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摇灯影,月染庭花。
两道清影好容易登墙入院,便一前一后、在偌大的颍川别业中,小心翼翼地打着转。
小蛮月余前来过几次,早将院落格局摸了个大概。最近一次潜入,便是与杨朝夕联手击退“巴州双杰”等人、救出崔六小姐,又悄然掳走元季能的那一回。
有鉴于此,她便在前引路,覃清负责殿后。两人依柱傍树、穿堂过院,数遍百多灯笼,绕过数十屋舍,躲开五六拨仆婢,才深入到后院一处水汽氤氲的汤舍。
汤舍中水声哗然、惨叫不绝,两人误以为圣姑与杨师兄正讯问那元仲武,自是不便现身。伏在舍外花丛后等候良久,才听出不对,忙壮着胆子、闯入汤舍。却见一高一矮两道人影,浑身湿透,满脸是血,正在一方汤池边满地打滚,竟是痛楚难当。
小蛮识得两人,正是恶名昭著的“巴州双杰”。那日跑马岭下、教中多人被团团围困之时,这两人恰伏在马上,与那元仲武远远地瞧着热闹。她便站在舫船上层舱室中,透过窗缝、眺望着惨烈的厮杀。
此时细看之下,只见二人双目溃烂、脓血不止、惨不可言。心中虽生恻隐,奈何不通岐黄之术,兼与二人敌我有别,只好硬了硬心肠,拉起一旁看得心惊肉跳的覃清、转头退了出来。
姑姑常言,“临阵对敌,除恶务尽,万不可心慈手软”。方才她没有落井下石、再送二人一程,已算是仁至义尽。
两人依旧伏在花丛灌木间,覃清却压着怒声道:“小蛮,你领我平白兜了半天圈子,究竟什么意思?!”
“你这话又是什么意思?咱们两个都是偷偷跟出来的,是该埋怨圣姑未留下标记?还是怪杨公子没有知会你一声?”小蛮纤眉一挑,却是半怒半笑驳道。
覃清自知心急之下、口不择言,却绝不肯低头认错。默然半晌才又道:“那么现下、又当往何处去寻?”
小蛮瞥了她一眼,似是喃喃自语、又像是与她探讨:“之前我观那元季能性情,既穷奢极欲、又贪生怕死,每夜都要换一处屋舍才能安寝。必是坏事做得多了,担心被不忿者找上门来暗害掉。
这个元仲武乃是元载次子、元季能二哥,年纪又长,想必更狡猾些……咱们再往后面瞧瞧,若还寻不到眉目、趁早打道回府。若被府中之人发觉,只怕未必便能走脱。”
覃清觉得有理。两人便又离了汤舍,继续深入北面最后一进院落。
此处灯火俱熄,四面皆暗。只有西北角的房舍里传出鼾声,应是不巡夜的仆从们已然睡下。
东北角隐约是一排马棚,马棚往南竟有一道旁门,想来是为牵马出入方便而设。正北面几间房舍,寂寂无人响。看去像是堆放杂物、草料、柴禾之类的仓库与柴房。
两人静听半晌,没有半分异常。又蹑手蹑脚挨个探查了一番,仍是一无所获。正要掉头离开。忽听柴房中似有哼哼唧唧的呻吟声,听不大真切。
覃清与小蛮互视一眼,皆微微颔首。两人又是一前一后,徐徐摸到那柴房之外,呻吟声才清晰了许多,却是个男子的声音。
覃清先是心头一凉:难道是杨师兄被他们捉住毒打了一番,扔在此处自生自灭?
小蛮深以为然地拍拍她胳膊道:“莫胡思乱想,不是杨公子。不信你仔细听!”
覃清这才放下心来,转头却道:“若是旁人,咱们救还是不救?”
小蛮略一沉吟,却给了个模棱两可的回答:“照理说,咱们暗里行事、不该节外生枝,免得暴露身份。可若此人是与元氏结怨、才被关此处的话,救一救也无妨。毕竟敌人的敌人,皆可当做咱们的朋友。”
覃清自知今夜实为窥探而来,既然半晌都未寻到杨师兄踪迹、应当尚无大恙。不如随手结道善缘,于己无损,于人有益。想罢,便道:“救!”
一剑出,门锁断。两人推门而入,旋即又飞快将门阖上。小蛮摸出火折子,吹着一瞧,却也吓了一跳:
只见柴房角落里,猫着个满身污秽、臭气熏天的怪人。头发蓬乱,胡须粘连,早瞧不清面貌与年纪,双手双脚间,皆被锁铐脚镣扣住。袍衫破碎,乌靴粘泥,好一副穷形尽相。便是乞儿帮的帮众,只怕也比他周整三分。
这怪人正自顾自抚着身上的鞭痕,稍一用力、便是切肤之痛,故此才呻吟不止。陡然听得门响,又见两道黑影闯入,以为是那府上的恶仆要在今夜结果了他,登时蜷在墙角,预备作困兽之搏。即便最后难逃一死,也要从这些人身上咬下一块肉来。
然而等了半晌,却见两个美若天仙的少女,正举着火折子、小心地凑近来观瞧,实是大出他所料!一时间竟忘了身上疼痛,却是看得呆住了。
小蛮胆子稍大,探出一只柔荑玉手、在那呆滞的一对鱼眼前晃了晃,才偏头道:“不会是个傻子吧?”
覃清偏头一想、却也点了点头:“若果真是个傻子。便是救了出去,只怕也要冻饿而死。不如还留在此处,好歹能活一条命在。”
两人正探讨间,那“傻子”却开口了:“你……你是麟迹观月希子覃师妹吗?”
覃清心头一警,面色微变:“你认得我?快说!你是何人?!若有歹意,定斩不留!”
“傻子”尚未开口,小蛮却是噗嗤一笑:“咯咯!覃师妹果然有趣!我若心怀歹意、又怎会对你据实以告?怎么也得骗得姑娘身子,才好始乱终弃。咯咯咯!”
覃清大怒:“妖女!再敢胡言乱语,我先撕了你的嘴脸……”说着便要扬剑动手。
“怕你不成?!”小蛮却也分毫不让,连枷短棍已然抽出,眼见便要开打。
“覃、覃师妹……还有这位仙子,小道绝无恶意!小道实是道冲观弟子仆固行德,因来府中讨还一物,被那姓元的狗辈嫌恶,才被府中恶仆用马鞭抽了一顿、扔在这处柴房间……算到今晚,已是四五日光景。”
“傻子”缓缓说道,语气中并无多少惧怕,却透着一股深深的懊悔。他沉寂片刻,似说话牵动了伤口、眉头早拧在一处,许久才又接续道,
“既是麟迹观覃师妹来此,小道有个不情之请,还望师妹相助。若能了结此事,便是要小道被元氏打杀,亦无憾矣!”
“是救你出去?还是将那元仲武抓来、打一顿给你出气?”小蛮笑容可掬,“就冲你叫我一声仙子,这事情我揽下啦!不必再求覃师妹。”
覃清侧目瞪向小蛮,又要发作,却听仆固行德磕磕绊绊道:“这……先谢过仙子!只是此事虽不大,却只有覃师妹方便代劳……看仙子容貌,当是外邦女子,只恐进不了崔府、便要被赶出来。”
小蛮一腔热忱、却讨了个没趣,自是有些不悦,扔下一句“要救你救、外面等你”,便转身出了柴房。
覃清却听得仔细,但却不肯全信他所言,忙追问道:“你说自己是道冲观弟子,可有度牒、鱼符之类凭据?另外,我听你提到崔府,难道此事还与崔师姐有干系?”
仆固行德苦垂头笑道:“不巧,小道那套度牒,恰被令师姊花希子收走了,此刻身上、确无半分凭据。……此事也是咎由自取!那日恰是三月三上巳节,洛阳世族显宦家女子皆出城踏青、各行裙幄宴。我恰随元季能那一干城中纨绔浪荡子,载了一车村酿,去闯这些‘裙幄宴’。名为赌酒行令,实则猎艳寻欢。
自晨起至午后,接连闯了几家的‘裙幄宴’,竟没那元季能看上眼的女子。接着便寻到了崔家。本来好好地赌酒行令,结果我等才学浅陋,诗文竟敌不过花希子师妹一人!我等便想了个损招,以酒坛作壶、以长剑为箭,借‘投壶’之戏,将她那柄‘春溪剑’给诓了过来。”
“怪不得上巳节后那几日,崔师姊总是闷闷不乐,原来是弄丢了师傅赐的‘春溪剑’。”覃清这才恍然。当时只觉得奇怪,如今回头一对照,却是疑云顿消,“如此说来、你跑来颍川别业,便是想讨回那柄‘春溪剑’咯?”
仆固行德面露惭色:“确实如此!那日我与元季能诓得‘春溪剑’,花希子师妹自是不肯善罢甘休,又与我对了一场拳脚。我武艺平平、最后输在她手上,还折了一根中指。她便拿去了我的度牒,要我讨回‘春溪剑’、再去寻她换度牒。
后来师知晓此事,又将我臭骂了一顿,说度牒事小、信义为大,便将我赶出了景云观。待我寻到‘春溪剑’、换回度牒,了结了此事,才许我回观。我便寻到颍川别业,要找元季能讨要,奈何元季能早回了长安,我来拜谒几次、府中管事却连门也不许我进。再后来,我便将心一横,决定趁夜潜入,不料却被‘巴州双杰’捉住、送到了元仲武面前……”
仆固行德一面倒抽凉气,一面断断续续、将事情来龙去脉讲了一遍。听得覃清也是摇头叹息、哭笑不得。
“那你进来之后、可曾寻到那‘春溪剑’的踪迹?”覃清俏立柴房,明眸闪烁,灿若辰星。
仆固行德却觉心头一跳,仿佛有道天光照下、令眼前女子周身都泛起柔柔光晕来。而自己浑噩二十余载,终于找寻到梦寐以求的方向。好似清风搅散迷雾、晨曦撕裂重云,放眼望去,唯见山峦叠嶂、伏流绵长、城郭雄险、东风浩荡,叫人心驰神往!
“又傻了?”覃清也学小蛮那般、抽出葱根五指,在他眼前晃了晃。
仆固行德这才从绮思中脱出、笨嘴笨舌道:“我、我本来以为寻剑无望,可是……可那‘巴州双杰’却将我提着、拖到一间堂屋中……那元仲武坐的禅椅后墙,正挂着那柄‘春溪剑’!覃师妹若能取到,还请原物奉还花希子师妹……”
“堂屋在哪?”覃清终究记挂着杨师兄,不欲再多耽搁,干脆利落道。
“若记得不错……该是、该是第三进院落那里,最大的一间房舍。”仆固行德略一偏头,便给出了答案。
“我这便代你取剑,仆固师兄自去便可。”覃清说话间,长剑已然挥出。只听“呯呯”几声细响,那些捆缚着仆固行德的锁铐脚镣,登时应声而断。
仆固行德见她要走,心中登时涌出许多不舍,忍不住道:“覃师妹……不须我在前引路么?”
覃清顿住身形,头也不回道:“好意心领。你有伤在身,待会便从旁门出去吧!”
仆固行德还要道别,柴房外两个少女,却早去得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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