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色暝暝,暮霭沉沉。
除了不时溅起的明黄色火星,几乎已瞧不清两人身形轮廓。
算盘噼啪乱响,刀风嚯嚯生寒。刘白堕与王轮似已化作两团灰影,黏在一起,疯狂蠕动,旋即一点点溶解在青黑夜色中。
杨朝夕不认得王轮,但与鹤殇酒肆掌柜刘白堕、却有过一面之缘。那时他为将小蛮从酒肆中救出,以一人之力击退驸马都尉田华手下“魏州八雄”。照当时的观感,这位刘掌柜不但对武艺一窍不通,而且贪生怕死,哪有半分眼前的勇决与潇洒?
小蛮更是面色变幻。刘掌柜于他而言,却是位十分熟悉的长辈。初到洛阳时,她一度呆在鹤殇酒肆中、以奏乐献舞为生。便是这位刘掌柜对她照顾有加,还给她取了汉名“小蛮”。许是相处不长,并不知道这位身材圆滚滚的刘掌柜,非但精于营商、武功竟也如此高强!
四下愈黑,风灯愈明。瞧不清两人招式的侠士们,纷纷挑起风灯、点了火把,将战团围起。登时将四五丈的山道内,照得宛如白昼。
王轮一柄环首博刀,端的是驾轻就熟、挥洒自如!招式开合间,既有横刀的勇悍狠辣,也有陌刀的雄放威猛。刀法斩钉截铁、粗中有细,乍一看毫无章法,细细瞧别有天地,方知亦是师出名门。
便是这样一套精湛刀法,落在刘白堕身上,却似蜻蜓点水、不痛不痒。而他手中铜算盘更不知是如何铸成,接连挡下数刀劈斩,却能毫发无伤!
元载等人更是瞧得直皱眉头:怎地方才一刀惊走牧羊女的王轮,竟连个酒肆掌柜也敌不过?倘或这等二流身手之徒,跟在自己左右,也不知算是臂助、还是累赘……
江湖游侠,大多尊强凌弱、拜高踩低,此刻皆已将注意力放在了更有胜算的刘掌柜身上。只见他手里一把尺许见方的铜算盘,做暗器嫌大、当盾牌嫌小,做钢锏嫌方、当手锤嫌扁。然而身形趋避间,却是挥格拍打、圆转如意,冲压抽砸、得心应手!物件虽微,却是变幻多端,叫人应接不暇、难以猝防。
两人交手不到半盏茶工夫,便听王轮一声痛呼、疾退数步,右臂已软趴趴垂挂在身侧。却是刘白堕寻了他一个破绽,铜算盘果断出击、砸在了他肩膀上,顿时将右臂砸得脱了臼。
原本须双手握持的环首横刀,登时当啷一声、刀头落在地上。长长的刀柄却还攥在左手中,再不能使出猛狠招式来。
王轮面如死灰,呆立当场,竟是束以待毙。
然而静默良久,却只觉左手一轻。那柄他视若珍宝的环首博刀,已然被刘白堕夺了去,掂在掌心,十分满意:“王将军,料来你今日也拿不出五贯七百二十六钱,这柄烧火棍子、便先寄放在鄙处啦!待你哪日有暇、凑足了银钱,再来赎回不迟。”
王轮虽气得面皮抽动、双目喷火、咬牙切齿,然而犹豫再三,终究是没敢撂出半句狠话。只是重重哼了声,便调转身形、追着元载等人去了。
众侠士看过热闹,个个心满意足,又折回各处棚、帐、垆、肆中,继续大快朵颐起来。一片狼藉的山道上,只余下混了血水的牙齿、横七竖八的薯柘、以及发着骚臭味的羊粪蛋,无人问津。
扑在地上的麻小六,双耳忽然颤了颤。接着便如四脚守宫一般、肘膝一齐回缩,将身子慢慢撑起。旋即手脚发力,小心翼翼爬了起来,露出身子下的一大只牛皮包袱。
麻小六左右环顾、见无人发觉,忙将包袱挎在背上。接着便如受惊的狸猫般、四肢猛然蹬地,凭空跃起五六尺高。随即左臂一探、攀住了一根粗实的枝干上;然后借力一扯,身子便融进了灰扑扑的树冠,与无边夜色混在了一起……
酒香茶暖,肉肥饼圆。
香山脚下山道两旁,推杯换盏声不绝于耳,炊烟如龙蛇般扶摇直上。群侠吃饱了酒食、看足了热闹,已然闲侃起来。
蓦地,大校场上徐徐响起一阵锣声。
锣声嗡鸣,声震山岳,却并不刺耳。每道锣声响罢,都要间隔四五息工夫、才会响起下一道锣声,有条有理,不徐不疾。
群侠们纷纷停住手中杯盏、口中笑谈,一齐向大校场上望去,心头俱是一震:
只见那半圆形的大校场上,已燃起许多风灯与火把。辕门旁赫然矗立起一座三丈高的木架,木架上悬着一面径约九尺的大锣。两个武僧肩臂半袒,各自挥着一只硕大木槌,轮流撞在锣心上。涔涔汗水沁出,裹满裸露皮肤,在四面火光照映下、闪闪发亮。
群侠自然晓得,这是香山寺催促众人返场的锣声。第一巡敲六下,第二巡敲九下,第三巡仍敲六下……待群侠汇齐后才会作罢。是以并不慌乱,各自与掌柜算了酒肉茶钱,才陆续起身、成群结伴地往大校场折返。
杨朝夕却有些心不在焉,愁肠百结。
方才看过几场热闹后,方梦得便含笑走开。只留下他与小蛮、覃清两女同案而坐,吃茶嚼饼,好不尴尬!
幸而两女皆是冰雪聪明,言谈间有意无意地、避开了争风吃醋的话头,一顿晚食倒也吃得波澜不兴。只是终究避不开花希子崔琬的近况,二女你一言我一语,却是将崔琬这些时日遭受的圈禁与苦楚、逼迫与屈辱,拼凑得八九不离十,委实叫人唏嘘不已。
杨朝夕听得愈多,心中便愈发沉重:自己诚然不能给崔琬什么安富尊荣,甚至连一句承诺也不能。可崔琬性情既烈,用情又专,竟似飞蛾扑火一般,定要与他约山盟、立海誓、成一番姻缘。这等奋不顾身的执着,说不动心,那是假话。
然而扰扰红尘,最难消受的、便是美人恩!眼前案旁的两位女子,又何尝不是倾心于他?只愿双宿双栖,白首不离。且恭安坊的那个雨夜,情不自禁之下,他已和小蛮同榻而眠、做下了荒唐之事……
此时玉人在前、师妹在侧,若要他当场表态,去与崔琬定下三生之约,却是万万不能!可叫他睁睁瞧着崔琬落发为尼,青灯常伴,却又于心不忍、良心难安。一时间,心中纠结到无以复加。
“杨公子!崔姑娘吉人自有天相,必能躲过此劫。你便放宽了心,先将眼前大事做完、才是正途。”
小蛮似瞧出了些许端倪,当下软语劝慰道,
“况且现下,元载权势赫赫、眼线耳目众多,手下鹰犬爪牙更是多如牛毛。你便赶去了那尼寺、见到了崔姑娘,亦是于事无补。反而可能将元氏眼线引过去,坏了崔府、覃府、并麟迹观的一番苦心布置。
可若留在此处,好好作为一番,虽免不得凶险,却能叫元载等人无暇顾及城中之事。便是知晓崔琬逃出,心中无比恼怒,也只能待此间事了、才好回城料理。如此,更为崔、覃两府抹除痕迹,赢下许多时间来……”
“小道今日方知,所谓红颜知己,不外乎如是也!”
杨朝夕心中感动,所思所想登时脱口而出,却一时忘了冷眼旁观的覃清。
果不其然,就在杨朝夕目光灼灼、小蛮面颊微红之时,一道揶揄声突兀响起:“好个红颜知己、惺惺相惜!若小蛮姊姊做了杨师兄的知己,那么清儿和崔师姊、又当如何自处……算是江湖故人吗?!”
话语中透着三分讥诮、三分羞恼、更有三分委屈,剩下的一分、却是无尽的失落。
语落,身转,掩面,潸然!
待回过神时,一副酒肆伙计打扮的覃清,早跑得不见了踪影。只剩下满眼错愕的杨朝夕,呆立原地,不知该追上去解释一番、还是该留下来自食其果。
“走吧!”
小蛮翩然起身,幽幽叹了一声,在他耳边低语道。只是擦肩而过的刹那,玉手忽自衣袖中探出、在他手背上轻轻抚过。一个不着痕迹的小动作,登时又在他心底荡起层层涟漪。
周围百合卫亦纷纷起身,手执刀剑,拥着小蛮,径直往大校场而行。将杨朝夕抛在了身后。
怅然若失中,杨朝夕定了定神,不禁摇了摇头、自嘲苦笑,心头早已是五味杂陈。
便在此时,几只大手相继拍在杨朝夕两只肩膀上,回头一瞧,却是酒足饭饱的方七斗、肖湛几人。面上俱是一副“了然”之色,笑容中皆带着些猥琐。
“杨师弟,听方某人一言,儿女情长这种事,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眼下情状,恰好优中选优,好脾气、能生养才是正理……嘿嘿!”
方七斗按着腰间双刀,一脸鸡贼道。
“杨师弟快莫听这厮胡言乱语!他宅里关着母老虎、日日须受挫磨拿捏,自是喜欢温顺女子。依我之见,不妨选个性子火辣些的,日子才有滋有味,吼吼吼!”
说话之人满嘴酒气,却是双颊酡红的仆固行德。
“都是放屁!杨师弟身边红颜、环肥燕瘦各有千秋,傻子才挑肥拣瘦呢!咱们杨师弟自然是‘照单全收’啦!哈哈!”
廖海谦人高马大,手劲也是极重,顿时拍得杨朝夕龇牙咧嘴。
“你们这群腌臜泼才!净教些歪门邪道的东西!”
尚思佐也挤了上来、将方七斗等人赶开,一本正经道,
“我盛朝自有律法,一夫一妻,不限纳妾。民间虽有‘并嫡’之风,然并不可取也!若杨师弟以为诸美皆善、是以犹豫难决,不妨先考官身,再蓄财帛,悉数聘取进门,才合世情法度。只是孰妻孰妾、还须提前商议一番,免得到时后院起火……嘻嘻!”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方七斗、仆固行德、廖海谦等几人闻言,登时合伙将尚思佐也揪了回来,嬉笑群嘲道。
几人七嘴八舌、一通起哄,直说得杨朝夕苦笑不得。只得把求助的目光,投向一旁抱剑不语的肖湛。
然而肖湛却是冷笑一声,扭过身去,一副目下无尘的模样:“女人、只会影响你拔剑的速度,还是不碰为好!”
“滚!!”
众人闻言、纷纷抬脚,一齐向肖湛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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