爆炸声起,浓烟浮空。
惊动的、岂止是峭壁峰顶的一干教众。
灵山坳向西二三里的苇丛水草间,每隔三五步、便伏着一名祆教教徒。这些教徒几乎全身都浸在水中,只将口鼻探出水面、以供呼吸。
他们一手握着短柄月牙铲,一手徐徐将脖颈间的蚂蟥剥落、弹到一旁。偶尔也有水蛇悠然经过,似被这边潜伏的杀机所慑、竟远远绕开,顷刻间窜入水中。
那巨大的爆炸声响起时,山岳似乎都为之一震。潜在水里的众教徒,虽是惊疑万分,却依旧纹丝不动。只有一名身着青色莲蓬衣的护法,自苇丛里探出头来、遥遥张望一番,面色顿时呆住:
这“冲霄狼烟”,乃是祆教护教法王间“八方求援”的讯号。若非十万火急,哪个维护法会如此冒失、动用这传讯之法?不行!我须即可赶往,或可助一臂之力。
一念及此,这护法忽地发出奇怪蛙鸣。其余教徒闻声,亦以蛙鸣应和:“玛古~玛古~”
这头目才霍然跃出,宛如一团硕大的水鸟,带着淋漓的水珠、在一株崖柏上轻轻一点,身形便去得远了。
崖柏对面、山岩绝壁之上,恰站着一名身着青色莲蓬衣的护法。护法身后簇拥着六名传教使,却是一样的靛蓝莲蓬衣、月白面巾装束。
这护法显然也听闻到了动静,见山下青影飘忽、正向西疾行,不禁沉声道:“这是‘冲霄狼烟’,可见西面之事非同小可!赤水护法都已动身,咱们岂可甘居人后?安仁使留下,火弩队暂由你调遣。其他人,跟我走!”
“玛古!只是……神火护法,这‘冲霄狼烟’是何道理?卑下百思难解。”安仁使心有不甘。待要多问一句,神火护法已带着五名传教使,借着飞爪索钩、奔下了绝壁。
“若能活着回来,本护法再为你解惑……”一道声音自绝壁下传来,令安仁使心中安定了几分。他转过身、撑开一张弩机,与火弩队众人趴伏在一处,静候战机到来。
身形如坠,耳畔风啸。
若非艺高胆大,寻常游侠也不敢就这般从绝壁上跃下。
炼药使入教前,本是个修习外丹之术的道士,道术不显、武艺平平。但对这些稀奇古怪的物事,却是兴致勃勃。
他一面手脚并用,在山岩、藤蔓上卸去下坠的力道;一面凑上前去,向神火护法恭敬道:“护法大人,‘冲霄狼烟’我等虽有耳闻、却不知其如何生成。还望护法大人不吝赐告,卑下此行、死当无憾矣!”
神火护法两手拽着索钩,一紧一松,相互替换。身形更如蜘蛛一般,忽快忽慢地向下奔行。听炼药使说完,嘴角便勾起一抹笑来:“炼药使,亏你还出身道门!妙应真人孙思邈《丹经》所载‘内伏硫黄伏火法’,你可知道?”
炼药使汗颜:“不曾修习此经……吾师所授,多是《抱朴子》《药总诀》《集金丹黄白方》之经义,于近人之说,颇不以为然……”
神火护法此时已近崖底。洛水漴漴之声、越过苇草杂树,传入耳中,令人顿觉幽凉。
他索性纵身跃下,脚一落地、便打断炼药使的解释:“汝师因循守旧,不慕近人之学,真是误人子弟!《丹经》有载‘硫黄一两,硝石一两,硵砂半两。右三味为末,甘锅坯成汁。泻入槽中,成伏矣’。这便是‘火药’的方子。
‘冲霄狼烟’便是将火药填入竹筒、延以药信,做成爆竹。再以火燃之,借羽箭之势、腾射冲霄,令其当空炸开。青黑烟气自爆竹生出,数里可见,以为传讯……这便是‘冲霄狼烟’之法。”
炼药使恍然大悟,待身形从岩壁上安然落下,才喜不自胜道:“护法大人博闻强识、学贯今古,是卑下之楷模。如此玄妙之法,真是匪夷所思……”
“此法乃圣姑所授,我不过听了一鳞半爪、粗通其理罢了。闲话少叙,咱们须快一些!若去迟了,怕只能给教中兄弟们收尸了。”神火护法见随行五名传教使,皆已从岩壁上下来,便当先一步、向西面疾掠而去。
炼药使便即住口,与几个传教使一齐发足狂奔,奋力跟在神火护法身后。然而距离、却还是被渐渐拉远,半盏茶后,竟再瞧不到神火护法的影子。
锻金使身形硕大,踏步声如闷雷,却气喘吁吁、缀在五使最后。显然并不擅于长途奔行。
他几度想要张口、叫前面几位传教使跑得慢一些。然而憋了半晌,只是满脸通红,终究未发一言。
忽听身后有窸窣之声传来,立时警觉转头。一看之下,不禁瞠目:“有、有、有人追来!是、是……”
炼药使等人不待他说完,早已回转身形、刹住脚步,抽出随身兵刃,严阵以待。
极目东望,只见挨着洛水的官道上,一个红点迅速放大、绝尘而来。
锻金使目力颇健,已看清来者身着绛红莲蓬衣、脸罩月白面巾,于是喘着粗气道:“是、是教中兄弟!”
炼药使闻言,率先将手中钉耙收好。其余传教使则纷纷将骨鞭、铜叉、狼牙杵等兵器垂下,心中绷紧的弦顿时松了下来。
只是,几人依旧横在官道中央,想要问问这狂奔而来的教徒,究竟要去干嘛。
来人却是杨朝夕。
他从香鹿寨出来后,一路向西、片刻不停地奔行。一路上,却又在洛水中瞧见许多随波逐流的尸首——有祆教中人、亦有江湖游侠,无不触目惊心。
看来,双方已然经历了几轮交手。而自己想凭一己之力,叫双方止住杀戮、少结仇怨,实在是异想天开的想法……
可是,承虚子韩奉樵师傅曾言:人力虽有时而穷,但生而为人,有一分热、便须发一分光。即便是萤烛之光,不能与日月争辉,也该在黑夜里撑起一小块光亮来。好叫更多的人明白,原来、世道并非是无可救药,毕竟、世间尚有方正勇决之人。
一念至此,心中的无力和沮丧之感,顿时淡去了许多。脚下也越发急切,想要尽快赶去那杀戮之地。自己有多大气力、便使多大力,能减少一分杀戮、便减一分杀戮。如此,方可心中无憾矣。
过了灵山坳垭口,山势渐趋开阔,行不多久,便远远瞧见、前方似有几人拦在了官道上。只看衣着装束,便知是祆教中人,且均是教中头目。
待奔至近前,不得不收住脚步。杨朝夕这才发现,拦路之人、竟是前几日在通远渠围攻他的传教使,眼神顿时阴晴不定起来。
好在传教使只有五人,即便当场将他认出、也没什么可惧怕。凭这些传教使的身手,他以一敌五、必能完胜。即便是旗鼓相当,他想要退走、却也无人能拦得住。
炼药使几人,已折回到锻金使附近。待杨朝夕止步、向几人逐一行了圣火礼,炼药使才发问道:“不知小兄弟从何处赶来?又要去往哪里?”
杨朝夕按住心中不快、急切道:“各位传教使大人,卑下从香鹿寨赶来。方才有各路游侠、行营兵募、两寺武僧、元氏‘木兰卫’……一齐往上游去了,欲对我教不利。卑下与玄土护法大人欲往驰援,奈何护法大人身上有伤、脚力不快,路上耽搁许久,终究没能追上。这才奉护法大人之令,抛下他、先行赶往。”
“驰援?只有你们两人吗?”炼药使奇道,“你说的那些人,却是自山谷穿过不久,早知这般、便该将他们拦在此地。现下我等恰要赶往西边增援,便一道同行吧!”
“这……卑下有令在身、还须先行一步。各位传教使大人,稍待再会!”
杨朝夕略一迟疑,便不再理会几人,飞身往官道旁的水草上一踏,便轻飘飘绕开了他们,自顾自奔得远了。
“这个小子……轻功了得啊!没啥好说的,追!”炼药使苦笑一声,拔步跟上。对那教徒言外之意,自是心知肚明:
你们虽是传教使、轻功却不如我,如何同行?
五人带着一点点的挫败感,继续往西边狂奔。
两岸山形迎头飞退,道旁草树化为翠影。
杨朝夕一路飞驰,很快又看到两袭青色莲蓬衣、也在前方疾行。速度比之寻常武者、自是快了几倍不止,但与自己这“一苇渡江”的轻身功法相较、却又弱了几分。
杨朝夕见无法绕开,只好硬着头皮、奔了上去,拢手作焰道:“卑下拜见两位护法大人!”
神火护法脚下不停,哈哈一笑:“方才我正与赤水护法打赌,你敢不敢上来与我二人见礼。看来是本护法赢啦!小兄弟好俊的轻功,却不知是谁人所授?”
杨朝夕抱拳道:“俺有回在山里打猎时,被一只孤狼追了七八里。眼见小命不保,却被一个野和尚救下,后来便传了俺这门逃命的法子。叫护法大人见笑啦!”
赤水护法对他这套说法、自然不信,却也没有戳破,只是开口笑道:“不知小兄弟姓名?难道也见了那‘冲霄狼烟’、要赶去西面增援?”
杨朝夕继续行礼道:“俺叫贺九郎!奉玄土护法洛大人之令,先赶去前面探探情况……卑下武艺低微,只好见机行事,能救一个、便救一个。”
“好!小兄弟赤诚之心,便与我二人同往罢!一会看谁斩敌最多!哈哈哈!”神火护法一声长啸、下盘化为青影。待笑声起来时,身形早奔到五六丈外,竟是想以轻功一较高下。
赤水护法自然不肯相让,双足分为四足、四足又分为八足……却是一套叫做“百足神通”的轻身功法,颇有几分玄妙。
杨朝夕看得心旷神怡,竟忘了加速追赶。转眼间,已被两人远远甩在了后面。
这等竞逐之戏,最合少年脾胃。神火、赤水两位护法一番有意无意的撩拨,登时激起了杨朝夕的好胜之心。
杨朝夕再不迟疑,大叫一声“等等我”!身形再度化为残影,迅速消隐在蜿蜒官道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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