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身灰土,胸口如堵。
仓皇惊怖间,那“无根之人、杀之不祥”八个大字,一字不漏钻进刘忠翼耳中。
又如八记耳光,重重抽在脸上。刘忠翼只觉冷汗涔涔、发背沾衣,奇耻胀面、羞愤难当!恨不得将辱他之人抽筋剥皮、挫骨扬灰!
然而,形势比人强。今日遭此无妄之灾,千错万错、都错在那李长源恣意妄为、招惹祸患,连累自己被捉作人质,踩在脚下,颜面碎了一地……
刘忠翼正这般想着,元休和尚的僧屐、又踏着在了他脸上。疼得他忍不住拍地痛呼:“李长源——李郎中!李道爷……呜呜……痛死本官了,快救我……”
元休和尚狞笑道:“李长源,救阉货还是保徒弟?你挑一个罢!贫僧耐心有限,只给你十息工夫考虑。十——!九——!八——!七……”
群道皆面现怒意,刘公公不住哀嚎。
李长源双目赤红,几乎要喷出火来:“元休!莫以为尔等受元载、王缙之流庇护,便可为所欲为!道门终究是盛朝正统,圣人也定不会一直容忍元载之流祸乱朝纲。今日你携众行刺于我,我可不与你计较。但若执意拿刘公公性命作要挟,更妄图对我弟子下手,贫道也绝不与你干休!”
杨朝夕退在一旁,长剑微垂、面色冷峻。他自知师父对他回护之情,乃是拿刘公公性命作赌。赌的便是元休和尚对朝廷还有些忌惮,众目睽睽下、应不至于干出滥杀朝臣的事情来。
可瞧元休那狷狂之态,手中多半截戒刀、已架在了刘忠翼的脖颈上。刀刃擦破了皮肤,两条血线顺着刀锋滑向一头、聚成滴答的血珠。刘公公登时发出杀猪也似的惨叫声。
若这元休一怒之下杀了刘忠翼,再抛下一众刺客逃之夭夭。即便群道可以作证、行凶之人绝非李长源,师父李长源恐怕也得落个“见死不救”的恶名,最终被元载、王缙之流借机攻讦,再被圣人责难……
元休和尚闻言、似有些动容,却依旧强硬接续道:“四——!三——!二——……”
“刀下留人!!”
一道清喝声陡然响起,杨朝夕站了出来、与李长源并肩而立。承影剑收在背后,剑柄青碧,纹样古朴,恰似两条蛟龙盘旋。
见元休不理,杨朝夕登时扣起一枚黑子,向身侧弹出。随着一道痛呼,方才被制住的三个刺客中,一人面上黑巾早已被摘下。唇齿间鲜血淋漓,却是被黑子打碎了牙齿,连惨呼声都变得含混不清。
元休和尚怒意更盛,手中戒刀却定在了那里,既没有深入、也没有挪开。咬牙切齿道:“小、杂、毛!若再敢伤我释门之人,便是你师父也保不住你!!”
杨朝夕浑然不惧,双手一翻,竟又是六七枚黑子夹在指缝间:“老秃驴!若再不把刀拿开,剩下的棋子、便先废了那三人的招子,再打碎膝肘!叫他们爬也爬不起来!”
群道见两人针锋相对,佩服杨朝夕智勇之余、不免也替他捏了把汗。
弘道观朝宗子连江平、淳宗子尚思佐两人,立在一旁窃窃耳语。好奇这冲灵子方才、明明将棋笥并黑子一齐抛掉,却又从何处摸来这许多黑子?难道是“隔空取物”的术法不成?
尉迟渊听得徒儿议论,不由笑道:“障眼法罢了!想来是从上清观公孙道长那习得,叫做‘袖里乾坤’,能将诸物隐于袖中、随取随用。”
连江平、尚思佐两个听得连连点头:“原来是百戏中的杂技幻术。”
元休和尚面色变幻、阴晴不定。良久,终于还是把戒刀提了回去:“小杂毛!有种!贫僧今日不敌你们人多势众,便留这阉货一条狗命!不过贫僧与你师父多年恩怨,绝不信他肯心甘情愿放我等离去!
少不得、要你这做弟子的再当一回‘中间人’,好叫我等全身而退!嘿嘿!若你不肯答应,咱们也别再空费口舌,还是刀剑底下见真章罢!”
杨朝夕见元休和尚话语间已然服软,登时将黑子收起、抬眸问道:“如何做这‘中间人’?”
元休和尚将戒刀架在肩上,嘲弄地看了李长源一眼,才向杨朝夕道:“便是你将身上兵刃解下,然后扶我那几个兄弟过来,护我等出观离坊。至于这个阉货,贫僧才不稀罕!便还给你师父……”
“冲灵子,不可!!”
“杨师弟,莫信他鬼话!”
“杀人求财之人,有何信义可言?”
“……”
元休和尚话未说完,登时激得一众道士群情激奋。李长源也寒声开口道:“元休!莫以为我只知道你一人底细来历!方才拼斗之时,你释门四绝——‘琉璃掌、千佛掌、伽罗贝叶掌、般若金刚掌’,俱在这观中出现。贫道便知你们这群刺客中,必有香山寺、崇化寺、白马寺、少林寺的武僧,且在寺中位分、定然不低!贫道改日必当逐个登门,为自己讨个公道回来!”
元休和尚嗤笑一声道:“贫僧已将道儿划下,可与不可、便只听这小杂毛的回话!何须一群老杂毛围在旁边,学那驴鸣犬吠?!”
说罢单脚一挑,竟将个百十斤重的刘忠翼掂球了起来、提在手中。
冰凉的刀背、慢慢在刘忠翼两颊上来回滑动,惊得他又是一阵鬼哭狼嚎。污秽不堪的袍摆下,不时飘来骚臭难闻的气味,熏得众刺客不时皱眉掩鼻。
群道与刺客,登时又陷入僵持中,谁也不肯退让分毫。
杨朝夕沉吟再三,终是走到师父李长源身前,摘下承影剑、双手捧起:“师父!您也知今日之事,本就自‘佛道之辩’始。若不能妥善收场,释、道两门矛盾激化,又不知会有多少宫观庙庵要被卷进来。
而且后日‘神都武林大会’上,必然是释、道两门鹬蚌相争,平白叫其他教门帮派得了渔翁之利!故此,弟子这柄承影剑,还请您代为保管。武林大会之时,弟子还要凭借此剑、与天下英侠一较高下!”
李长源知他所言句句在理,只是心下不忍道:“好夕儿!这元休老狗诡计多端,你须时时小心。若有变故,立时呼救,为师与一众道友必将他们留下!”
群道闻言,这才让出一条通路。公孙玄同、佟春溪、尉迟渊等熟识之人,个个欲言又止,却皆知现下的法子,是唯一能避免双方鱼死网破的方法。
元休和尚见状,当即命众刺客先行奔出,自己则拖着刘忠翼、一点点向“洛书图阵”阵外退去。
群道想要追上,却被一脸凶相的元休、重又以戒刀架在刘忠翼脖颈上,逼得群道不得不收住脚步。眼睁睁瞧着元休等刺客退出图阵包围,向观门外面奔去。
杨朝夕则将方才力竭昏死的刺客背起,又一手一个、扶起脚步虚浮的另外两个刺客,徐徐缀在元休和尚等人后面。
待离了弘道观,出了修文坊,杨朝夕面色却渐渐阴沉下来——
刘忠翼依旧被拎在元休和尚手里,哭哭啼啼,哼哼唧唧,没有半刻消停。而元休也不以为意,一面发足疾奔、一面拿刀背捉弄着他,似乎并没有放掉刘忠翼的打算。身后十几丈外,许多脚步声一路尾随,显然是师父李长源率着群道跟来,防备元休出尔反尔。
街衢两侧,皆是远远驻足观望的行人,看着一群黑衣蒙面之人招摇过市,自不免指指点点。胆大些的、还转过头去寻不良卫,好查一查这些黑衣人的底细。
杨朝夕顾不得这些,忽地停下脚步,冷声质问道:“元休!小道已护你们至此,长街宽直,大道通衢,四面皆可逃散。何故竟装痴作傻,不肯放了刘公公?!”
元休和尚转过身来,笑容可掬道:“小道长说得是极!方才只顾奔逃、忘了此节,这便将刘公公还你!咱们后会有期!嘿嘿!”
元休和尚说罢,惠从和尚便自告奋勇跑上前来,欲从杨朝夕背上接过那刺客。杨朝夕当即撤身后躲,眼神警惕,其意不言自明。
元休和尚哈哈一笑,忽地手中发力、将个刘忠翼像沙包似的丢出。刘忠翼四肢扑腾、口中惊呼,百十斤的身子夹着劲风,向杨朝夕呼啸砸来。
杨朝夕心头一沉:自己若是不接,只怕这刘公公要摔得个骨断筋折的下场;若硬生生接下,这一掷之威、显然藏了暗劲,自己一副纤瘦双臂未必吃得消……
然而事发突然,也容不得他再细想。登时将背上刺客丢给一旁的惠从和尚,自己则争分夺秒,搬运内息,灌于双臂,就势向前一托。
“嘭——!”
一声巨响过后,刘忠翼已然稳稳落在杨朝夕臂弯之中,脸上惊恐之色未褪、四肢犹在挣扎。杨朝夕只觉肩肘剧痛、十指发麻,仿佛接住的不是个活人,而是一尊几百斤重的石人。
两人不觉间,一蓬微黄的粉末在刘忠翼背后炸开,迅速弥散开去。
杨朝夕正要将刘忠翼放下,无意中却已吸进去了几大口,顿觉全身发软、双腿虚浮,眼前诸景居然开始摇摇晃晃起来!
接着便觉双膝犊鼻穴、双臂曲池穴,四处穴位骤然一酸,身子便似失了牵绳操控的木偶,呼啦啦软倒下去。灼热且刺目的日光、瞬间将视野充满,令人感到晕眩。
意念却还未全然丧失,模糊中听得那元休和尚、正向一旁的惠从和尚说道:“嘿嘿嘿!这次配的迷魂散,药力似乎又强了许多……姜还是老的辣!这小杂毛如何晓得、贫僧也是截脉打穴的行家……那阉货杀了确是麻烦,不必管他、便丢给李长源……呸!无根之人……”
待李长源等人追至,却只瞧见昏迷不醒的刘忠翼,以及三具直挺挺的刺客尸身。尸身皆被一刀封喉,血流遍地、在炎光下发出浓重的血腥气。
而冲灵子杨朝夕,便如凭空蒸发一般,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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