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是漆黑的,据说鬼气也是漆黑的。
舒喻知道这次事情非同小可,因为他第一次见到父母双双跪在堂主面前哀求:“喻儿才刚刚开始学习基础心法,应桐城此行实在凶险,能否网开一面,让他就留在堂内不要去珞山……”
“掌教的命令是贪狼,文曲,破军三堂所有弟子一同前往珞山,舒喻既是正式弟子,就得遵守掌教之命。”堂主道,“就连少主也得遵命前去祓鬼,谁还敢开其他特例?”
舒母忍不住道:“可喻儿的修为怎么能和少主那样天赋尊贵的人比?何况少主身边有无数随从保护,喻儿只有……”
“噤声!”
舒喻父母伏地,泪流不止。舒喻躲在柱子后面,大气也不敢喘。
“我不是不理解你们为人父母的心,只不过……唉,”堂主看着眼前男女,终于做了让步,“到时候会分为驻守和探城两批人,你们二人和阿喻都归在驻守那批吧。”
及至应桐城,舒喻一家确实被安排在驻守的一批人中,负责接应压阵以及看管符库灵材——这任务自然没什么功劳,却也不会有什么过失。龙玄作风一向好战激进,人人都想探城入山斩鬼,所以负责驻守的都是些修为不济的三四等弟子,舒喻的父母在宗门中实力平平,到了这儿却是精英骨干,其他弟子事事都会过来请示他俩,俨然成了驻队的小总管。
如此忙碌了三日,初次离山的忐忑与恐惧逐渐淡去,驻地的气氛却日渐沉重,舒喻有时从帐中出来透气,总会忍不住看向不远处黑雾笼罩的应桐城——从父母疲惫神色,以及送来收殓的弟子尸体一日比一日更多来看,他知道城内的情形并不容乐观。
他也听说了那位江少主被分在了探城的队伍里。明明和自己差不多年纪,对方此行已经斩杀了好几个鬼物,无论是谁提及都敬畏不已;而他却只能和师兄弟们一块照顾伤员,画画符咒,搬运物资,说不憧憬是不可能的。少年长吐了口气,摇了摇头,进帐继续给弟子们换药去了。
第四日傍晚,驻地外忽然响起一阵嘈杂,舒喻和师兄弟闻声赶过去,发现是几名百姓正在和门口的弟子僵持。
“求求仙师行行好,让我们躲一躲吧,外面、外面全是怪物!”百姓有老有少,皆是衣衫褴褛,血迹斑斑,看样子是应桐城里的幸存者。
“这……”弟子们面面相觑,“我们未得命令,不能放你们进来。”
“仙师!”那一众百姓跪了下来,“我们应桐城年年供奉你们仙宗,从未有过半点懈怠,求的不就是能得你们一时庇护吗?”
这一句话让大伙顿时愧红了脸,拒绝的话再难出口,沉默片刻后,终于有人小声道:“我……我去找舒师兄过来看看。”
片刻后,舒喻的父母便赶了过来,两人一见这情形也大觉为难,他们这处驻地设有阵法,一般鬼物无法破坏,若放外人进来,便相当于给对方开了空门。
看着舒父母迟迟不做表态,百姓们脸上也越来越绝望,人群中一名妇人忍不住扑了过来,将自己孩子往前一推:“仙师!我不进来了,但是求您发发善心,把我的孩子放进去,他才八岁,我真的不忍心看他……”
“阿娘!”孩童哭道。
哭声传染给了每一个人,驻地门口一片哀泣,这情景让舒喻父母似乎也想起了自己临行时如何跪求堂主,舒母脸上愈发不忍:“清哥,要不我们……大不了提醒所有弟子佩剑,一旦出现意外可以马上压住。”
舒父看了一眼面前那个孩子,视线余光又扫到了弟子中的舒喻,他叹了口气:“把他们安置在东南角的空帐子里吧。”
他揭下阵符,示意这些人进来,百姓们对着舒父千恩万谢,互相搀扶着被引去了东南角。舒母也瞧见了舒喻,朝他招了招手:“喻儿。”
舒喻走过去,虽在一个驻地里,却是母子俩三天来第一次碰面。舒母抱了抱他:“才三天就瘦了。”
“没瘦。”舒喻抱着舒母的手道,“娘才瘦了。”
“这几天喻儿做的很好,”舒母把腰上装着杏子糖的荷包解下来递给他,“这是奖励你的。”
舒喻接过荷包,只从里面拿了几颗糖,又把荷包还给了母亲:“娘也做的好,也要吃糖。”
舒父母对视了一眼,都笑了。舒父道:“虽然喻儿没能去前线除鬼,此番你也算小小历练,等你修为再进益些,以后爹再带你下山做一回真正的龙玄弟子。”
“嗯,我一定努力练剑,到时候和爹娘一起卫道除鬼!”舒喻认真道。
将那群百姓安排进帐子后,龙玄弟子们便继续忙自己的事。过了两个时辰,那位带孩子的妇人忽然急匆匆地出来,又拉住了一名年轻的四等弟子:“仙、仙师,我孩子突然咳嗽不止,还流起鼻血了!”
那弟子微愣,道:“那我去拿点丹药给你。”
龙玄中就算是最普通的丹药,也比凡世药铺中的愈疗效果要好,按理说一颗丹丸下去,孩子应该能立刻止咳止血,但一刻钟过去,小孩的病似乎没有丝毫好转,鼻血已经糊了满脸,红烫的脸上氲着一层暗淡的灰,反倒像是更严重了。
见那位母亲焦急垂泪,这名弟子也慌了起来,他也是第一次下山:“不然先把这孩子安顿在我那个帐子里,然后我去叫舒师兄过来吧。”
妇人连连行礼:“多谢仙师,多谢仙师。”
“护卫百姓,我应该的。”说罢,少年便抱起昏迷的孩童,送到了自己照看的病帐。他走得匆忙,只想快点找到更厉害的舒师兄帮忙,丝毫没有注意到孩童的肚腹似乎比之前要鼓胀了许多,也完全没有记起自己的这座病帐里昏迷着的其他人是贪狼堂的弟子。
贪狼堂,龙玄第一堂,也是此次祓除行动里的一流精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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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什么声音?”舒喻抬起头。这个时间大部分驻守弟子已经入睡,所以有异常声音出现时会分外刺耳。
“好像有蛇?”他的同伴缩了缩脖子,啧啧道,“这地方人没了,畜生们倒是都跑出来了。”
蛇的声音会这么大吗?舒喻有一丝困惑,他并未细想,低头继续一笔一划画起了符箓——符纸在城内消耗得太快,这批化清符明日贪狼堂的人就会来拿,他还有几十张没有画完,今晚恐怕得通宵了。
他刚写完第一个字,那声音又一次响起,而且比之前更近了。
“师弟,我觉得这好像不是蛇叫。”舒喻道,“倒像是……像是什么怪物……”
“喻哥你别瞎说,外面都是咱们的人,怎么可能有什么怪物?”话虽这么说,师弟的尾音却也有点发憷,他放下了笔,“我出去看看。”
舒喻看着师弟走到门口,后者还没来得及拉开帐门,从帐帘外突然一只胳膊伸入!师弟猝不及防,立时被这一股力道一把拖拽了出去。
没有惨叫。
他听见了比惨叫让人更加恐惧的声音,是骨头被折断,是血肉被生噬的声音。
舒喻的笔停在了原地,一滴朱砂从笔尖缓缓坠落,啪嗒一声,像是一滴浓的化不开的血。
师弟呢?爹娘呢?外面是什么东西?外面的东西,是在吃什么东西?舒喻的脑中一团浆糊,他本能地往后退缩,结果胳膊带倒了一旁放符纸的木架,发出哗啦一声。
外面吃东西的声音停住了。
下一刹,舒喻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反应,猛地向旁一滚,恰好避开了黑影再次窜入的攻击,黑影砰地冲进来,撞在了书案上。
符纸飞舞间,这一次舒喻终于看清楚了黑影,那是……一位龙玄弟子,他的同门。
龙玄弟子栽倒在地挣扎不停,那些散落的化清符上的咒力似乎对他有克制效果,他被困在符堆中动弹不得,龇着牙发出蛇一样的嘶嘶鸣声,他见舒喻依旧呆在原地,利齿又厮磨两下,重新张开了口,牙缝间鲜血淋漓。
“喻哥你嘶……怎么……可能嘶……有什么怪物?”
少年最后的一点理智彻底坍塌,他尖叫着抓起佩剑冲出了帐门。而在他冲出的那一刻,远方一只红光同时冲上云霄,也将这死寂的夜晚彻底点燃。
舒喻终于听到了四面八方炸响的惨叫声。
谁也不知道这几个时辰到底发生了什么,不知道为什么负伤前辈们忽然站了起来,从病帐里走了出来,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像是变了一个人一样,开始攻击起自己的同门。这些文曲堂四等弟子面对鬼化的贪狼堂弟子根本毫无还手之力,原本最安全的驻地此时却变成了最可怖的炼狱。
“贪狼堂的人怎么会变成鬼物?!一定是晚上那些百姓干的!”
嘈杂声音如流水从耳畔掠过,舒喻一个字也没听进去,脚下本能地跑着。
“刘师兄,张师妹,我们一起拼了!龙玄的人绝不会逃!”
舒喻逃着,他脑中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找到阿爹,阿娘……
“求救的讯灵难道还没有送到吗!”
阿爹,阿娘,你们在哪?
“喻儿?”
有人在叫他。舒喻停了下来,往声音来源处看去。
夜是漆黑的,漆黑中有一个人影向他伸出了手,碎裂的鲸脂鸟在那人脚下,黯淡光芒团团闪烁,正好照在了那人腰间荷包上——舒喻知道,里面装着几颗甜甜的杏子糖。
“喻儿?”那人一边问着,一边从阴影里又往前迈了一步,整个人暴露在了光线中。
确实是阿娘,虽然她身上全是血迹,虽然她少了一只眼睛,上半身不正常地鼓胀着,虽然她手里攥着一条断肢,断肢的袖口绣着一朵杏花——阿爹的每件衣服上她都为他绣了杏花。
但这个怪物的确是阿娘。
舒喻突然不想跑了。他站在原地,朝阿娘点了点头:“是我。”
话音未落,怪物的嘴角狂喜地咧开,朝他扑了过来。少年恍恍惚惚地注视着眼前一切,身体已做好了被撕裂的准备,这时,他却听见了一道清澈的剑鸣声从他身后传来。
母亲在他眼前被拦腰斩断,血雾溅了他满头满脸。
“遇到鬼物不可听声,要辨其形。难道文曲堂连这个也不教?”
身边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个少年,对方看也不看地上尸身,径自收剑后示意舒喻跟上:“走吧。”
舒喻没动。
甚少有人敢不听他的命令,少年脸上顿时露出一丝怒意,回头瞥了舒喻一眼,不由冷嗤一声:“我龙玄怎么有这么废物的弟子,看到鬼物居然会吓哭。”
舒喻这才意识到自己在哭。
他这样无声落泪的情形让那少年齿间一滞,原本还要训斥的话语突然咽了回去:“……这人……鬼物是你师姐?”
“她是我娘。”舒喻指了指地上的那只手,“那是我爹。”
对方不说话了。
两个少年就这么静静地站了一会,现在这个情形不适合任何大人式的客套,于是舒喻抹了把眼睛,轻声问道:“我叫舒喻,你呢?”
少年似乎不太愿意看舒喻的哭脸,他把脸面向黑夜:“江子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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