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铍无影,简牍有声。
流求土人柳常夏,手握骨铍,凶悍无匹。
时而突刺如枪矛,时而劈斩如陌刀,更兼有长槊、大戟等长兵攻袭之法。用招变换多端,套路五花八门,常有意出尘外的招式攻出,叫皇甫聪疏于格挡、颇为狼狈。
皇甫聪却只有一卷简牍。或收或展,或长或短,却是守多攻少、且战且走。偶尔简牍甩起,似软鞭般抽向柳常夏面门,稍稍占得上风,然而很快便又被压制下来。只因简牍终究不是正经兵刃,且较骨铍短了不少。若与棍棒拆招、或可出奇制胜,可若与刀枪剑矛等利器相比,到底是逊了一筹。
柳常夏便是凭着奇诡招式、加上锋利长兵,一度将皇甫聪压着打。不过数十招后,皇甫聪手中简牍,已是索断简折、残破不堪,直瞧得他心疼不已。
眼见皇甫聪分神,柳常夏咧嘴狞笑、骨铍再度冲出,却是直取皇甫聪咽喉。这一铍若能得手,胜负、生死,便可立时决出!
电光火石之际,皇甫聪已察觉到凶险,当即运起“闲庭信步”,仰头疾退。柳常夏早料他有此反应,骨铍微抬,变刺为挑,又向他下颌与面门掠来。皇甫聪当机立断,将手中简牍向铍首一拍,身子才又借到几分力,险险躲开了这一记杀招。
然而手中简牍、终究没能幸免遇难,被柳常夏骨铍一挑,径直落入黑沉沉的伊水中,连浪花也没溅起几星。
“狗辈蛮夷!坏我《春秋》!!”
皇甫聪一声怒喝,直惊得两山伏兽逃窜、群树宿鸟乱飞。群侠亦纷纷动容,暗暗惊诧这儒生磅礴声势。
坐在众侠士中的杨朝夕,亦不由叹道:“这儒生好充沛的内息!只是与道门有些不同、又不似释门罡气,却不知是何门道……”
“这是儒门‘浩然之气’。汉末以降,道门兴盛,佛学东渐,反将儒门修行之法湮没了下去。传续至今,还能修习此法的,早已是凤毛麟角了。”
方七斗几人听了杨朝夕的牢骚,也正各自奇怪。谁知张打油不知何时、又从身后冒了出来,侃侃而言道。只是来时肩上的扁担与油篓,已不知去向。
杨朝夕顿时了然,抱拳谢道:“果然我等少年之人,涉世未深,寡见少闻,竟不知儒门还有修行之法……小道受教!”
张打油略略拱手回礼,却听杨朝夕又道,“只是不知,张三哥那根扁担和两只油篓去了何处?难道也遭了讹诈?”
“非也、非也!”
张打油登时将头摇得似拨浪鼓一般,旋即面带喜色道,“今日买卖极好!张某车载肩挑的胡麻油,尽被香山寺僧人一股脑买了去,价钱亦十分公道。现下便是专心等在此处,一面候着登台,一面看热闹!哈哈哈!”
杨朝夕几人也被他喜气感染,纷纷笑着嚷嚷、明日定须他请一顿酒食方才罢休。张打油自是满口答应。
廖海谦忽地挠头问道:“却不知这香山寺,买去那许多胡麻油作甚?”
张打油正要解释一番,旁侧方七斗却在廖海谦背上拍了一记,笑道:“这还想不通么?你瞧这台上风灯、校场火盆,哪个不须烧油料膏脂?靡费必然不小。此时更有送到手边的油料,为何不要?
想必张大侠早便料到此节,才特意运了油料过来。一面登台与人争雄,一面赚得盆满钵满,这才是真正的运筹帷幄、一举两得!”
廖海谦听罢,当即向张打油竖起了大拇指,口中直呼“高人”。
“快瞧、快瞧!那儒生大显神威啦!”
就在此时,杨朝夕霍然跃起,指着四方台上叫道。众人这才纷纷住口,将目光重新转向台上拼杀的两人。
只见皇甫聪五指并拢,步法变换:下盘硬桥硬马、稳如磐石,腰部闪转灵活、仿若蛟蟒,双臂曲折翻动、手似蝶扑,竟也虎虎生风打出一套掌法来!
柳常夏一柄骨铍虽凌厉依旧,却好似遇到了克星。铍首在皇甫聪双掌下穿梭,非但未伤到他分毫,反而被接连拍中铍柄,震得柳常夏虎口酸痛。两臂更似灌了重铅,每挥动一分,都要使出比平日多出几倍的气力。不过硬挺了十几招后,便是气喘如牛、大汗淋漓,已然体力不支。
皇甫聪既断绝了“以德服人”之心,手底哪肯容情?眼见柳常夏一柄骨铍渐失锐气,手中招式却愈发猛狠密集,好似冰雹般倾泻而下,拍打戳砸在骨铍和柳常夏双臂上。
“咔嚓!”
又是几息工夫,铍柄终于不堪重负,从中断作两截。而柳常夏一双手臂上,已多出十几道残缺不全的掌印。掌印艳如桃李、纵横交错,皆肿起半指来高。亏得柳常夏性格刚硬,才硬生生受了下来,不曾发出半句呻吟声。
柳常夏长兵被破,登时抽身急撤。接连几个就地滚翻,躲到一处台角。这才腾跃而起、扭过身形,摆出一个可攻可守的拳架子来。
此时才见皇甫聪并未追来。而是双袖一拂,负在身后,对着半轮朗月吟诵道:
“吾善养吾浩然之气!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其为气也,配义与道;无是,馁也!是集义所生者,非义袭而取之也!行有不慊于心,则馁矣……”
柳常夏自是听得云里雾里,不明所以。却不妨碍他略喘了口气,从腰间暗囊中、摸出两枚雀卵状的物什。然后急不可耐、塞入口中,大嚼特嚼起来。
风灯便在头顶,此举无所遁形。ωωw.cascoo.net
皇甫聪自也瞥见了柳常夏举止怪异,似乎吞服了什么止痛生力的丹丸。但以流求藩国蛮荒之境,料来也炼不出什么灵丹妙药来,是以才冷眼旁观,并未出手制止。
台下目力稍好的侠士们,亦纷纷好奇起来,想知晓那流求土人柳常夏、究竟吃了什么虎狼之药?是将逆势而起、还是将作法自毙……短短几息工夫,交头接耳之声、已然连成一片嘈杂。
灵真禅师眉心微皱、唱了句佛号,召来知客僧,低声耳语了一番,教他速回香山寺向元载报知此事。大意便是八个字:登台比武,禁服丹否?
皇甫聪诵完一段经文,顿觉胸襟开张、遍体舒畅,望向柳常夏的眼神中,更多了几分平和。
只见柳常夏好似猢狲食果,两腮飞快蠕动,待皇甫聪诵经声止,嘴巴也停了下来。“啵啵”两声喷吐,吐出两枚指尖大小的果核。
皇甫聪面色如常,徐徐又道:“兄台方才所食,可是岭南一带的土产‘洗瘴丹’?学名呼作‘槟榔’之物?”
柳常夏已是双颊酡红、额头沁汗,面上再无中掌后的苦楚之色,反而透着难以压抑的兴奋:“是便如何!此物止痛消肿、提神驱寒,即时见效,立竿见影!你这腐儒倒也有些见识……不过今日,便要毙于某拳下啦!嘿嘿嘿!”
狂笑声中,柳常夏肘膝互用、欺身而至,用得却是登台时、向群侠炫耀的那套流求拳法。许是槟榔之功,此刻柳常夏手脚之迅疾、招式之阴狠,比之初登台时,更强横了三分。
皇甫聪从容应对、见招拆招,双掌起落间,愈发短促果决。袍袖翻飞抖动,发出“噗噗”声响,隐隐有雷霆之势,正是儒门强身御敌的一套掌法——奔雷掌。
奔雷掌与“浩然正气”相辅相成,威势倍增!拍击在柳常夏肩臂、胸腹等处,竟发出嘭然巨声。惊得众侠士张口结舌,不知柳常夏肉体凡躯,究竟能挨几下,而不至腑脏尽碎、呕血身亡……
然而,柳常夏嚼过槟榔后,便似服过“五石散”的道士一般,浑身燥热,亢奋异常,不论皇甫聪双掌击在何处,竟已不觉痛痒。
眼见皇甫聪双掌齐至,却是不退反进。下盘一记滑步前冲,双臂交错拦下攻击。接着寻到空隙,膝顶、肘击、拳打、脚踢……连攻一气呵成,招招均是迅猛暴戾,不给敌手半点喘息时机。
皇甫聪也觉察到了异样,眼前柳常夏便似杀红眼的豺狼,早将生死和痛觉抛在脑后,意志中只剩下攻击与杀戮。
好在奔雷拳以久攻见长,并非一味透支体力与战意的横练功法。因此对上柳常夏的流求拳法,虽暂无寸进之功,却已然自立于不败之地了……
昏黄灯火下,两道身影若即若离、横移纵跃,打得难舍难分。拳拳到肉的声响,听得台下群侠无不倒抽凉气:既惊叹于闲云阁阁主皇甫聪、一介文弱儒生,竟使出这等阳刚正大的掌法!亦感慨于流求土人柳常夏,不知嗑了什么奇丹怪药,竟似木偶石雕般抗打……
一个能打,一个能挨。台上比斗至现在,这一对也算是绝妙搭档了。
台后伊水宽阔,山峦静默,在朗朗月色下,还能看到些界限和轮廓。
四角风灯透出橘色的光,将两人影子稀释得十分稀薄。面上汗渍、眼中杀气、颈中珠串、袍间褶皱,无不历历在目,清晰可见。
又是盏茶工夫,槟榔药性渐弱,柳常夏面上又开始露出苦楚之色。趋避、攻守的招式动作,也不如方才那般迅猛灵活,力道更弱了许多。四肢、身上被皇甫聪打中的地方,有的红肿、有的紫胀、有的甚至一片乌青,乍一瞧去,触目惊心。
皇甫聪见他败象已生,出掌反是愈发沉稳。然每一掌拍出,气劲、力道又加增了不少,与柳常夏拳掌相交,动静却小了几分,却似棍棒砸在沙包上的闷响——
“扑!扑扑!扑扑扑!”
柳常夏一面勉力接招,一面步步退避,开始抱臂护头、转攻为守。而皇甫聪的一双肉掌,却依旧像噩梦般笼罩而下,打得他愈发难以招架。
“嘭!咔嚓!”一道再清楚不过的脆响声,从四方台上传出。柳常夏闷哼一声,右臂自肘部往下、已然断折开来,向身后扭出一个匪夷所思的角度。
额上冷汗登时如雨瀑一般、涔涔而下,很快便迷了双眼。原本凶戾一异常的瞳仁中,终于多了些惊惶和畏惧,身体因为剧痛,已不自觉抖动起来。只是依旧龇着牙齿、不肯服输罢了。
“咔嚓!”紧接着又是一声脆响,左臂也被皇甫聪一记掌刀劈断,似钟摆般摇动起来。
“嘶——”许多侠士倒抽了一口凉气,将脸撇开,不忍再看。
柳常夏终于醒悟过来,不敢再硬抗下去。当即“扑通”一声,跪在了台上,泪流满面、垂头告饶道:“皇甫兄!某认输了……莫再打了……呜呜呜……”
皇甫聪这才住手,左掌骤然停在了柳常夏面门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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