枝摇叶动,云翻气涌。
肖湛将手中的一撮米扔下,面沉如水道:“叫你们掌柜的出来!”
那伙计又将他从头到脚一通打量,见不似富贵人家,于是鼻孔看人道:“这位贵客,你要买多少米?也须我家掌柜的过来逢迎?”
肖湛气势陡盛、双目圆瞪:“你这铺里的米,小爷全要了!给我装车运到府上去!莫要狗眼看人低!”
那伙计当下将手中木斗向旁边一摔,怒道:“你、你特么骂谁?!看你这副穷酸模样、可莫说大话闪了舌头……”
肖湛劈手便要从腰间抽刀,却觉掌心一空,这才想起自己辞官那日,早将佩刀、符信并差服,扔在了河南府衙。如今自己一袭缺胯衫、两脚旧乌靴,幞头也扎的东倒西歪,可不正是一副落魄潦倒之相?
便在此时,那米铺掌柜听得争吵之声,慌慌张张从铺中钻了出来,挥手便是一记暴栗:“狗辈小子!怎生和贵客说话呢?教了你多少回!和气生财、和气生财!再这般搞鬼倒灶,趁早还滚回你那庄子、安安分分种田去!”
米铺掌柜教训完那伙计,便飞起一脚、踢回铺中。换了张笑脸道:“贵客,实不相瞒!近来米货短缺、有价无市,铺中一来存米不多,不过剩下了三石左右;二来本小利薄、概不赊欠,贵客若诚心全要,小老儿便将这三石米,作价四百文一斗,悉数给您送去府上。不知府上在哪一处坊市?”
肖湛眼神微眯,语带戏弄道:“便在崇政坊中。只是方才你那伙计说,米价三百文一斗,何故转口间便又涨了一百文?”
米铺掌柜听得“崇政坊”三个字,已微觉不妙。但他粜米为业、却是见惯了各色人等,当即稳住心神,满脸堆笑道:“贵客说笑!许是那狗辈小子记岔了,昨日确是三百文一斗。今日一开市,几家米铺便又涨了价,四百文一斗的粟米,贵客可再寻不到第二家喽!”
肖湛终于按捺不住怒气,喝道:“好奸猾的掌柜!一斗四百文、三石岂不是要三两银钱?寻常小民如何吃消得起?!你这般行径,与那剪径的强人、又有多大分别!”
米铺掌柜见他果然不是诚心买米、却是诚心找茬之人,竟也翻了一道白眼:“贵客若要打抱不平,自可去寻那剪径的强人。来我这米铺耍横,可是寻错了去处!今日这米也不卖你了,若还不走、我便报给都市平准署丞,叫他和你细说!”
这时,杜参军已带着一众不良卫,远远赶了过来。恰听得这米铺掌柜最后一句,也是面色微愠:“本官便是都市平准署令!你说的署丞、不知是本官手下哪个?”
众不良卫见杜参军动了怒,当下将这米铺团团围住,连只耗子也绝不肯放出。
那米铺掌柜知道今日踢到了铁板,连连拱手央求道:“小老儿有眼无珠!冲撞了几位贵客。这便关了米铺,再不敢惹几位差爷不快……”
肖湛本已扭过头,不欲再理会这等奸猾商贾。听他说要关了米铺,却又霍然转身道:“掌柜的!莫说我等欺你!寻常时,米价不过三四十文一斗,便是遇上灾年、至多翻一番,七八十文也能买来。何故这短短几日光景,米价竟翻了十倍有余!你这岂止是囤积居奇?简直是趁火打劫!”
杜参军已是面色铁青,挥挥手冷声道:“都愣着作什么?照肖武侯的话,先将这米铺封了再说!都说无商不奸,今日便撞上了这奸商害民,若不以儆效尤、岂不人人效仿?小民岂还有活路可言?给我封!”
说罢,便转身甩袖、紧追几步,赶到了肖湛身侧:“肖武侯息怒!这等奸猾商贾,终究只是少数。我必安排都市平准署的胥吏,严查这等奸诈所为,好叫南市诸多买卖,重归风清气正!”
肖湛却立身回头、似笑非笑道:“肖某可不信杜大人对此毫不知情。如今这南市铺肆、荒绝人烟,还肯开门做买卖的汉商,已是殊为难得。杜大人若再连打带吓、多封几处,岂不是要断绝了洛阳小民的衣食?”
杜参军讪讪笑着,冷汗已顺着鬓角蜿蜒而下,却是不敢再多言语。他知肖湛向来性情直爽、却又不失圆转,堪称“张飞绣花、粗中有细”。今日既有事相求于他,自当做小伏低、忍辱负重。
两人领着不良卫,又寻到几间开门的布肆、食肆、香行等处,皆是货价飞涨、令人咋舌。偏又不能强行封之。
究其原因,不过是胡商罢.市、汉商自危,导致南市各色货品奇缺。有胆开门做买卖的汉商,背后皆各有依仗,自是不必担心被锁甲卫捉去。只是这些汉商见有利可图,登时便互相串联起来,将各色货品市价一抬再抬,直抬高了数倍不止。
若是胭脂、香料、绸缎之类,贵些也还罢了,殷实人家无非多靡费些银钱,或是少采买一些,左右也过得去。可若是米粮菜蔬之类,若涨得太过,便会有赤贫之户断炊。加上贫户多是积劳多病、缺医少药,又遇上无米下锅。登时便有许多坊市里,白幡招摇,麻衣填巷,嚎丧声盈耳不绝。真真惨不可闻!
待两人将南市转遍,已是一个时辰之后。
杜参军汗如雨下,肖湛却是不急不喘道:“萧大人可知此事?”
杜参军苦笑道:“自然知晓。只是派了府衙左右少尹、司录参军、录事、诸曹参军等诸官,登门游说城中大小胡商。奈何威逼利诱也好、好言相劝也罢,竟无一人肯照常买卖。盛朝自来法不责众,胡商如此口径一致,便是萧大人、一时间也寻不到破局良策。”
肖湛眉毛一挑,续道:“此事显而易见,正是太微宫与河南府联手打压祆教,才招来的反制。胡汉之间,本就不是你死我活那般简单,偏偏王缙一意孤行、步步紧逼。困兽尚且拼死一搏,何况是九姓胡人?”
杜参军眼珠一转,登时明白他的意思:“肖武侯的意思是,解铃还须系铃人。祆教操纵胡商罢.市,便还须求到祆教头上,此事方可转圜?”
“正是此意。”肖湛掸了掸袍衫上的灰土,目光淡然道。
杜参军脸皮登时拧成一团:“若叫王宫使向祆教低头服软,还不是螺蛳壳里做道场——难!只能是咱们河南府拉下脸,去寻个中人、摆一场和头酒,与那祆教头目将此事揭过才好。”话说到这里,他忽地顿了顿,才接着道,“我思来想去,此事也只有肖武侯出面,或可游说一二……”
“打住!”肖湛单手一摆,忙推辞道,“杜大人忘了?前几日我还领了群侠、与祆教中人在洛阳城郊打生打死。此时叫肖某再去触祆教的霉头,只怕能留个全尸、便是算万幸啦!”
杜参军悻悻然一笑,心中暗责自己唐突:这等事情,若由萧大人来提,或许能多几分胜算。自己尚未琢磨透、便脱口而出,颇有几分打草惊蛇的意味。
于是肖湛在前面信步走着,杜参军领了着一队不良卫,窃窃私语走在后面。坊街空旷,乌皮六合靴踏着石板的声响,隐隐回荡其间。
蓦地、肖湛定定站住,似看到了什么匪夷所思之事。
杜参军等人顺着视线望去,只见一个褐衣粗服的少年、带了个脏兮兮的小乞儿,正在一处食肆凉棚下吃着羊汤煮馎饦。
肖湛徐徐走上前,寒声道:“杨少侠,这几日可自在得很呐!”
杜参军等人闻言,皆是一惊。近来城中疯传、王宫使要将这个杨朝夕捉回去治罪,便是令人闻风胆寒的锁甲卫,也在满城搜捕。原以为此人三头六臂、有通天彻底之能,却不想今日见到,竟是个未脱青涩的少年!
众不良卫无须吩咐,迅速在食肆前围起一道半圆。才见那少年慢悠悠将筷子架在碗上,挥袖抹了抹嘴道:“出来吃些东西,也要被蝇虫追着,真是不胜其烦!小猴子,你先去练剑罢!待我料理完这边、自会回去。”
小猴子连连点头,一双竹筷如飞、迅速将碗中馎饦与汤汁,一股脑扒拉进口中。才拍拍屁股,一头钻进食肆,竟是从后门走了。
几个不良卫一愣,立时要绕去食肆后面去捉。却不防“嗤嗤”几声锐响,数根竹筷擦着几人下巴、破空掠过。有的撞在石板上、折作两截,有的直接没入附近房舍的木柱与栏杆。倘若竹筷再偏上寸许,便可贯喉而过。
眨眼间、距离死只有一线之遥,几个不良卫也是一阵后怕,不由双脚发软。却见杨朝夕早已起身,向肖湛略略抱拳道:“不敢当!肖统领率群侠大杀四方,才是真的当世豪侠。近来嘛!若非王缙急着见我,倒也无拘无束。”
肖湛嗤笑一声,抬眸盯着他道:“杨少侠,城中都说你一人灭杀了霍仙人。那日我便在画舫上,却是没看太清楚。今日正好与弟兄们过来,讨教一下你那伏虎的功法!”
“哼!这几日小爷正想找不良卫算账,便有人往枪头上撞。来得正好!”
杨朝夕忽地伸脚一跺,一支条凳“腾”地飞起、翻转几下,便架在了瘦削双肩上,竟是把条凳当做了兵器。
“很好!既然你已应下,便莫怪我等以多欺少!”
肖湛不怒反笑,忽地屈指入口、吹了道响亮的呼哨。随即顺手抽来一把横刀,当先欺身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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