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星辰初上。
杨朝夕剑眉微凛、鹰眸含怒:“贵教行事,虐民挟上,天怒人怨!既然做得、为何便问不得?”
“呵!杨少侠今日行善积德,还生出菩萨心肠来了。”柳晓暮冷笑一声,瞪着他道,“天道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若只因担心几个小民性命,我祆教便瞻前顾后,缩手缩脚,又置千余教众、万余胡人于何地?”
“只因与太微宫斗法,便可恣意妄为、荼毒生民?!柳晓暮!你也是修道之人,难道不知此法不仅有伤天和、而且易生心魔吗!”
杨朝夕义愤填膺,口其中再无半分客气。浑然不知、这是他自与柳晓暮相识以来,头一回这般争吵。
“有理不在声高,你吼什么吼?”柳晓暮见他动了真怒、也是一怔,口气却软了几分,“你可知祆教与太微宫斗法,岂是轻描淡写那般容易?哪一回不是明枪暗箭、互有死伤?只要稍有示弱,便会叫那王缙以为、可以一举清剿我祆教众人。届时再勉力相抗,则须更多性命去填。”
杨朝夕一通愤慨发完,见这只妖修道友竟没有多少恼怒,反像是做错事情的孩童,委屈巴巴向他解释了一番。心中却已软了下来:“晓暮姑娘,你既是祆教圣姑,受教众尊奉景仰。凡事能忍则忍,本就不该与那王缙针锋相对、做意气之争。便是要与王缙斗法,也不是只有打打杀杀。他初时所图,也不过是崇佛抑道罢了,谁料你祆教反应激烈,反而成了他首要弹压的目标。”
“忍?忍一时得寸进尺,退一步变本加厉。”柳晓暮正色道,“小道士,你还是经得事情太少,不知人皆欺软怕硬。你愈蛮横强势、旁人便愈发畏你怕你,便会想方设法与你友善;反之,你愈良善谦和、旁人反而愈发欺你侮你,便都将你看成可随意欺凌的出气筒。”
杨朝夕听罢,回想自己幼年至今的一些遭遇,竟觉此言十分有理。只是一想到那些无钱买米、忍饥挨饿的贫户小民,心中终究不忍:“那么、我也想知道,胡商罢 市究竟何时是个头儿?难道要等到洛阳城饿殍遍地,朝廷降下罪罚,将王缙、萧璟之流贬官流放,胡商才肯复市?”
柳晓暮这才露出赞赏之色,笑道:“那倒不至于。天极他们行事布置之时,早已飞书长安、将此事禀明祆正大人。想来朝堂奏对之时,此事已达天听。只不过此事声势未显,还没引得圣人龙颜大怒罢了。所以胡商罢 市,只是要圣人知晓王缙之流所作所为,好好敲打他们一番、便可见好就收。届时公道自在人心,太微宫与河南府、只怕要被唾沫星子淹死。”
杨朝夕闻言,只好叹息一声:“果然是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小民何辜?竟撞上太微宫与祆教争斗。如今无米下锅、无钱买布,连吃穿成问题,谁还去管你们孰是孰非。”
柳晓暮俏皮地吐了吐舌头:“杨少侠宅心仁厚、乐善好施,若见不得生民挨饿受穷,可以去劫富济贫、广洒恩惠啊!那些世家豪强,哪个没有百千石存粮?”
杨朝夕登时无语。侠盗也是盗,若非乱世官逼 民反,谁敢跑去豪强家中开仓放粮?须知那些幕僚护院也不是吃素的,单崔氏山翎卫、元氏木兰卫、于氏玄鱼卫,任何一支倾力而为,他也只有落荒而逃的份儿。
说话间,两人已踱回中院。杨朝夕终究心有芥蒂,连招呼也没打,一声不吭便钻进了客房。
柳晓暮一笑置之,却是换了副夜行衣。身形化作红光,便又趁夜出了南市,直奔神都苑而去。
话说近来,太微宫虎贲卫、锁甲卫已在那凝碧池畔,与魏博镇玄武七宿、白虎七宿暗中交过几次手。柳晓暮每夜便潜在附近瞧热闹,不再下水搜寻,只待有人捞出那方‘古碑’,直接动手抢来便是。有时见一方不敌,也会悄然出手相帮,好叫两方打出积怨来。以便引来更多魏博镇死侍、暗子,给王缙多添一些麻烦。
是夜,青云黯淡,星点昏昏。
神都苑中五步一哨、十步一岗,灯火相映、守备森严。不时便可见到宿卫列队而过,手执长戟,腰挎横刀,杀气腾腾的模样。然而巡至凝碧池附近时,这些宿卫却都转身绕开,似乎池中有什么凶鱼水怪。
柳晓暮轻车熟路,在廊轩亭榭、高树花圃间自在穿梭,无迹可寻,恍若游魂。不多时又赶到凝碧池边,只见池水如墨、摇荡幽波。汩汩的怪声在岸边轻响,令人背脊发凉,细细瞧去、却是水波撞在石头罅隙的声音。
她照旧寻了一丛灌木、藏身阴影中,偶尔学一两句蛙鸣,麻痹一下巡至附近的宿卫,倒也颇觉有趣。
不多时,果有数道黑影窜至附近,互相打过手势、便四散而开。各自在岸上扣好飞爪,一步步潜入尚未搜寻的水域,继续在池底摸索。黑影们落脚无声、动作娴熟,显然是硕果仅存的虎贲卫。因常来此地的缘故,虽偷偷摸摸、却行云流水,宛如进自家后花园一般。
又过得半炷香工夫,十四道束身黑衣、黑巾蒙面的矫捷身影,从北面飞奔而来,脚下轻功颇有些可圈可点。人手一副铁爪套,指甲青光闪耀,泛着森然寒芒。却是紧随而至的玄武七宿与白虎七宿。
这些魏博镇死侍奔至水边,也四散开来,各自寻到一条钩锁,挥掌便要斩断。就在此时,绳索周围又窜出两三道黑影,却是埋伏在此的锁甲卫。果断抽刀而起,向着来犯之人劈斩而下!
柳晓暮眼前不远处,便是白虎七宿中的田雉。
只见他以一敌三,犹不怯阵,两只铁爪四面挥喝,凌厉之势更胜刀剑。锁甲卫刀锋未至,铁爪早已迎上,“叮叮呯呯”一阵乱响,便将三柄横刀尽数接下。
池岸树影幢幢,夜下火星四溅,恍如元日焰火,竟有几分绚烂之感。
柳晓暮看得津津有味,甚至从乾坤袋中摸出一把果脯,一面嚼着、一面连连点头,似对这田雉的表现十分欣赏。
眼见两方势均力敌,她身影一晃,便又闪到下一个战团。此处一名玄武七宿、与两个锁甲卫交战正酣,手上铁爪虽坚不可摧,却只守不攻,显然已落了下风。
柳晓暮秀眉微蹙、随手一弹,便见一道无形气劲激射而出,打在一个锁甲卫的横刀之上。那横刀登时偏出尺许,一招斩空。
玄武七宿那人倒也机灵,当即抓住破绽,就势一爪撕开这锁甲卫袍袖,在他右臂上抓出几道血淋淋的创口。锁甲卫痛呼一声、握着横刀的手险些松开,连忙刀交左手,却已不似右手那般灵便,战力登时大减。
于是攻守之势、瞬间逆转,两名锁甲卫使劲尽解数,也只堪堪与这名玄武七宿斗了个旗鼓相当。
柳晓暮见两方相持、一时间分不出胜负,当下身形又闪……一抹浅淡红光,在凝碧池岸边来回游走,专门观瞧十几处阵团的战况。但凡哪一边落了下风,她必出手相助。一时间、凝碧池沿岸刀鸣四起,火星飞溅。柳晓暮则徜徉其间、乐此不疲。
过得许久,许是柳晓暮看得厌了,便寻了池边一方大石坐下,安安静静嚼着果脯,不再理会两方拼斗战况。接着便听惨叫声陆续响起,却是玄武七宿与白虎七宿、见今日交手未讨到便宜,果断斩杀掉几个拦路的锁甲卫,一齐向北回撤。
锁甲卫也不追击,草草收殓了同袍尸身,便趁着黑夜,继续埋伏在钩索附近。防备白虎七宿与玄武七宿先调虎离山、再兜回此地,继续干扰虎贲卫搜寻古碑。
柳晓暮见果脯吃完、好戏落幕,不由起身打了个哈欠。刚寻到一株高树,正待小憩片刻,忽地双耳一动、面色微沉:“李长源,既然已发现了本姑姑形迹,何必装傻充愣。还不过来拜见?”
话音方落,却见一个身形颀长、眸光如星的中年道士,从一处亭柱后现出身形,正是“白衣山人”李长源。
只见他轻轻一纵、便落在高树上,向柳晓暮拱手道:“柳姑娘,咱们又见面了。不知姑娘近日来此,又有何贵干?”
柳晓暮闻言、翻了个白眼,自顾自寻了一截粗大的树枝躺下,才懒懒地回道:“明知故问!你来干什么、我便是来干什么的。只是那古碑只有一块、宝剑也只有一把。若你也想要,先得打得过我再说!”
李长源摸了摸鼻子、略显尴尬道:“原来柳姑娘已经知晓。只是这碑、这剑,对贫道实有大用,且姑娘‘青簪双剑’、远胜过这碑中之剑,何必定要与我等相争?”
柳晓暮嫣然一笑:“自然是因为、现下‘如水剑’名头太盛、神乎其神,连姑姑都有几分眼热。不过、却不是要与你们争,而是想叫那王缙‘竹篮打水一场空’,方能泄我心头之恨。咯咯!”
李长源苦笑道:“这剑能够成名,还不是姑娘那首‘如水剑歌’的功劳。我与公孙道兄当年,也不过是穿凿附会、造了个‘嵇康藏剑’的传说罢了。谁知无心插柳之举、竟成就了这‘如水剑’的旷世威名。
至于贵教与太微宫的恩怨,贫道也略有耳闻。俗话说冤家宜解不宜结,若柳姑娘肯与那王缙各自收手,长源愿做个中人、摆一场和头酒,将这件纷争消去。叫胡商复市、小民和乐……”
柳晓暮听罢,秀眉一挑、似笑非笑道:“原以为你是来寻剑,原来竟是受人之托、做说客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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