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室空落,声音微荡。
吴天师见杨朝夕不信,身子又靠近了些、反问道:“杨小友难道不知,尉迟渊有个别号、唤作‘假道真禅’么?”篳趣閣
杨朝夕登时恍然:“尉迟观主还当真修习了释门功法,看来道门前辈对他的评价,并无多大偏颇。难怪我上清观师兄弟从他那学来的‘尉迟夺槊拳’,皆是刚猛一路的招式……还有那部《摩诃婆罗瑜伽》经,也尽是抻筋拔骨的外门功法。”
吴天师拈着银须,颔首解颐道:“小友聪慧,常人不及!老道不过稍加点引,便被你理出这么多头绪来。那《摩诃婆罗瑜伽》经、正是释门之物,而‘尉迟夺槊拳’、却是尉迟渊族传拳法。
太宗朝时‘尉迟夺槊拳’便十分出名,助尉迟敬德立下赫赫战功,不但拜上柱国、鄂国公,更赐开府建牙,位列凌烟阁……同朝武将便多有人言,这‘夺槊拳’便是法自释门‘空手夺白刃’之法……”
杨朝夕顿有所悟:“怪不得小道修习这《达摩洗髓经》,竟似水到渠成一般。原来竟是无意间,借尉迟观主所传拳法、功法,打好了外门根基。”
吴天师笑道:“若说‘水到渠成’,有些言过其实。但老道观你不经意显露的一丝罡气,于修习释门功法而言、确也算得登堂入室了。”
杨朝夕似想到了什么,先是松了口气、旋即喜形于色道:
“既然两门功法并不冲突,小道便可放心照单全收啦!先前小道研读这《达摩洗髓经》经文,还觉得须先修成《易筋经》、方可循序渐进,来修此经。
今日得道友开示,才知自己不觉中、竟将此经修成数句。既已身具外门根基,便更不必苦等那《易筋经》的机缘,照此修习下去、必能获益良多!”
吴天师也是深以为然:“不错!释门功法皆由外而内、渐次修行,共有‘离尘、破障、般若、无相、金刚、涅槃、菩提、真如’八境。其中‘离尘、破障’初始两境,皆重外门横练功法;到得‘般若’境时,才开始修习释门心法,是为‘禅功’。
以小友如今功法、武技精进程度来看,横练功夫虽只触到‘破障’境的门槛,但修出的释门罡气,已算是‘般若’之境。事既至此,从今往后、小友便要多修习些释门横练功法,好与这《达摩洗髓经》相辅相成。至于那《易筋经》,确非易得之物,当徐徐图之。”
杨朝夕听罢,喜忧参半:喜得是他若能坚持“佛道双修”,未来修道之途、必不可限量。忧的是这江湖上能打破成见、且能融修两门之人,依旧是凤毛麟角,就当下所知所识而言,并太多无可资借鉴的范式。他也只能自行摸索。
便在此时,他脑中灵光一闪,忽地想到前几日在崇化寺时、偷师的那套“千佛掌”,恰是释门中刚猛拳法的典型。
再加上从不经和尚处讨教来的“般若金刚掌”、百兽拳中效法熊罴的七八式“拍山掌”……自己练得惯熟、且能与释门罡气匹配使用的拳法,其实已然够用。
念头转过、杨朝夕也不避讳,当即跃下石榻,就黢黑石室间打起这几套拳法来。
吴天师本欲再说,但见他如此雷厉风行,竟当场打出“释门四绝”之一的“千佛掌”来,也是惊诧莫名。待他一套“千佛掌”打完,便知这掌法虽不够原汁原味,但辅以内息与罡气、却也不落威势。
吴天师以为他只是自我参详,便要开口点评几句。岂料杨朝夕身形微滞,竟又忽地跃起,双掌仿佛铜浇铁铸一般、重重向断龙石门拍出!
“嘭嘭!”
一连两声巨响过后,断龙石门左右及上方缝隙中,登时扑簌簌落下许多灰土,连带着石室地面都微微一震。那断龙石门也不知几尺后,硬受了杨朝夕两掌、却是毫发无损。
但这两掌之威,却叫一旁吴天师眼放异彩、刮目相看。他虽知杨朝夕习练过外门拳法,却不知数年不见、掌力竟已强横如斯!
且看他几招打完,掌势便又是一变。再出掌时、便显出几分笨拙,多以挥抡抓挠为主,竟似一头暴怒的棕熊,只攻不守,浑无章法。然而细细一琢磨,却发现这大巧若拙的掌势,除了硬拼、竟难以躲闪。
吴天师直愣愣看了半晌,直到他打得尽兴、散拳收功时,才开口道:“杨小友!你前两套掌法皆大有来头,老道自然认得出。只是最后一套拳法,却有些似曾相识之感……与我传你那套‘仓颉拳’拳路相类,但却更包罗万象、繁复高明。却不知小友从何处习得?”
杨朝夕挥袖将汗水抹去,心中却有些迟疑:
这“百兽拳”实为柳晓暮即兴所创,其中颇有妙想巧思,本该是一套值得广为传习的拳法。然而柳晓暮作为妖修,身份着实有些特殊,自己若口无遮拦、和盘托出,只怕会给她和自己再招来无尽的麻烦。
况且他也不能确定,吴天师对于妖修会是怎样的态度。万一他与妖修势不两立,必欲除之而后快,以他一身精湛修为、再与柳晓暮对上……不论谁伤谁亡,都不是他所想见的结果。
一念及此,杨朝夕才定了定神道:“吴道兄,这拳法叫做‘百兽拳’。亦是摹仿飞禽走兽、水族虫豸拼斗之形,萃其精妙、化入拳中,创出的一套拳法……然传我拳法的那位前辈,却曾有言在先、不许小道透露她名讳……所以还请道兄见谅!”
吴天师见他眼神闪烁,知道必有隐衷。当即一带而过道:“这位前辈却也十分有趣!不过这‘百兽拳’委实博大精深,比之老道当年所见‘仓颉拳’、实在强过百倍。想来创出‘百兽拳’的这位前辈,定是不欲将这拳法再传给旁人,才与你定下这等奇怪规矩……”
“倒也不是这般。”
杨朝夕面色微尬道,“吴道兄有所不知,这‘百兽拳’其实是那位前辈看过小道演示的‘仓颉拳’后、随手创制出来的……她之所以不许我透露名讳,小道猜测、应是她不喜闲人打扰……而这套‘百兽拳’、她也未必便放在心上……”
吴天师听罢,险些从石榻上栽倒:
当年他过目不忘,又机缘巧合、从别处学来那‘仓颉拳’,一度有些自得。然而与眼前“百兽拳”相较,却是甘拜下风。可在这小道士口里,这等精妙绝伦的拳法,竟只是人家随手所创的一串招式……
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能创出这等拳法的前辈,自然比他吴正节不知要高明了多少倍。方才他是当真不在意这位前辈身份,然而此刻、却是心潮翻涌,恨不得将杨朝夕口齿撬开,好将这前辈的下落倒出来。
脑中虽这样想,但一开口、吴天师却已按下心中激动:“前辈之能,老道汗颜。杨小友他日有暇、再得见这位前辈,还望引荐一番。老道也无奢念,惟愿有生之年、能向这位前辈讨教一二。”
杨朝夕看他面色淡然,所言之事也入情入理,当即一口应下。接着问出了他现下最混沌、也最关心的一桩事情:
“吴道兄!不知今日何日?此时城中是白昼还是夜间?”
吴天师一愣,旋即便明白他话外之意,登时笑道:“今日已是四月初八。老道费了些工夫、寻到此间,此刻大约已交酉时了罢!”
杨朝夕只觉心头一突:“那么明日,便是‘神都武林大会’了?道兄再不带我出去,岂不是要误事?!”
吴天师却是莫测高深道:“老道来时,便已明言,只为传讯送符,却不便带你同出。所谓‘解铃还须系铃人’,现下距‘神都武林大会’幕启、尚还有七八个时辰,杨小友不若抓紧再修炼一番,也算是临阵磨枪……”
话音未落,吴天师身形已化作残影,和着最后几个字的尾音、遁入那幽邃绵长隧道中。
杨朝夕望着未及落下的断龙石门,以及石门外黑黝黝的隧道,唯有苦笑。
石雕静默,观门紧闭。
麟迹观外树荫蔽日,左右蹲踞的一对石麒麟,正盯着突然赶来的少女。略显呆滞的眼眸里,似也装着许多不解和疑问。
少女便是月希子覃清,她手执铜环、扣了半晌,依旧无人来应。心中不由一阵气闷:自己在麟迹观修道多年,竟头一回吃了个“闭门羹”!她先前因脚伤之故,已多日不曾回观。也不知观中出了什么变故,更不知师父元夷子与师叔、师姊妹们,到底去了何处。
眼前树影东移、日影渐斜,麟迹观前莫说是一个熟识的师姊师妹,便连相熟的香客也不曾见到一个。仿佛昔日香火鼎盛的麟迹观,此刻却成了被人遗忘的角落。
脑中还回响着出府时,爹爹覃湘楚的几句嘱咐:“你崔师姊既差贴身侍婢向你报信,必是麟迹观也受了什么要挟、不便再出面干涉,才想借爹爹与祆教之力,与那奸相元载抗衡一番。
可你既不信爹爹推断、执意要回麟迹观求援,也只好有这你去。只是若不顺畅、便须即刻返回,免得被有心人之人盯上。此事爹爹虽不至袖手旁观、却须慎重行事,等你回来、再与你细说。”
想到这里、又瞥了一眼岿然不动的观门,覃清满眼沮丧。
然而转过身去,正欲照爹爹所言、回府相商,却听一道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覃师妹,怎么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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