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雾渐重,月色稀薄。
许多悬在檐下的灯笼,渐次被仆婢们按灭,以防深夜无人、酿生火患。
覃清、小蛮两个照着那仆固行德所言,折转向南,直奔那第三进院落而走。夜色愈发暗淡,却是最好的掩护。
奇怪的是,方才来时长驱直入,不时便要撞见巡夜的护院卫卒,此时竟人影全无。两人兜转迂回,继续循着花丛矮木、廊轩立柱而走。初时还走走停停、小心翼翼,后来便是发足狂奔,也觉少了许多忌惮。
待又穿过几重月门,终于抵近第三进院落。一座巍峨堂舍、宛如幢幢巨影堵在眼前。重檐翘角,鸱尾如钩,础石伏兽,梁柱腾纹,言不尽的宏丽豪奢!
檐下照旧环了一圈灯笼,橘光漫开,将四面景致照得高低有别、大小分明。
两人不敢自正门直入,便互相牵拽着、攀上第一层垂檐。翻过栏杆,又摸到一孔半开的八角窗,回头扫了眼檐下诸景,确定无人察觉,才悄然而入。
屋内漆黑,相视难辨。两人轻手轻脚摸了一圈,才顺西面木阶而下,发现这是间阔大的茶室。茶室一面直连正堂,室内茵席松软,紫檀沁人心脾。大小茶案、总有五六套之多,案上一团一团的,便是形状各异的茶器。
两人皆是匆匆一瞥,便小心绕开,径直向正堂摸去。
檐下灯笼,橘色朦胧,浅浅透过轻纱,似将堂中黑暗溶掉了一层,勉强可辨识出案、椅、屏、架等木具轮廓。
覃清识得禅椅,又略懂官宦豪族舍内陈设布局之理,当即摸向北面。果见两张禅椅夹着一方大案,静静靠着墙壁,禅椅下还各放了一只四方足承。举头望去,壁上竟还画了九只形张牙舞爪的狮子,凶目慑人,栩栩如生。
小蛮也已踱了过来,抬眸便笑道:“咯咯咯!狮子我是见过的,其威更胜虎豹。却不料传至中土,竟个个都似这般憨态可掬!”
覃清懒得搭理她。翘头绣履一提一落,便稳稳踩在禅椅上。旋即玉手高抬、皓腕一转,便将“狮群”中的一柄宝剑摘了下来。抽出半尺一瞧,只见剑锷上、剑脊两侧阴刻着两个篆字“春溪”,正是师父元夷子所赐之剑。
“得手了?此行既然没寻到杨公子他们,想必已然脱身。咱们也该折返了。”
小蛮见覃清背好了“清溪剑”,便径自向南,将中门半开出一道恰可容身的缝隙,率先跨出了门槛。
覃清刚要追上,却见小蛮仿佛撞了鬼一般、又从门缝缩了回来,中指抵住双唇,做出个噤声的手势。随即不由分说,拉着覃清又退回茶室,重新拾阶而上,又自八角窗遁出、伏在重檐之上,这才轻言轻语道:“堂前东面有古怪!好多火把!照得如白昼一般!”
覃清又是心头一紧,不祥之感瞬间升起,迅速放大,眼前仿佛已是杨师兄寡不敌众、被护院卫卒乱刀砍杀的场面。不由激灵灵打了个寒颤,退身便要跃下重檐。
“你干什么?!”小蛮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拽住,“现下还不能确定东面何事,你这么冒冒失失过去,岂不是羊入虎口?即便是圣姑与杨公子被围,若以他二人身手都不能走脱,咱们奔过去、也不过徒添累赘罢了!”
“那你说要怎样?!就这么不清不楚地撤走吗?”覃清眸光凌厉、眼底微湿,瞪着小蛮道。
“你小声一些!为今之计,还是先脱身要紧。为叫你放心,我便翻上屋脊看看。事先说好,不论杨公子在不在火把那边,你都不可意气用事。”
小蛮无奈,只好先稳住覃清。
两人自会面至今,虽一直不睦,奈何她爹爹是祆教天极护法。如今家宅被抄、亲眷被捉、爹爹生死未卜,若她再有不测,实在对不住天极护法一路拼死相护之恩。
心中想着这些,身体手脚齐动。一番连抓带踩,矫若猿猱,不过几息工夫,小蛮便已翻上了屋顶。
彼此诸星晦暗、弦月微茫,夜色与乌瓦粘连成一体,几乎分不清界限。小蛮顺着檐坡而上,攀住正脊,双腿曲走,便向东行,很快便摸到东面弯起的鸱尾。
此刻居高临下,鸟瞰周遭,登时便将那假山与东墙间的喧嚷,看了个正着:
不但圣姑与杨公子赫然在列、已陷重围,还有那四个饱受折磨的百合卫,正有气无力地靠在墙上,情状着实堪忧。好在那个元仲武,正被杨公子用剑架着。无论是拄杖而立的老僧、还是周边数十护院卫卒,都不敢轻举妄动。而圣姑正挥舞着青簪双剑,与个须发花白的老道、斗得难分轩轾。
最不愿看到的一幕,恰在檐外鲜活呈现,激烈且揪心,生动又残忍。
小蛮念头急转,既须想出个立竿见影的办法,好助圣姑、杨公子他们脱困;还须编一套入情入理的说辞,好叫那个覃清心服口服,乖乖跟自己回去。
便在这时,两路人马自南面而来,迅速穿过第一进、第二进院落,分别绕向假山左右。将本就坚实的围堵,又加固地如铜墙铁壁一般。这下更似火上浇油、实在糟糕至极!纵然圣姑与杨公子肯舍下四个百合卫,想要全身而退、怕也是千难万难!
焦灼闪动的美眸中,倒影着数道火把。从未有过的棘手之感,霎时间令她忧急如焚。不觉间双手拢起、奉于胸前,捏成一道火焰状的指诀,正是祆教人人皆会的圣火诀:
“三界众灵、奉吾神主。除恶布善,泽被王土。圣火熊熊,荡尽邪物。解吾万民,脱离诸苦!”
默诵三通,忽觉一道灵光乍现。仿佛一颗火星溅落在火绒之上,火绒化作火苗,火苗引燃柴草,柴草遍布山林……山风骤起,瞬间将整座山都化作火海。遥遥望去,便是一座名副其实的火焰山……
“呵!我教奉火为尊,何不以火破之?”小蛮硕大双眸中,火光更盛,烈焰灼人。竟在顷刻间,便想出来一条绝妙之法。
念头贯通,身形似又轻灵了几分。小蛮轻轻一纵,便落回覃清身侧,不忧反喜道:“覃清,我在屋脊之上、已瞧得一清二楚,圣姑与杨公子捉了那元仲武为质,已救下四个百合卫,现正在墙下与多人周旋……”
果然,覃清听了一半、又要抽身跃下。小蛮伸手抓去,竟被她使出的几招“圆滑”无比的拳法、轻易化掉气力,不由啧啧称奇。
连出几招,皆不奏效。覃清身形已滑到檐边,恼羞成怒道:“妖女!我不似你冷心冷面,能抛下同伴见死不救。若再阻我,休怪剑不容情!”
小蛮当即收手,纤眉齐耸、嘴角轻扬道:“我有一法,可助圣姑等人脱困。你听了再走、也耽搁不了多久。”
覃清长剑当胸、面色不豫,只迸出两个字:“你说!”
小蛮却就斜斜的乌瓦上坐下,笑吟吟道:“元氏喜胡椒,两京谁不晓?纵火焚其库,围魏可救赵!”
覃清将信将疑:“就这?且不说方才一通乱找、并未见其府库。便是寻到,当真能引得护院过来救火?”
“不信?那咱们打个赌!若能引得那些护院阵脚大乱,你须听我安排,随我先回乞儿帮。如若不能,我便陪你舍了性命、也要救圣姑和杨公子脱身。如何?”
小蛮说完,美眸中微含轻蔑挑衅之意。
覃清哪里肯听她胡诌,当下便道:“赌便赌!本小姐定叫你无地自容!颍川别业这般大,你先寻得到府库再说!”
小蛮狡黠一笑:“这有何难?且随我来。”
说罢又先跃下重檐。旋即转身、在覃清腰间轻轻一托,助她消去大部分下坠之势。两人才一前一后,又向西南方寻去,不多时,便来到一排齐整的库房前。
覃清鼻翼微张、登时嗅到空气中浓郁辛辣的香气,不由声音发颤:“这、这些库房中,不会贮存的……都是胡椒吧?且芬馥沁脾、遍体舒泰,当是上好的货品!”
“小妮子还蛮识货!”小蛮暗赞一声,却是傲然道,“这胡椒价比金银,若有闪失、府中哪个当值的护院也吃罪不起。方才借你的火折子呢?我这便点了此处府库,好令那边焦头烂额。”
覃清一拍双腿,才苦着脸道:“方才向那仆固怀恩问话,便随手插在柴房了……此刻便是去取,只怕早也燃尽了。”
小蛮伸出一指,想要骂她两句。但见她忽露的楚楚可怜之相,当即心软了下来,摔手道:“也罢!恰好本圣女懂些控火的术法,今日便叫你大开眼界。”
说话间,却见小蛮靠向一间库房,在窗外两尺处停下。旋即双臂虚挥、摸发抚额,双手掐诀、形如烈焰,口中诵出一段奇异的粟特语。
少顷,忽见某根指尖上,竟跳出一朵微小的火苗!
小蛮展颜一笑,小心将这火苗、轻轻点入窗棂木格间的轻纱上。那火苗当即将轻纱引燃,跳出七八道火舌。火舌舔着木窗,如藤似蛇、迎风便涨,很快整间库房便都陷入一片火海。
覃清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小蛮却还嫌不够,引燃一处,便又蹦蹦跳跳、跑去下一扇窗前,依法施为……
待点了七八间库房后,终于听到远处有气急败坏的嘈杂声,迅速逼近而来。小蛮不慌不忙,又飞起两脚,将库房外的几只贮水的陶瓮踢翻,才拉起傻愣愣的覃清道:“走啦!难道要留此地被捉现形吗?咯咯!”
覃清头脑发懵,由着她牵拽住自己,向最近的一处院墙跃上。心中只剩一个疑问:
她是如何凭空生出火来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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