞骨顿如流星飞箭、向四面八法激射开去!绛红色伞布却被撕裂成一丛丛箭羽、附在伞骨后面,在夜色中划出一道道红光。
每一道红光都如灵活的飞蛟,将一只只逃窜的怨魂贯穿、串在伞骨之上。待串得满了、竟掉头飞回,重新归拢到光秃秃的伞柄上。不过尚四息工夫,射出的伞骨便已悉数飞回,红绸伞面上缀满了扭动的怨魂。一个个瘦削的面孔上、写满了惊恐和不甘,但无论怎样挣扎,却都逃不开这红绸伞的束缚。
那人又随手撕下一只怨魂、填入口中,囫囵嚼了几嚼,便即咽下,不屑道:“呔!想从我这‘锁魂伞’逃出?魑魅魍魉尚且不行,何况你们这些新死怨魂。”
方七斗呕吐完,反而恢复了些气力,连忙爬起来,细细察看了几个怨魂已经离体的兵募。见呼吸平稳、面色如常,才拱手行礼道:“谢前辈仗义出手相救!”
那人浓眉一耸,摆手道:“顺手而为,不足挂齿。倒是你这小子,竟也懂得‘天眼咒’,该是修的道门正宗吧?”
方七斗恭敬道:“小道自幼便入了弘道观,随师父尉迟真人潜心修道。后来还俗成婚、直至入了军籍,所学道术却也记忆犹新。”
那人嗤笑一声:“潜心修道?我看未必。单看你那舌尖血和朱砂的用法,便知你道术实在稀松平常,竟连几只新死的怨魂都摆不平,还得我来出手。”
方七斗脸上一红,幸而被夜色遮掩:“前辈教训的极是!小子今日死里逃生,全赖前辈襄助、才不至于全军覆没。敢问前辈名讳?待我回禀中军,定讨来厚赏,以报前辈恩德……”
那人却已转过身去,看向那排得密密麻麻的尸身。原来方才一番动静,却已惊扰到其他蛰伏许久的怨魂、纷纷离体而出,开始向四面奔逃。乌泱泱的暗绿光影、犹如惊飞的鸟雀,“哗”的一下腾起,很快便散成越来越小的光点,眼见便要逃走。
却见那人不慌不忙,又从腰间抽出一柄熠熠生辉的铁剑!剑身上亮起七点金芒、一闪而逝,宛如神迹。那人看也不看,随手抛出!那剑化为一道匹练、射向极远的一道怨魂,刹那即至。竟将那怨魂拦腰斩开、化作微尘,却是灰飞烟灭的下场!
朝那个方向奔逃的其他怨魂、迅速感知到了危机,好似惊弓之鸟、纷纷掉头回窜,又向其他方向逃去。
然而那剑、恰似迅雷疾电,没有片刻停歇。凌空飞转出的数道光弧,迅速织成一面恢恢巨网,铺天盖地,向着胡乱飞窜的怨魂们、当头罩下!
这些怨魂顿时逃无可逃、避无可避,被局限在一方巨网中,形如困兽。而那巨网却开始收拢起来,怨魂们飞窜的空间被逐渐压缩、变得躁动不安!有怨魂鼓起勇气、试图撞破巨网,却发出细小但凄厉的惨叫。仔细看去,竟是被巨网灼掉了手脚。剩下残缺不全的魂体,一头扎入众怨魂中,再不敢去冲撞巨网。
然而巨网还在收拢,众怨魂的空间也越来越小!怨魂们忽然互相靠拢、聚成一柄鬼气森森的长刀,向着巨网猛戳过去!那巨网瞬间消散、又化为一柄铁剑,迎着长刀斩上!
“嘭!”半空炸起一蓬碧油油的火星,却是许多怨魂在这一下对斫中、瞬间化成微尘,尽皆汇丰湮灭。而铁剑的七点金芒竟黯淡下来,似乎也受了极大损伤。
那长刀凶性大发,再度不计后果地劈下!想要将这铁剑当场劈废,铁剑愈战愈勇、再度迎上。虽又斩灭许多怨魂,但那七点金芒竟又黯淡了许多,剑身颤抖、竟是不敌这凝实的鬼气长刀!
那人浓眉一凝,低喝道:“咄!‘七星剑’竟破不了一群乌合之众!看来是许久不用、失了锐气……那便试试‘遮天网’如何?”
似是回应他一般,那数百阴魂躲在鬼气长刀中、纷纷向他露出青面獠牙。那人全然不惧、伸手将七星剑收归鞘内,又从腰间锦囊中抓出一团灰不溜秋的物事,用力向鬼气长刀甩出!
那物事迎风自长,眨眼间已摊成一张弥天大网,竟比方才剑光织成的巨网、还要大上几倍!那网虽是自下而上兜起,却似毫无阻滞,不到一息便裹缠在那鬼气长刀上,爆出无数碧油油的火星。
那长刀瞬间溃散、又化成许多手足无措的怨魂,困在遮天网中、似无头苍蝇般四处飞撞。真个是走投无路、插翅难飞!
那人这才舒了口气,转头对方七斗道:“报答便不必了。你既是道门弟子,明日该向中军上官建言,将这些怨魂的尸身好生安葬,这因果才好善了!否则,这些怨魂的不忿之气再度暴涨,我也镇不住他们。至于名讳,叫我钟九道便可!”
方七斗再度低眉拱手:“钟前辈放心!小子必当尽心竭力。”
钟九道微微颔首。这才将手一招,那遮天网已缩成一只口袋大小,被他负在身后。密密麻麻的怨魂、挤在狭小的网中,宛如一只只可怜兮兮的土鼠。
方七斗抬起头时,那钟九道竟踏空而去,很快便与夤夜融为一体。再向四面环视,却见几个已然转醒的兵募、正以诧异的眼神望着他。
其中一人正是“洛中七侠”中的“降魔锤”程四儿:“方老大,方才你神神道道、在与何人说话?吓坏兄弟们了!”
方七斗登时大窘,只好装成如梦初醒的样子:“有么?许是方才也如那些睡下的兄弟,被小鬼上身了吧……程四儿!今晚之事太过骇人。传令下去!都把嘴给我关严实了、不许胡乱议论!诸事自有我来处置……”
程四儿忙正色应下,转头便去传令。心中却暗笑道:今晚这般糗事,遮掩还来不及!谁又肯自揭其短、让别队的兵募笑话呢……
渠岸上将熄的篝火、又一堆堆亮了起来,沉寂半晌的说笑声也开始响起。方才心有余悸的经历,便被这重新燃起的热闹所冲淡。
夜雾渐起,耿耿长夜、终于陷入了朦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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