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香处处,粉末如雾。
两下混作一团,却是西域奇毒“玄花如梦散”。
而那胡姬所用野百合,虽与中土山野所生的极为相似,却是胡地异种。本花虽无毒,然其花粉与安息茴香粉末混合后,却有迷障心神、致虚致幻的奇效。
“玄花如梦散”虽不致命,却能令人顷刻间目眩神驰、如坠梦境,又似酩酊大醉,全然忘却自己身在何处、欲行何事。若只在家中误触此毒,几个时辰后便会药力消散、其毒自解;可若是临阵拼杀、中此奇毒,无异于自缚双臂、任人宰割。
龙在田、覃湘楚两个,早在出手前便服过解药,自是不受药力影响。见院内山翎卫纷纷中招,有的痛哭、有的傻笑、有的狂躁、有的滚作一团……当下也不耽搁,各自出手如电,使出截脉打穴的法子,将之一一点倒。
又将其袍衫、靴子、蹀躞带等统统除下,堆放一处、打捆收好。才寻来绳索,将一众山翎卫反剪双手、捆成一串,结结实实拴在铁栅上。
那胡姬放毒之后,也跃下铁笼、揭开面纱,露出惊世容颜,正是霜月护法李小蛮。
待她看向铁笼时,却也忍不住面红耳赤:只见杨朝夕与覃清早已搂在一起,一个笑中带泪、不停叫着“林儿妹子”;一个双颊潮红,半推半就,樱唇相迎。更过分的是,原本披在覃清身上的麻袍,早被两人扯开、扔在一旁。覃清身上只剩下了贴身汗衫与短裈,场面不可描述……
顾不得心中酸意翻涌,小蛮忙寻到崔九、一番搜检,从他脖颈上拽下把铜匙来。旋即摸到铁笼一角、启了铜锁,这才将缠了数圈的锁链解下,把那铁笼一面整个掀开。
这时笼内两人已是耳鬓厮磨,如胶似漆。若非两人皆未经人事,尚不得其法,只怕早便阴阳交泰、水乳相融了。
小蛮红着脸啐了一口、钻入笼中,已从怀中摸出个小巧瓷瓶。先掰开杨朝夕口舌、倒下少许,又捏开覃清樱唇、将剩下解药悉数灌入。却懒得将两人分开,转身出了铁笼。一旁忙碌完的龙在田、覃湘楚,这时也注意到笼中情状,不由四目相对、哭笑不得。
解药入喉,不到十息,覃清面上潮红之色便已褪去,双眸也恢复清明。却陡然发现、自己竟被人搂紧了腰肢,百般挣脱不出。杨师兄双眼迷离、近在咫尺,一张檀口还要向她脖颈袭来,不禁又双颊绯红,不知该如何躲闪……
谁知侧头之时,无意中发现笼外三人,正瞠目结舌望着他俩。不由惊叫一声、飞起一脚,将个不依不饶的杨朝夕,登时踹出了铁笼、跌落在地。然而这一脚,却牵动了另一条腿的伤势,疼得她眼泪直流。
覃湘楚由惊转怒,觉得杨少侠欺负了女儿,当下便要上前揪起、一顿痛殴。却被嬉皮笑脸的龙在田一把拦住:“覃老弟,你也忒糊涂了些!小儿女们两情相悦、何罪之有?若顺其自然、只怕明年今日,老乞儿便要向你讨一杯满月酒啦!哈哈!”
“哼!老叫花子老不修!不是吃茶、便是吃酒!”
小蛮听罢,撂下一句。接着绣履轻踏,使出“步生莲华”轻功,拽着鹘鹰,跃出院墙。竟是先他们一步回去了。
杨朝夕仰面朝天、翻在地上,渐渐清醒过来。望着漫天星斗、交相闪烁,回想方才那段无比真实的绮梦,确也有些怅然若失。身上馨香未散,唇间温软犹存,谁言春梦了无痕?
便在这时,两张大脸一东一西、戳在眼前,遮住了多半星空,委实大煞风景。
其中一张胡子拉碴、笑吟吟道:“小友,药劲该散了吧?快快起身,咱们回帮。”
另一张却满面肃然、郑重其事:“小子!往后、你最好对清儿好些,不然我便剥了你的皮、做成羯鼓,日日敲给教中兄弟们听……”
“爹爹!又胡说八道。方才……方才是我二人中毒,才举止放肆了些……都做不得数的。你再这般逼迫杨师兄,清儿……便不睬你啦!”却是覃清听到爹爹出言恫吓,心下不悦、忙出言相护。
杨朝夕听在耳中,才知刚才竟不是梦、而是毒发乱性,顿时面红耳赤。忙从地上爬起,低头拍着身上灰土,不敢做声。
“唉!果然女心向外。龙帮主,咱们走罢!莫在此处碍眼,圣姑还在帮中等我回去复命。”
覃湘楚说罢,便将方才捆成一包的袍衫、靴子、蹀躞带等物背起,当先攀上墙头,自顾自跃了出去。
龙在田却得意非凡,拍了拍身上锁甲,向杨、覃二人笑道:“今日之事,全算在太微宫锁甲卫头上啦!这些狗辈醒来、必会记得老乞儿这身行头,以崔曒那欺软怕硬的性子,断不敢向王缙兴师问罪。哈哈!这般绝妙布置,也只有乞儿帮才做得出来。老乞儿这便护你们回去,免得再生枝节!”
杨朝夕转头看了看覃清一眼,见她不知何处寻来半截枪杆,当做短杖拄在手中,勉强站在一旁,却是摇摇欲坠。只得道:“覃师妹,你腿伤颇重,还是我来背你吧!”
覃清头脸垂得更低,微不可闻地“嗯”了一声。任由杨朝夕将她负起,才将那半截枪杆一抛,千依百顺地伏在他背上,心头涌起前所未有的踏实。
几人出了僻静小院,才知此坊并不偏僻,竟是毗邻敦化、修善两坊的永丰坊!
之所以觉得僻静,是因为这小院恰处在永丰坊正中。而小院四周的高低房舍,不是山翎卫们各自买下的宅院、便是休业数日的胡商铺肆,故而显得十分冷清。
覃清得知自己被囚之处、距麟迹观不过一里只遥,亦是啼笑皆非。便是仍在四处搜寻杨、覃两人的元夷子佟春溪等人,也决计想不到,山翎卫竟将两人囚禁在她们眼皮子底下。
几人出了永丰坊,早有覃湘楚、叶三秋与乞儿帮几名掌钵,皆是套着锁甲卫的装束,列成一队,明目张胆地站在坊街上接应。
见龙在田带着杨、覃两人过来,当即一声号令,各持长戟,围住两人,一路“押送”,却是向北而行。
过建春门大街时,便有巡夜的不良卫擦身而过,却无人上来询问。皆因近来太微宫锁甲卫不分昼夜、屡屡出手,查抄捉拿疑似祆教教徒的胡商、汉商,带回去拷问,谋财兼害命。这些不良卫早已习以为常。
几经周折,终于回到乞儿帮院外。
却见覃明、小猴子两个,早早便立在乌头门前。看见杨朝夕背着覃清、在一群“锁甲卫”簇拥下,大步流星往旧院行来,无不喜极而泣。冲过去扑在杨朝夕身上,一个叫着阿姊、一个呼着师父。
一个瘦弱的姑娘、也拄着根木拐,在齐掌钵搀扶下,急不可待向杨朝夕奔去,哭道:“师父!小豆子还以为……再见不到你啦!呜呜……”
杨朝夕心头微暖、笑道:“师父吉人天相,岂是几个宵小狗辈便能谋害?都莫哭啦!咱们回去说话,覃师妹腿上有伤,须重新换药才行。”
几人这才让开,跟在后面,一道进了旧院。
时候已然不早,各人分头安顿下来,自不消细说。
杨朝夕回到斗室,已有帮中兄弟送来热水、澡豆等物,说是龙帮主特嘱,请杨长老洗洗晦气。盛意难却,杨朝夕只好沐浴一番,顿觉神气清爽、意念澄明。方才所中奇毒,已是彻底清解。
院外坊曲间,二更天的锣声响过,杨朝夕却困意全无。于是盘膝榻上、吐纳呼吸,预备行功练气。
谁知今日静坐良久,心神却始终无法“入定”。先天、后天二气龟缩三丹田中,更是懒懒地不肯动弹。
满脑子都是傍晚中毒时,自己错将覃师妹当作关林儿、一番恣意妄为的那段绮梦。便连助她小解时、无意瞥见的那一抹雪白,也不时浮现眼前……渐渐竟觉眼花耳热、口干舌燥,竟生出几分醉意来。
“啪!”地一声脆响,杨朝夕挥掌抽在右颊上,火辣辣的痛感、反将心头那一股邪火浇灭下来。心中不由自警:
杨朝夕啊杨朝夕!修道之人本该清心寡欲,你又怎可如此下作!那时药力催动、举止放肆,勉强算作无心之失;现下六识清醒,你却还对那时百般回味,当真该打!覃师妹清清白白的女子,若知你心思这般龌龊,定会与你一刀两断……
“咯咯咯……”
一阵轻笑响起,柳晓暮那紫襦翠裙的装束、不知何时已坐在榻前,口中还嚼着果脯,
“想不到小道士,还真是个正人君子!你放心好了,你那位覃师妹、若知你心中想着这些,只怕欢喜还来不及,又怎会与你决裂?咯咯咯!”
“柳晓暮!你又窥我隐私!!”杨朝夕登时大怒,自榻上翻出那潮音钟、便向她砸去,“这钟还你!咱们才该一刀两断!”
“哟!好大的火气,咯咯咯!被姑姑戳中心事,老羞成怒啦?”柳晓暮浑不在意道,“我知你心头有些疑问,才特意过来与你答疑解惑。若是‘一刀两断’的话,这事只好作罢!”
杨朝夕盯着柳晓暮,见她笑语盈盈、不闪不避,怒气却也泄去了大半:原来自己并非全然恼怒,只是方才绮念流转,蓦地被她一语道破,心头却先涌起六分心虚、三分羞赧,最后一分才是恼恨。
杨朝夕脸上阴晴不定:“晓暮姑娘,方才小道一时气急、言语冲撞,并非有意。只是咱们虽为道友,也当‘约法三章’,免得将来互生嫌隙、不欢而散!”
“呵!小道士此法倒是颇有新意,说来听听!”柳晓暮抱臂胸前,饶有兴致道。
“第一,便是不得窥视道友心中所想、平日行踪。”
杨朝夕忿忿道,
“第二,道友自有爱憎,不可置喙干涉。
第三,若互有误会,皆应开诚布公、互商互谅,不得以势压人!”
“咯咯咯咯……”柳晓暮听完,不禁捧腹大笑,“小道士,你这哪里是‘约法三章’,明明是‘一厢情愿’,咯咯!我且不反驳你,先将你这‘约法三章’注解一番如何?”
杨朝夕面色不豫:“你说便是。”
柳晓暮笑罢,便在斗室中踱了起来:“你说的第一条,便是你馋哪个女子、或想去哪吃酒打架,我便是看破,也决不能说破。第二条,便是你想同哪个女子欢好,我都不能多嘴、更不能阻拦。
第三条嘛!便是咱们俩闹了别扭,便须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不许我一怒之下,出手揍你。怎么样,我注解得如何?咯咯咯!”
杨朝夕听罢,登时气得面色发白。干脆扭过脸去、向壁盘坐,一个人生着闷气,不再去理会柳晓暮的调笑。
“小道士!小道士?”柳晓暮继续咯咯笑道,“要不要‘开诚布公’一下?来、来、来!咱们当面锣、对面鼓,心里有什么别扭,咱们说开了不就成了?咯咯!”
杨朝夕恍若未觉、不动如松。
“小道士,我知你定然十分好奇、今日究竟中了什么毒,才令你那般丑态毕露。更担心明日见了覃师妹、无颜以对,是也不是?”柳晓暮洞若观火,笑吟吟道。
杨朝夕果然转过身来,咬牙切齿道:“对!为什么定要下毒!究竟是什么毒?!”
柳晓暮踱了半晌,忽地向榻上一坐,嫣然笑道:
“便是西域奇毒‘玄花如梦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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