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鸣水岸,苇丛沙沙。
暮春的郊野,翠色弥漫间、竟带了几分奇异的萧索。
当看到秦炎啸面如死灰的模样,杨朝夕心中杀意、已如潮汐般退去。
苟能制侵陵,岂在多杀伤!
若能兵不血刃,便令这些人罢手、不再与祆教为难,又何须大动干戈、以杀止杀?
故而,当剑尖刺破眉心,不但秦炎啸心头,顷刻涌出几分悔之晚矣的明悟。便连出剑的杨朝夕,也在瞬间领会出武艺与侠义的一些道理。
看看左臂上忽然多出来的马鞭,忽觉此人有些多此一举:本少侠若是嗜杀之人,眼前这个秦将军、早不知死过几次了,何须你来做这个好人?
肖湛亦是有些意外,原以为要使多大气力、才能阻住这少年的杀招。孰料只是轻飘飘一记挥鞭,这少年手中长剑便已停住,正回头不解地望着他。
肖湛自知唐突,忙干笑一声、为自己打圆场道:“少侠剑法高绝、颇含道韵,在下愿代秦将军,再向教少侠讨教一二!”
杨朝夕回剑在侧,不咸不淡回道:“也可!但须这位秦将军与英武军撤出此地,不得再滋扰我教兄弟。”
秦炎啸自知杀弟之仇,今日已无从再报。只得手臂一挥,领着一众英武军、又从来时的方向撤了出去,与神策军汇在了一起。
远处元仲武看在眼中,不禁捶胸顿足、扼腕长叹:庸将无能,屡战屡败!这些祆教妖人,不该是一群土鸡瓦狗么?为何突然冒出这么多武艺不俗的高手?便连一个小小教徒、都能力挫“南衙双鹰”?这世道变了啊……
肖湛既已邀战,便在腰间一拍,那流霜剑顿时迸射而出、射向半空。肖湛右臂顺势一挥一带,流霜剑便绕腕翻转两圈、顺从地落入掌心,引得一众不良卫连连喝彩。
杨朝夕还剑入鞘、不屑一顾:“华而不实!”说话间,脚下一勾一踮,方才被秦炎啸扔下的横刀,登时如活过来一般、弹入杨朝夕手中。杨朝夕虚劈几下,连连赞道,“好刀!好刀!只是跟错了人。今日本少侠便带你、品一品那醉剑!”
语毕,横刀化为一抹白光,袭向肖湛面门,却是“斩夜刀法”中的一招“流星飞电”!
肖湛醉态复萌,身形一个不稳、便向后仰倒。手中流霜剑在刀刃上斜斜一抹,顿时擦出许多火星来。身体仿佛自这一抹中、借来几分力道,一记漂亮的蝶翻,便又重新站稳。流霜剑顺着翻起之势,划出一道弧线、毫厘不差点在刀面上,将杨朝夕打出丈余,才化掉这一剑的力道。
杨朝夕抻了抻左臂,意味深长道:“肖统领原来也是道门弟子。这手‘公孙剑法’、倒也得了几分神韵!不错……不过,也只是不错而已!”
说罢,刀势又转,自下而上,向肖湛小腹撩来,使出一招“星月无光”。这一刀撩出,没有反光、没有声响,竟是毫无征兆!
待迫至身前,要躲却也来不及了。肖湛却是双腿软软一交、仿佛左脚踩中右脚,身下一个趔趄,却险险避开了这刀。亦开口赞道:“少侠过目不忘之术、更在剑法之上,这‘斩夜刀法’倒学得有板有眼。可惜、可惜……唉!”
杨朝夕又是一刀劈下、面色不豫:“可惜什么?”
“可惜入了祆教,与狼为伍、明珠投暗了。”肖湛说罢,竟是连连摇头,似乎惋惜至极。
杨朝夕扬刀格开他一招偷袭,不怒反笑:“祆教便是龙潭虎窟?公门便是洞天福地?肖统领此言,只怕有失偏颇!”
说着,又是一招“众星拱月”,自肖湛侧面攻来。刀影抖出数点星芒,旋即合为一团银光,照着肖湛颅顶压下。
肖湛嘴角微扬:“公门尚有盛朝律令、礼义廉耻为约束,而祆教却奉虚无缥缈之神、行刚愎自用之事,孰优孰劣?一较便知。”
说话间,流霜剑已在头顶搅出数招。剑芒对上刀芒、“呯叮”作响,剑光与刀光交织在一起、炫出溢彩流光。一旁的不良卫早看得目眩神惊,忘了鼓噪、忘了叫好,仿佛连魂儿都被这刀剑勾了去。
木兰卫校尉黎妙兰美目流盼、异彩连连,眸光随着那玉树临风的身影而走,一颗心仿佛都揪了起来。时而玉手攥拳、时而朱唇轻张,一川花钿皱成瘦瓣,两弯秀眉蹙起峰峦。纵是微嗔也动人……
杨朝夕无意中瞥见这一幕,心头暗笑,顿时升起一丝恶作剧的心思来。手中横刀忽地偏离寸许,似是“斩夜刀法”不够熟稔所致,右侧腰肋间登时空门大开,竟好巧不巧、送至肖湛面前。
有空不钻,才是蠢蛋。
肖湛觑见空门,不及细想、挺剑便刺!“太白醉仙剑”最是快慢随心、捉摸不定。这一剑刺出,可谓迅若奔雷、疾如星火!杨朝夕想回刀去救,然而已经迟了。
却见流霜剑只剩下残影,三尺青锋已没入莲蓬衣中,发出“嗤”的一声闷响。
杨朝夕展颜一笑,肖湛却大惊失色:原来杨朝夕早已防备,流霜剑并未刺中皮肉、却刺在了他袍下的剑鞘上。显然,方才空门是假,那么自己此刻、显然已落入这少年灵机一动的圈套!
肖湛回过神来,已觉后心破风声起。那柄沾满血污的横刀,夹着风势、向着他脖颈砍下,眼见便是身首异处的下场!
“啊!”女子的尖叫声,令杨朝夕横刀微微一滞,才下定决心、继续砍下。
只听“当”的一声巨响,横刀斩中两尺余长的槊头,刺耳的嗡鸣声、震得肖湛一阵头晕。好在他应变神速,听到有人为自己挡下这刀,忙身形一矮、就势便是一记前滚翻,才从刀下逃了出来。
掉头一看,黎妙兰却已奋起长槊、与杨朝夕斗在了一起。
长槊轮转,刃泛乌光,在杨朝夕身前吞吐锋芒,犹如一条慑人的毒蛇。红信霍霍,在他周身要害寻觅着可乘之机;獠牙森森,总能在无比刁钻的角度噬咬下来。
一柄长槊,在她柔软的手臂和腰肢间攀援奔突,全没有长兵的笨重、迟滞之感。不但肖湛看得心旷神怡,便是被长槊锋芒笼罩的杨朝夕、也不由生出几分钦佩来:
以往所见女子,无论舞刀弄剑、抖枪挥棍,皆是些相对轻巧的兵刃。毕竟女子气力比之男子,先天便有几分不足。然而今日,陡然见这么一个柔柔弱弱的女子,竟将颇为沉重的长槊、挥出了雷霆万钧之势!猝然交手之际,一度压得他喘不过气来。连闪带躲,既惊且佩,恨不能肋生双翅、夺路而逃。
肖湛只对这元氏“木兰卫”略有耳闻,自然不知黎妙兰底细深浅。见她甫一出手,就将杨朝夕稳稳压制、几无还手之力。便认为她武艺精湛、足以料理这狂妄之徒,索性抱剑而立,翘首旁观起来。
黎妙兰也仿佛越打越顺手,长槊几下挥劈,将杨朝夕打得拖刀鼠窜,很快便将他赶到了洛水边,一如刚才的玄土护法。
木兰卫、不良卫无不怡然自得,观赏着此间战况。开始还交头接耳地议论几句,到得后来、眼中都透出浓浓的不屑,便连品评的心思都省却了。
眼见杨朝夕无路可逃,就要命丧当场。黎妙兰心头一阵得意:
这小子不过如此嘛!为何肖统领、秦将军却在他手中接连失利?原来自己果然是练武奇才,如今身手,竟已盖过不良卫、英武军的翘楚!难怪家主元宽会力排众议,将自己拔擢为木兰卫校尉……家主真是慧眼识人啊!
便在此时,画风陡转。
黎妙兰不欲取杨朝夕性命,又是一槊拍下,想将他打晕、再交给肖统领发落。恍惚间,却猛觉长槊一沉!
定睛一看,那小子竟已飞身而起,双足连踏,踩着槊头槊杆,顷刻欺至身前。横刀所向,无遮无拦,竟是当头斩下!
“啊!啊——”又是几声女子的尖叫。却是旁观的木兰女卫们、忍不住惊呼起来。仿佛唯有如此,才能将这份无能为力的恐惧、宣泄一空。
杨朝夕眉头微皱,心里一声叹息:吾师曾嘱,不打女子。看来今日破戒,实非幸事……罢了,罢了!小惩大诫一番即可。
一念及此,手中横刀便让开几寸,擦着黎妙兰头皮、一带而过。
“嗤!”
青丝纷然,钗篦坠落。散开在眼帘上,惊得女子双眸紧闭、浑身战栗,险些当即软倒下去。
黎妙兰惊魂未定,忽觉双掌一痛!不知何处而来的一股巨力,猝发既至、难以抗衡!竟将那长槊打得“当啷”落地,心中更凉了半截。
犹豫中睁开眼来,只见一抹冰凉的血刃、架在了自己脖颈上。那方才还狼狈万般的少年,正笑吟吟看着自己……不止是自己,还有她身后、许多双难以置信的眼睛。
“放开兰姊!”
“妖人!尔敢?!”
“衅我元氏,虽强必诛!”
“……”
各种要挟恐吓之声,纷至沓来,听得杨朝夕一阵反胃。
“少侠!莫要冲动!一切好商量、一切好商量……”却见肖湛丢开流霜剑,向前几步、抱拳和气道。心中却懊恼不已:自己一时大意,竟不曾看出这小子在扮猪吃虎!
“哦?”杨朝夕剑眉微挑,对这肯识时务之人、还是颇为欣赏。
“少侠有何计较,还望明言。这位女侠乃是元府中人,若有损伤,便是肖某人、回去也不好交代……”肖湛搓搓手,一脸的和颜悦色。
一旁的木兰卫众人,皆是闭口不言、怒目而视。仿佛这祆教妖人、胆敢动校尉一根指头,他们便会蜂拥而上,将他戳成筛子。
杨朝夕略略抬眸,一字一顿道:“两卫之人,退出此地,我便留她一命!”
肖湛正待答话,却听身后一道冷笑:“妖人好大口气!我等既为斩妖而来,岂能受你挟制!”
杨朝夕眼中寒意陡盛。
肖湛等人亦纷纷循声望去,只见一队肩挎长弓、身背箭囊、腰悬障刀的人马,自东面斜穿进来。脸上身上,俱是风干的血渍。
当先一人冷笑几声,却向肖湛肃然拱手:“山翎卫崔九,携众兄弟驰援而来。请肖统领勿听妖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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