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舞烟气,火炼焦躯。
“快拦住他!!!”
元载惶急万分下,声音都有些变调,像极了被他怂恿后、回了长安的刘忠翼刘公公。
便在他咆哮的同时,“南衙双鹰”秦炎啸、秦炎彪不约而同掷出腰间刀鞘,双双命中吴总管面门。那形同硕大炬火的吴总管,登时如遭雷击,当即直挺挺向后倒去。任凭火焰在身上如何狂舞,却是再也没了动静。
当此之时,坐在院墙上的张打油不紧不慢、双手一扬,便又是四枚火折子攥在掌心。
四朵幽幽冉冉的火苗,仿佛郊野荒坟间的鬼焰,在黑夜里扭动、跳跃,灼灼醒目,熠熠生辉!
这火苗倒映在元载瞳仁里,登时便化作无穷无尽的恐惧:“莫、莫……张大侠莫急!一切好商量、一切好商量啊……”
“哦?元相当真肯放小可等人离去?绝不再寻后账?”
张打油笑容和煦,竟将四枚火折子抛接起来。仿佛百戏杂耍,在他胸前翻转成一片明丽的火光。
元载顿如稚鸡啄谷,连连点头。冷汗混着热汗、从额头鬓角奔涌而下,顷刻便将袍衫衣领打湿。
转过脸去,却瞧见那些不长眼的家仆护院,竟还同“贱籍四友”斗得火热,不由暴怒道:“都给我住手!!”
张打油十分满意,微微颔首:“如此甚好。只是、柴房里那些枉死的木匠,不知元相计划如何处置?”
元载一张哭脸、勉强挤出三分笑来:“都、都听张大侠的……”
张打油手中不停、眉头微皱,做出思索之状。忽地将四枚火折子接回掌心,望着元载笑道:“那便须元相破费啦!那些枉死的木匠、尸身务必送回本家,每户给一百两银钱,应当够风光大葬啦!这点子银钱,想必对元相来说、不过九牛一毛吧?”
元载面色煞白、继续强笑道:“不敢、不敢……老夫定然照办、一定照办……”
张打油这才长长舒了口气。忽地分出一枚火折子、指着唐门六子道:“你们几个,解药拿出来!”
唐门六子虽十分忌惮,却不似元载那般六神无主。当即有人从怀里摸出个莹润如玉的小巧瓷瓶,就要向张打油抛来。
岂料张打油却摇摇头,又指了指旁边的衣冠不整的元仲武道:“莫乱丢,砸坏了岂不可惜?叫他送来便是。”
唐门六子闻言,顿时面面相觑。
元载正待说话,却见发妻王韫秀冲了出来,声泪俱下道:“莫伤我儿!解药老身去送便是!!”
说罢,劈手夺过那小巧瓷瓶,满目含泪,一脸油污向张打油、杨朝夕等人走来。
“贱籍四友”互望一眼、瞳孔收缩,面上全是对这妇人的警惕与忌惮。
杨朝夕已被杜沙洲背起,有气无力的四肢与躯干、软趴趴耷拉下来,像极了晒蔫了的菠薐菜。即便如此,依旧被这位“白驼老怪”的一身嶙峋骨架硌得生疼,却碍于颜面、有苦难言。
张打油这才从院墙跃了下来,一手拎着扁担、一手握着四根烧去小半的火折子,笑吟吟道:“王大娘子爱子之心、令人动容,这份胆识,更叫我等钦服!奈何今夜叨扰贵府,想要出去、却总也辨不清路径,还劳大娘子在前引路,送我等从正门出府。顺道向武侯铺的差爷们解释一番、我等皆是府中赴宴的宾客,绝非什么纵火劫掠的贼人。嘿嘿!出此下策实属无奈,还盼大娘子恕罪则个!”
“哼!你们男子果然个个都会花言巧语,哄得我等羸弱妇人、心甘情愿给你们作挡箭牌!”
王韫秀一脸愤恨,却是不敢不从。将那瓷瓶掷给杜沙洲后,便走到张打油身前,咬牙切齿道,“张大侠!想要出府,便随老身来吧!”
元载听罢,却觉脸上一阵火辣辣。不由想起自己当年新婚燕尔、寄居王家之时,自己是如何一面故作风骨,一面温言软语,将个痴情的王韫秀,诱至长安、共度贫寒的往事。虽然时隔多年,然如今每每想起,亦不免老脸微红、心生暖意。
张打油耸了耸眉毛,向“贱籍四友”甩过一道眼神,便紧跟着王韫秀、抬步向小院外行去。与英武军擦肩而过时、还随手夺了支火把,擎在手中、果然比火折子更好用。
“贱籍四友”自然心领神会,亦步亦趋紧随其后。惟恐元载等人不顾王韫秀死活、出尔反尔,命英武军与府中仆从护院再对他们出手。
好在元载虽弄权跋扈、贪财好色,对发妻王韫秀却是非同一般的珍爱与敬畏。当即喝令府中仆从护院让出道路、不得妄动,自己则只带了“南衙双鹰”秦氏兄弟、以及十多名英武军卫卒,远远缀在后面。防备那张三与刘木匠等人不讲信用、依旧要杀了发妻泄愤,然后再逃之夭夭。
然而刚步出小院,却听身后传来几声惨呼。
回头望去,却是二子元仲武猎奇心切,便要从那方熄不久的火圈内、将如水剑拎出。
孰料那如水剑虽分毫未损、全无异状,方才在油火炙烤下,却也变得灼热非常。元仲武刚握住剑柄、便见几缕黑烟蹿起,随即便闻到一股皮肉焦糊的味道。接着便是钻心的痛楚从五指间传来,疼得他几乎昏厥过去。
然而更糟糕的是,那灼热剑身、竟引燃了右掌上的黑油!火势迅速窜了上来,不过半息、便将他整条右臂都烧了起来,痛得他登时发出杀猪般的惨叫声。
立在不远处的薛瑶英,望着眼前始料未及的一幕,想要扑上去帮忙。然而看着同样一身黑油的自己,却是手足失措、不知该如何办才好。粉泪在眼眶中打转,只是拼命踢打着旁边呆愣愣的仆从护院,催促他们灭火救人。
此刻已被烧成焦炭的吴总管,之前早令众人抬来许多桶沙土、用以扑灭油火,此时尚有不少堆在院子角落。
仆从护院中有个胆大的、先是飞起一脚,将元仲武踹翻在地。随即,其他仆从蜂拥而上,将一桶桶沙土、洒向小半边身子都沾满火焰的元仲武……
黄沙弥漫,烟尘四起。不到十息工夫,元仲武已被埋在了一堆沙土下,只有一只小腿和一只小臂裸露在土堆外、不停地抽动着。奄奄一息的黑烟、从沙土中逸散出来,不甘地消失在风里。
薛瑶英掩口哭道:“快、快拉他出来!别闷坏在里面了……嘤嘤!”
中仆从护院这才七手八脚、将沙土刨开,将狼狈不堪的元仲武扶了起来。当下又有人提了井水,哗哗几声过后、将元仲武泼成了一只半焦半黄的落汤鸡。
劫后余生的元仲武,一口口吐出嘴里的沙石黄泥,嘶哑地呻吟着,瞧着烧伤的右臂和肚皮、不由悲从中来。旋即再不顾仆从护院们惊愕的眼神,抱住薛瑶英双腿,呜呜哭了起来……
黑烟渐歇,喧嚷声落。
杨朝夕被喂过解药,伏在杜沙洲背上,只觉喉间苦不堪言。几度胃囊抽动、想要呕吐出来,却被杜沙洲一掌捂住口鼻,逼着他强行咽了回去。
那瓷瓶中的解药,貌似只是一小口胡麻油,初入喉时、还觉无比清凉,似加入了龙脑香、薄荷两味药。然而几息过后,便觉食道与腹中、好似烧起了一团火,烫得他几乎跳脚。这灼烧之感迅速蔓延开来,传遍五脏六腑,竟生出一种“五内俱焚”的错觉,不由痛苦地哼了出来。
杜沙洲撇撇嘴,头也不回道:“林少侠还活着?那便忍着些!莫像个妞儿似的哼哼唧唧。”
杨朝夕苦着脸道:“可这解药,着实难喝……莫不是那唐门六子使诈,给的咱们毒药?”
王韫秀走在前头,却见二人对话听了个真切,当即插口怒道:“我蜀中唐门、纵然是不入流的记名弟子,也决计不做这等下三滥的事!狗辈小子,莫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咯咯咯……”
苏绢绢登时笑得花枝乱颤。她一手托着渐渐不支的刘木匠,一手叉腰道,“这位阿姊说话好好笑!唐门三绝‘机关、暗器、毒药’,两样都为江湖中人所不齿。便赞一声‘下三滥’,也算是实至名归。咯咯!”
王韫秀陡然转身,怒目圆睁:“你……”
张打油连忙和稀泥道:“是药三分毒。解药亦是毒药,不过恰是克制那银针之毒的毒药罢了,自然难以下咽!林少侠不妨运转一下内息,倘或没什么阻滞,这解药必是正品无疑。”
杨朝夕依言一试,果然内息顺畅、如江如流。想来那“暴雨梨花针”上所喂毒药、也只是烈性麻药罢了,并无穿肠蚀骨之能。
一念及此,便觉困意袭来。眼皮子仿佛灌了铅一般,一下比一下沉重,最后竟呼呼睡去。
却说王韫秀恨恨转过身去,发誓绝不再与这些狗贼作口舌之争。一路穿廊过院、绕池渡桥,终于将一行人引至颍川别业正门外。
闻声赶来的不良卫,“呼啦啦”将杨朝夕、张打油等人围起。其中一个武侯模样的浓髯大汉,向王韫秀叉手道:“宁人坊武侯铺武侯段六吉,携众弟兄向元夫人问安!不知擅闯贵府的蟊贼可曾捕到?”
王韫秀朱唇咬破、面色阴冷,瞪着眼前段六吉道:“不劳尔等费心!贼人已被护院乱棍打死,尔等散去便是!”
段六吉望着一脸污糟、披头散发的王韫秀,又瞧了瞧她身后古怪的一行人,自是瞧出了古怪。却犹疑不定道:“那么敢问元夫人身后这几位是……”
“滚!都给老身滚远一些!”
王韫秀陡然暴发,气势汹汹道,“老身府中宴客,也须事先向你河南府知会一声不成?!”
段六吉不敢再问。匆匆行了一礼,便将长臂挥下,引着浩浩荡荡近百名不良卫,一径往广利坊外去了。
眼见一众不良卫散去,王韫秀才徐徐转过身、强压怒意道:“张大侠!如此这般、可如你的意了?若还不足、不妨将老身杀了,也算给那些贱如蝼蚁的木匠们一个交代!”
张打油打个哈哈,也学那段六吉叉手笑道:“大娘子言重!张三今夜冒昧登门,本就是来做个‘和事佬’,免得元府与江湖中人结怨太深,以后愈难化解。”
杜沙洲亦嚯嚯一笑,接口揶揄道:“我等升斗小民,只为救人而来,又非受雇行刺。若非得知拜把子的弟兄,被困在你颍川别业……这凉风素月、再配上美酒佳人,做点什么不好呢?”
郑六郎听罢,跟着大笑道:“驼子说的在理!老郑白日里刚得了坛乾和蒲桃酒,晚间刚炙了羊腿,奈何还没吃几口、便赶来了这里。嗐!现下回去,只怕那蒲桃酒已然酸涩砺喉,羊腿也早冷硬难嚼啦!”
苏绢绢只是掩口娇笑。但那满是嘲弄的笑声,听在王韫秀耳中、却如针扎斧凿一般,恨不得当场扼住她喉咙,将她掐死了事。
刘木匠正待张口,却被张打油挥手制止。
张打油早闻元载之妻王韫秀凶横桀骜,今日能忍到这步田地、已然不可思议。倘若再言语撩拨下去,只恐又要节外生枝。当即抱拳道:“大娘子一夜劳顿,早些回去歇息罢!惟愿今日一别,咱们井水不犯河水、老死不相往来!哈哈哈!”
王韫秀面色怨毒,牙缝里挤出两个字:“不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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