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师傅整理完摊位,推着木车在前方带路,沈蕴几人在后方跟着,顺着一路的张灯红绸,来到了城角一条窄石巷中。
巷子口有几个小孩戴着面具在扮鬼游戏,看见卞师傅后便想跳过来吓唬人,结果发现后面还跟着几位小仙师后又怪叫一声,纷纷躲进了家里,只伸出半个脑袋好奇探望:“卞叔,他们是谁呀?”
“是客人。”卞师傅答道。
“哦……”稍大一点的那个孩子忽然想到了什么,把脑袋又往外多伸了半分,“对了卞叔,刚刚阳叔过来找你,你不在家,他说他待会再来。”
卞师傅听见这个名字后眉头微皱了一下,他嘴唇动了动,像是要说什么,最后却又咽了回去,只道:“晓得了。”他叮嘱道,“你们玩的时候当心点,面具要是磕坏了,明日社集就没得戴,可别又哭鼻子。”
“晓得了!”小家伙们学着他的口气,嘻嘻哈哈地答道。
再往巷子里走二十余步,卞师傅将车停了下来。
沈蕴目光微顿。这扇门口没有任何节庆装饰,光秃秃的门楹上只贴着一副雪白挽联,纸张似乎很有一些日子了,四角都有了破损,上面的字迹倒是清晰可见:稚子向远去,白发犹待归。
沈蕴迟疑问道:“您家里……”
“孩子去年意外过世了,当爹的贴副对联表表心意罢了。”卞师傅笑了笑。
钟秀林口快,直接问了出来:“不会就是去年地震的时候吧?”
崔兴言赶紧拉了钟秀林一下。
好在卞师傅并不介意,他点点头:“是那时候。”
“抱歉,您节哀。”沈蕴低声道。
“没事,都过去一年了。”卞师傅打开大门,“你们是要四副面具对吧?”
“对。”
“行,你们在这等会,我进去找找。”
卞师傅将车推进了小院,然后转头去了屋内。其他人也跟着走进院内。小院不大,堆满了各种杂物,杂物中一只小小木马缺了一角,从蒙尘厚度来看已经很久没人陪它玩耍过了;和杏陵的其他人家一样,卞师傅的院中角落也栽着一棵杏树,树干上划着几道刻痕,像是曾经丈量过什么。
崔兴言环视一圈,凑到沈蕴身边道:“你要向他打听地龙翻身的事吗?”
“看情况吧。”沈蕴道,“之后多得是知道这事的人,没必要偏在社集前夕去戳人伤心处。”
“也是。”崔兴言耸了耸肩。
两人说话间,卞师傅已抱着几个面具从屋里出来,他有些歉然道:“客人真对不住,找是找到了几个,不过压箱底了一段时间,多少有点掉颜色,您看看成么?”
沈蕴拿起一只红色鬼面具。尽管边角处有一些漆色出现了剐蹭,但无损其面上纹样的巧夺天工。鬼面薄薄一张,眼尾斜飞,嘴角高高吊起,五官酿出一抹扭曲而又诡异的笑意,这样并不去如何刻画“鬼”的丑,反倒让人心生战栗。
“您手艺真好。”沈蕴赞叹道,“今天逛了一圈,只有您做的面具最出挑。”
卞师傅笑道:“靠这吃饭呢,不做好点怎么行。”
沈蕴道:“说起来,我路上看见有三个人的面具是带角的,我觉得他们的比这种更吓人,您还有吗?”
“带角的……”卞师傅的表情僵硬了一下,“那种没有了。那三张面具是客人特意定制的,所以只做了那三张。您是对这里的余货不满意吗?”
“没有,很满意,我就是随便问问。”沈蕴让开半步,“你们也挑一张吧。”
崔兴言拿了一张蓝面的,钟秀林拿了一张和沈蕴同色的红鬼面,路弥远则拿了一张灰黑色的,沈蕴正要付钱,卞师傅已摆了摆手:“我这几张面具放在库房里也是放着,看在你们和舒家小仙师是朋友的关系上就送你们了。”
“这怎么好意思……”
“老卞,您可算回来了!”
一个男声传来,打断了沈蕴的推辞。从门口进来一位满面堆笑的中年男子。卞师傅一见对方,表情立刻冷了下来:“都这时候了,你再来找我也没有用了。我不会画的。”
“老卞你怎么能这样说呢?”那男人表情却愈发殷勤,“没有您的手艺,我们这庙会哪能办得好?明天的大戏上用您做的面具,你这不也正好大出风头嘛?而且钱也不会少您的,你到底在倔什么呀?”
“——不是钱的事!”卞师傅忽然拔高了声音,“我就不想你们办这个社集!”
那男人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难看起来,他讷讷道:“你、你这说的什么话?你怎么能对神树娘娘这么不尊重,要不是她保佑咱们杏陵……”
“它保佑什么了?”不提这话还好,一提起来卞师傅眼中恨色几乎要从喷涌出来,“它就是一棵破树,它能保佑什么?保佑着我儿子被砸死在墙下,这就是它的保佑?!”
“你这人……!乾炎那边来的仙师都说了是意外,你这人怎么还这么想不开……疼疼疼!”那男人还想争辩,结果卞师傅抄起一旁杂物堆里的木棒,作势就要把对方轰出门去,男人再不敢多说什么,连躲带爬地窜出了屋。
“你再敢来跟我提这事,我今晚就去烧了那个狗屁神树!”卞师傅冲着门口怒骂,他胸口剧烈起伏几番,终于平复下来,重新回头看向他的客人,“……让你们见笑了。”
院中四个少年目瞪口呆地看了这一场闹剧,大伙彼此对视了一眼,互相心里都有了计较,沈蕴轻咳一声,还是从口袋里掏出了钱:“我们觉得还是得给您钱,不然我觉得舒同修听见我们占这份便宜也不会高兴的,您拿着吧。”
卞师傅也不再推辞,点点头收下了,“那就少收你们一点吧。”他脸上疲色更重,朝几人难堪一笑,“我刚刚那些话你们不要放在心上,明天城里社集会很热闹的,你们玩得开心。”
从卞师傅家一出来,四人立刻加快脚步,没一会儿便找到了之前被打出卞家的那个男人。对方似乎还在气头上,被拦住后没什么好气道:“你们谁啊?”
“我们是天贤庭的学生,这两日正好来此地游历,”沈蕴微笑着朝对方行了个礼,“有点事想向您询问。”
天贤庭的名号在神州如雷贯耳,加上沈蕴的笑脸实在惑人,男人的表情这才缓和了些,他打量了四人几眼,“……你们不是刚刚在老卞屋里的人吗,找我干什么?”
“我们是去找卞师傅买面具的,”崔兴言朝他亮了亮手里的蓝鬼面,接道,“听您和卞师傅一番谈话,他似乎对明日的社集颇多微词?”
“他啊,就是脑子转不过来!”男人翻了个白眼,“去年社集突然地龙翻身,他儿子那会正好在庙里看大戏,正好墙倒下来,给砸死了!”
沈蕴道:“所以他就厌了社集?”
男人点头:“之前年年大戏的面具都是他做的,今年因为这事他就死活不肯做了,刚刚还说要烧庙……这也就是我心眼好,要其他人听见他对神树娘娘这么不尊重,早把他绑了!”
“但他不是还在给百姓们做面具吗?”钟秀林看了一眼手里的鬼面。
“按他的说法是给你们的这种,是玩的;给大戏的,是神树娘娘的,他既然不信神树娘娘,那就绝不会再做,这不是死脑筋是什么?”男人不以为然,又有些无可奈何。“不就是个面具,怎么做不都一样?”
“大戏的面具和我们的面具有什么不同?”路弥远问道。
“也就是用料不同,更庄重一些。普通面具是用纸浆做的,大戏的面具比你们的大,是用神树娘娘身上取下的木材,贵重得很!”男人摊开手,“前几天我们就已经雕好了模子,只等他来画,结果你们也看到了。唉,还说今年要办的最隆重,现在可好……”
不远处有人唤了男人一声,看样子是有事要商量,他向沈蕴几人告罪一声,便匆匆赶了过去。
眼看天色越来越晚,四人便就近找了一家客栈歇息,睡前还聚在一起又把今天的经历捋了一遍。
“啧,最烦的就是这种,”崔兴言扒拉着桌上的瓜子,“感觉哪里都不对劲,但是又找不到不对劲的源头。”
“如果说受到祭祀的是鬼物就罢了,偏偏并没有鬼气,祭祀之地反倒灵源充沛;如果说这位卞师傅因爱子离世想要报复社会就罢了,偏偏他又推掉了最关键的委托。”沈蕴按了按眉心,“难道只是我们多心了?”
钟秀林提议:“要不我们再去逼问那个卞师傅?我觉得他的面具就画得鬼里鬼气的,肯定……”
“林林,”沈蕴看着他,“罪疑惟轻,我们可以怀疑每一个人,但不能仅凭怀疑就给这人下定案——过往也不是没有因为误判耽误时机,反而导致鬼物升格的事。”
钟秀林瘪了瘪嘴,低下了头。
“那我们就等明天?”路弥远问。
“等明天吧。”沈蕴手指敲敲桌面,“如果明天庙会一切正常,那样最好不过;就算生变,城中也有我们四个,还有那头的江子鲤和舒喻呢。”
因为心中积着疑虑,沈蕴歇下后也难以入眠,一直在床上翻来覆去,等他总算朦胧有点睡意时,窗外一道细细尖叫声骤然划破了空气。
“走水了——”
沈蕴睁开眼睛。他先是以为是自己听错了,然而呼喝声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响,从四面八方汇集向一处,他终于起身下床推窗,向着声音的奔走的方向望去。
浓厚如墨的夜色中,客栈前方一抹红光宛如旭日朝霞,艳艳生辉。
是树娘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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