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都武林大会?”
杨朝夕露出几分狐疑,感觉此事有些耳熟、却又十分久远。
片刻之后,才反应过来:约莫十几日前,城中各坊的确贴出过文告,洛阳香山寺有感于四方豪侠慕剑而来、南北英杰汇聚洛阳,将在伊水之上筑四方台,举行一场“神都武林大会”,盛邀群侠前来一较高下。届时,洛阳公门、太微宫、洛城行营皆会派人现场观礼。且公门允诺、城中一旦掘出“如水剑”,愿将此剑交由大会胜者执掌。以免群侠为抢夺宝剑、再大打出手,殃及城中官民。城中各坊小民,亦为此热议了好些时日。
这“神都武林大会”,本就是防备通远渠处、越聚越多的江湖游侠滋生事端,公门与太微宫不好收拾,才特意定下这个方便操控的比武盛会。结果后来太微宫操之过急、祆教借题发挥,致使通远渠酿出惨祸,许多江湖游侠横死渠边。
“神都武林大会”自那以后,便似成了鸡肋一般、再无人提及。就连香山寺筹备得如何,河南尹萧璟、少尹陈望庐等人也都无暇问津,转而为一连串的麻烦事焦头烂额:
先是通远渠惨祸的善后之事,耗去上万两白银,甚至办了一场济幽度亡的法事。接着便是联手太微宫、暗募人手扮作江湖游侠,去洛阳城郊阻截圣女,结果败退而回、死伤惨重。因阻截圣女不成,王缙恼羞成怒,全城搜捕祆教圣女与头目,引发胡商罢 市,导致货价飞涨、民不聊生。萧璟只得四处求告,幸而得了太子李适的支持,答应会飞书帝京,请几位朝中重臣向太微宫、祆教施压……
桩桩事情堆连在一起,便有后知后觉之人“恍然大悟”,断言今春洛阳之所以连出咄咄怪事,皆是因那“如水剑”而起!于是,这香山寺挑头、公门资助的“神都武林大会”,便又开始被众人提及。
兵以剑尊,剑主杀伐。此剑尚未出世,便已传得神乎其神,天下有野望之人、皆欲夺之以成大事,可见此剑不是大吉、而是大凶!
而想要洛阳城太平如初,不但须掘出这柄“如水剑”,还须给这凶刃寻个苦主。最好的法子,莫过于借这场“神都武林大会”,决出一位武艺绝世、命格硬朗的江湖游侠。由他将剑带离洛阳,远走高飞。至于那游侠得了宝剑,是被反噬、还是四处行凶,便不是洛阳城诸公考虑的事情了。
李长源见杨朝夕面露不解之色,思绪一阵飘忽,脑中瞬息闪过关于“神都武林大会”的种种隐情和曲折。
只是这些,却与眼前的徒儿没有太多干系,皆是河南府萧璟一干人私下里的操作。至于太子李适、太微宫王缙、魏博镇田承嗣、四方游侠等,却都对这“如水剑”势在必得。而他自己和公孙玄同、作为始作俑者,却是想息事宁人,真正了了这桩风闻多年的公案。
想罢,他才又郑重其事应道:“对!便是那香山寺挑头的‘神都武林大会’。”
杨朝夕笑道:“师父,这个大会弟子晓得!香山寺搭台,游侠们比武,定在四月初八佛诞日,只较高低,不决生死。最后胜者执掌‘如水剑’,打输了的下台便是、又怎会有性命之忧?”
李长源摇头道:“那告示上可曾明言,‘神都武林大会’要如何比试?是车轮战、还是晋级战?比武之时刀枪无眼,若一时失手、致伤致残,又当如何处置?”
杨朝夕顿时尬然:“这个、这个倒是未曾提到……”
“这个‘神都武林大会’,本就是王缙定的名号,萧璟支的银钱,香山寺只是出人出力、再挂个名头罢了。故而,不论是定那‘如水剑’的归属,还是想借机安排什么后手,皆易如反掌。若你当真登台比试,那王缙岂会不派出好手、将你当场击杀,以消心头之恨?”
李长源把手中“三清玄黄尘”丢下,便将近来得知的一些内情,直言相告。他自然希望杨朝夕登上四方台、赢得那不日将出世的“如水剑”,却也不愿他以身犯险、入了旁人圈套,落得身死道消。
“可是师父,方才您不是还说,我若在那通远渠夺到‘如水剑’,须进献给太子殿下么?何必要兜这一大圈、去登台比武?”杨朝夕奇道。
李长源一向淡然的脸上,也露出无奈之色:“这便是太微宫‘先入为主’之法。若数日前、公门未曾贴发文告,没有定下‘比武得剑’的规矩,自是谁抢到便归谁。但文告一出,无论各方私兵、还是江湖游侠,自不愿去触公门的霉头,便都会默认这个规矩。
这时,谁若敢强夺而走、坏了规矩,便会被群起而攻之。所以,即便你能在通远渠夺到‘如水剑’,也须叫四方游侠心服口服才行;若你在通远渠失了手,便更须登台比武、将宝剑赢回来。毕竟,世间许多事物,终须‘名正言顺’四字,才能得以长久。”
“名正言顺……师父,弟子懂了。”
杨朝夕陡然听得这四个字,直如醍醐灌顶,便连从前想不明白的一些事、此刻也豁然开朗。不禁豪情顿起,“这场比武、不论如何凶险,弟子都当一往无前!”
李长源也自榻上起身,将随身包袱打开,捧出一件灰不溜秋的半臂衫来:“这件‘玄丝软甲’,可挡寻常刀兵、箭矢。是为师随先皇御驾亲征、平息蓟州叛军时,蒙他钦赐,一直不曾离身。今日便赠予你,届时登台比试、穿戴在身,或可挡下一些暗算。”
杨朝夕闻言,瞳孔瞬间张大:他自然知道,师父与先皇李亨名为君臣,实则情同手足。先皇所赐之物,自非凡品;而他穿戴多年、须臾不肯离身,足见他心中感念之情。这一件“玄丝软甲”、在师父心中的分量,只怕不亚于修道长生。如今为了弟子安危、竟慷慨相赠……
一时间,他心怀激荡、竟不知说什么才好。忽地双膝跪倒,接过“玄丝软甲”。语带哽咽道:“弟子、弟子定当……不辱使命!”
斗室寂静,幽光浮尘。
师父长源真人交代过三桩要事,便匆匆而别。想来,定是还有许多事情、等着他去谋划布置。
杨朝夕已站起身来,手捧软甲,眼含泪花,呆呆地立在那,脑海里全是方才师父嘱咐的许多话语。
俗谚有云,“师父领进门、修行靠个人”,可世间有几人能明白,只是修道进门这一关,若靠自己胡乱琢磨、又须多久才能无师自通?又有多少天资卓然、禀赋超绝之辈,因未遇良师,最后泯然众人、含恨而终?
杨朝夕自问生而有幸,幼时便入上清观识文断字、习武学道,更得师父长源真人垂青,收入门墙。才通晓了坐圆守静之术,学得了呼吸吐纳、行功练气之法。如今行走江湖,所依仗文武之能,又有那一件、不是道门尊长所授?
杨朝夕思潮翻涌,良久方平。却听一道熟悉的女子笑声,自耳畔泠然响起:“咯咯咯!原来小道士竟这般多愁善感。一件软甲而已,便能哭成这样。为何姑姑赠你‘潮音钟’那晚,却见你凶神恶煞、一副要吃人的样子?”
杨朝夕本不愿理会她。奈何斗室太小,女子身上的香气瞬间便填满客房,撩得他心头微痒,不禁侧目冷声道:“师父赐甲,是为我安危着想;晓暮姑娘赠钟,却是要窥人心中隐私。如何能相提并论?”
柳晓暮闻言,又是咯咯咯一阵轻笑,半晌方止住道:“小道士有理,姑姑心悦诚服!只是,你可知你师父如何寻到此处?”
杨朝夕这才猛然想起,自己躲入乞儿帮后,便再未与城中相熟之人联络。便是对那个辞官的肖湛、心中也存了一丝提防之意,并不曾暴露自己藏身之所。难道是覃清、覃明?抑或是小蛮?可这三人既不认识师父、近来又足不出户,如何能令师父知晓自己行踪?且老丐龙在田在那“左杨右柳、前花后酒”附近、依坊曲而设的阵法,寻常人也决计寻不到门庭……
杨朝夕忽地一拍脑袋,指着柳晓暮道:“难道是你邀我师父来此?”
柳晓暮登时摆出一副傲然之姿:“孺子可教也!”
杨朝夕微愠道:“你又要搞什么算计?连我师父也要牵扯进来?!”
柳晓暮却装作楚楚可怜道:“杨少侠可冤枉奴家了。奴家不过夜间去神都苑游逛,便撞上你那‘处心积虑’的师父,说要摆一桌和头酒、再寻到个中间人,好叫我祆教与那太微宫讲和。奴家只与你相熟,便举荐了你做这‘中间人’。你师父自然满口答应,我才一路留下暗记、引他过来。”
杨朝夕见她这般,登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算小道错怪你了……晓暮姑娘可不必如此,小道听着、浑身都不自在了。”
柳晓暮凤眸一翻,略显媚态:“呵!杨少侠不正喜欢这般娇滴滴、软糯糯的女子么?那个什么琴(覃)师妹、箫(肖)大侠的,不也正对少侠脾胃?”
杨朝夕闻言一惊:“柳晓暮!你怎地又跟踪我?!”
柳晓暮浑不在意道:“我与那龙帮主既立了赌约,自然要跟过去瞧瞧、你们是如何济贫救困的。谁知你搂草打兔子,还与那肖武侯惺惺惜惺惺、不打不相识。唉!行走江湖,又何须这般造作……”
杨朝夕已有些怒意:“那你一不敲门、二不叩窗,便钻到我房中来,又是何故!”
柳晓暮秀眉一扬,当即答道:“为讨公道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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