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作点画,分宫划野;汗透背脊,凝神屏气。
杨朝夕伏在石榻上盯了半晌,终于哈哈大笑。笑声在石室中鼓荡,竟震得灰土簌簌、烛火摇摇。
方才他细细数过,那一片细小的孔洞,竟有九十一个之多!旋即他以血画线,试着将一些孔洞连接起来。几番涂涂改改,才发现这些孔洞、居然是他曾在一部道经上看到过的“河洛相依”图象。
只不过那道经声名不显、作者不详,且对这“河洛相依”图象十分鄙夷,认为是释门对中土八卦阴阳、五行数术的曲解。有的师兄弟看了,也只当做杂说一笑置之,并不放在心上。
此时又见这“河洛相依”图象,心中才收起了几分轻视。或许这的确是释门中人牵强附会出的一副图画,可若当真是密道或秘宝开启的关键,却非得循着那凿孔者的意图、将这图象破解开才行。
杨朝夕略一沉吟,当即想到自己方才拿起青铜匙,在一片孔洞中胡乱点戳的触感。似乎大部分戳中的、依旧还是石板,只有个别孔洞下,会发出金铁交鸣的清响。心中顿有所悟,明白那些金铁相处的洞中,才应当是真正的锁眼!
左右无事,杨朝夕面色专注,又抓着青铜匙、在这许多孔洞中尝试起来。每发现一处锁眼,他便将青铜匙当作錾子、在其周围刻上一圈划痕,作为标记。
如此又忙活了大半个时辰,只觉头昏眼花,口干舌燥。赶忙找来清水葫芦、猛灌下几口,稍作喘息,才重又站起身来,向“河洛相依”图象望去。
终于发现,原本属于“洛书”的中宫五孔、东左三孔、北后一孔,恰与“河图”的中宫、东左、北后部分孔位重叠。而这重叠的九个孔位,恰是他做了标记的锁眼!
九乃至阳之数,又为道之纲纪,上应九霄、九星,下应九州、九黎。于释门而言,亦有九乘、九众、九厄之说。若这九个锁眼便是关键,那么只须依次解锁、便可将这石榻开启。
只是这九个锁眼,到底先开哪个?有没有先后顺序或是什么禁忌?杨朝夕却是一头雾水,不知该如何下手。
照说“一、三、五、七、九”皆为阳数,“一”为起始,“九”为终极。这九个锁眼,自该从北后“一孔”开启才是。可接下来东左“三孔”、中宫“五孔”,皆各按其形排列,又当如何逐次去开?
杨朝夕一时急得挠头抓腮。
良久,脑中忽地灵光一闪,直骂自己糊涂。“河洛相依”既是河图、洛书嵌套得来,自当符合“左旋主生、顺生逆死”之理。若依此理,便该先开北后“一孔”,再开东左“三孔”,最后开中宫“五孔”。
而东左“三孔”,则对应“天、地、人”,天居上、地居下,人居中央。《道德真经》有言“人法地、地法天”,开启次序便是“中、下、上”。
至于中宫“五孔”,则对应“木、火、土、金、水”。左旋而顺生,自当从东宫“木”位起始,至北宫“水”位结束。开启次序便是“东、南、中、西、北”。
想明白此节,杨朝夕再不犹豫,当下抄起青铜匙、径直插入北后“一孔”。顺势左旋一圈,登时便觉旋到了极致。
正疑惑何故毫无动静,便听到身后石榻中传来一阵闷响。转头去瞧,只见砌成石榻的一块石砖,竟然塌陷了下去,剩下一道四四方方的陷坑,足有两尺来深。
杨朝夕心头一喜、再接再厉,又将青铜匙拔出,寻到东左“三孔”。从中间一孔插入,左旋两圈,才旋到了尽处。接着又听得一阵闷响,方才塌陷处的右前方、又有一块石砖陷落下去,同样留下一道黑黢黢的陷坑,烛照难及。
杨朝夕心怀振奋,当即依法施为。接着拿起青铜匙,陆续插入东左“三孔”的下孔与上孔。下孔左旋三圈、上孔左旋四圈,圈数却是不断递进,才达到锁眼的极限。
与之对应的,则是第一处塌陷左前方、相邻的两块石砖,依次也陷落下去,留给杨朝夕一道长长的陷坑。
他拔出青铜匙,缓了缓开启的进度,盯着那已然塌陷的四块石砖,忽地恍然大悟:
原来这石砖塌陷的顺序,竟是依照九宫之序、依次陷入!方才他还念叨的“洛书九宫诀”有云——戴九履一、左三右七、二四为肩、六八为足、五居其中。
而这九宫之数,不但是石砖陷落的次序,更是对应锁孔左旋的圈数!足见这榻下机括,已将数术、易理深蕴其中,端地是布设巧妙,勾连精微!
一念及此,杨朝夕信心倍增。当即又寻到中宫“五孔”处,对着这形如“十”字的五只锁眼,依照“东、南、中、西、北”五个方位,依次插入青铜匙,左旋数圈,将之逐一开启!
身后石榻不时发出一阵阵闷响,其中夹杂着铁石相磨的轻响,显然是机括与石砖碰撞发出。而石砖陷落的次序,果然是依照九宫之数、逐个缓缓落定。
到得最后,锁孔只剩下北宫“水”位一个;而石砖已陷落成一个巨大的“凹”字,只有“戴九”之处的石砖纹丝未动,仿佛是这石榻最后的倔强。
杨朝夕双眸火热,早便迫不及待。
当即又将那青铜匙捅入“十”字下端、北宫“水”位之中。左旋九圈后,又听得一阵铁石碰撞的鸣响,那“戴九”处的石砖,竟不落反升!
十息过后,四四方方的石砖、稳稳悬在一片凹陷的边缘。杨朝夕凑近细瞧,才发现这石砖与众不同。
石砖通体雪白,皮如盐卤,却是河滩湖底常见的方解石。出人意料的是,石砖四面皆缀满浮雕,其间神佛显化,人兽拜伏,更有凤辇龙车、御风咸至。雕饰线条柔畅,栩栩如生,显是出自名匠之手。
那神佛莲座下,居然又是一道锁眼。显然这石砖绝非寻常,而是修陵筑墓所用的圹砖。后来被不知哪朝哪代、究竟何人改成了石函,作为贮物之用。
石函四面,浮雕相连,浑似一幅雕镂在石头上的横卷。横卷题款处,镌着四句谶语:
邙山游方客,能开九星锁。不拘道与佛,未来成大果。
杨朝夕一见之下,不由大惊:
只瞧这石室大小规制、石砖色泽,便知至少也有百年光景。百余年间,不知有多少易水阁的刺客,曾在此歇息练功,竟无一人窥破这榻中玄机!
再看这四句谶语,仿佛这石函从置入到现在、便专是为静候自己来取一般。而那青铜匙也是方梦得匆忙间遗落下来。想来事先并不知晓,这青铜匙、竟是开启机括的关键!
且那留谶之人,居然可以未卜先知!不但猜到了后来开锁之人,必是从邙山下来的游方道士;更留下吉语,说自己不论修道还是修佛,未来必能有一番成就!
杨朝夕胸膛起伏,双手微颤,只觉冥冥之中、似有天意!要自己先被元休和尚掳来,又被柳晓暮用银钱救下性命,再嘱咐方梦得等人,将他囚于此处。随后阴错阳差、从方梦得手里得到青铜钥匙,又恰好识破了那“河洛相依”图象,才令这沉寂数年的榻中石函,得以重见天日!
杨朝夕再不犹豫,一面想着、一面将青铜匙插入锁眼。只左旋了半圈,便听其中“咔嗒”一声脆响,刻着神佛的那一面陡然弹开,露出里面珍藏的物事。
那是四四方方的一叠“贝叶经”。上下包夹着两片竹木板,一道浸过桐油的细麻绳、穿板而过。中间是厚厚一叠、裁切齐整的染潢纸,纸上密密麻麻抄着隶体经文。经文字形古拙,间距工整,足见抄经之人书工扎实。
杨朝夕将“贝叶经”捧起、旋开,寻到经序开篇之处。只见那序文右上角,赫然用朱笔写着五个隶字:达摩洗髓经。
杨朝夕心下疑惑:“达摩”二字他自然晓得,便是释门那位禅武双修的达摩祖师。他从慧朗和尚那学来的“一苇渡江”轻功、以及不经和尚擅长的“般若金刚掌”,据言都是达摩祖师所传。
只是那“洗髓”二字,他便有些费解。他自幼修习的《道门内丹说》中,自然有“伐毛洗髓”的法门,却须调和先天、后天二气,配合道门内息才行。
而释门向来注重外练,罡气也是由外及内、横练生出,从来没听说过释门也有“洗髓”之法。心中不由对这经书真伪,又多存了几分疑虑。方才如获至宝的兴奋感,登时凉了半截。
只是现下囚在石室中,创口隐隐作痛,难免心浮气躁。好容易折腾了半天,得到这样一叠经书,若不通读一番、倒有些辜负那藏经之人的好意了……
起心动念间,杨朝夕已搬过烛台,摊开《达摩洗髓经》,凑到火光近前,一目十行地读了起来:
如是我闻时,佛告须菩提,易筋功已竟,方可事于此……每于夜静时,两目内含光,鼻中运息微,腹中宽空虚……造化生成理,一言透天机……从容在一纪,决不逾此期……
参透天与地,与我本一体……天地有日月,人身两目具……通身俱是眼,触着知物倚。此是心之灵,包罗天与地,能见不以目,能听不以耳……洗髓还本原,凡圣同归一……
坐如邱山重,端直肃容仪。闭口深藏舌,出入息与鼻。息息归元海,气足神自裕。浃骨并洽髓,出神先入定。卧如箕形曲,左右随其宜。两膝常参差,两足如钩钜……
易筋功已毕,便成金刚体……虽具金刚相,犹是血肉驱。须照《洗髓经》,食少多进气……闭眼常观鼻,合口任鼻息……右膝包左膝,调息舌抵腭。胁腹运尾闾,摇肩手推肚……
分合按且举,握固按双膝。鼻中出入绵,绵绵入海底。有津续咽之,以意送入腹。叩牙鸣天鼓,两手俱掩脐。伸足扳其趾,出入六六息。两手按摩竟,良久方盘膝……
一遍阅毕,杨朝夕只觉经文微言大义、深入浅出,竟不似释门禅理,反而与道门内丹之术,有许多相同之处。故而、如他这般不通佛理之人,也读懂了七七八八。
经文分“无始钟气、四大假合、凡圣同归、物我一致、行住坐卧、洗髓还原”六篇,洋洋洒洒、近两千言,言近旨远,蔚为大观。
只是经中序文有“易筋功已竟、方可事于此”之言,明告学经者,须以“易筋功”打底,方可修习此经。
可那“易筋功”之名,在江湖武林中,可谓如雷贯耳、无人不晓!又有哪个行走江湖的游侠不知,这“易筋功”乃是嵩山少林寺不传之秘?
而与“易筋功”功法相应的《易筋经》,便收在少林寺藏经阁中。百多年来,因觊觎此经、前往盗取者不可谓不多,却无一人得逞。
杨朝夕叹息一声,将《达摩洗髓经》阖上、放在一旁。心道日后若有幸习得“易筋功”,再照着这《达摩洗髓经》上的功法习练一番。若无法修习,便寻个有缘的和尚、索性送个人情给他!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却得了部暂无法修习的经书。杨朝夕失望至极,索性躺倒下来,心头抑郁,久久难平。
一阵不甘涌上心头,他又翻身坐起,在石函中掏摸起来,很快便双眸一亮!连倒映其间的烛火,都忽地胀大了许多。
杨朝夕心潮澎湃,徐徐张开手掌。只见掌心脉络间,赫然多出一枚暗紫色的玉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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