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气在世人眼里,是至邪至怖之气;鬼物在世人眼里,是至邪至怖之物。
入学的鬼气识类第一课上归闲先生语气轻松,仿佛只有乙等鬼物是需要学生们加以警戒的存在。实际上天崩地裂时,一只普通的丁等鬼物就能祸乱满门,两三只丙等鬼物就能屠灭一村,而修士若鬼气蚀心变成乙等鬼物,则非得数名同等修为的修士才能将其镇祓。
这也是天贤庭一向强调学生们得组队行动的原因。
只有江夙是个例外。当年自从重伤归庭之后,他便始终独行往来,包括下山历练也从不与人结伴,他的历练分却始终高居榜首,其分数记录至今无人打破。到了毕业之后,已经无法用历练分来计算他那一把吞月剑下祓斩了多少鬼物,何况也根本不需要再计算,毕竟世人皆知江夙剑至极境,已可称为“剑中之圣”。
而这样的人如果堕落化鬼……
叮铃。
所有人都听见了从浓黑雾霭中传来的铃声,几乎立时僵立在了当场。路弥远眉目一冷,手中握住了无名剑:“师叔。”
沈蕴也攥紧同春从地上站了起来,压低声音吩咐道:“铃声距离不远,恐怕……”他卡了一下词,决定还是暂时用个保守点的称呼,“恐怕‘他’即刻就会发现我们。老规矩,一旦他进入‘赤戒线’内,我、弥远、还有江同修你们二人便趁着爆炸,先发制人以左右剑势分挟。”
天贤庭学生在驻扎休息时不仅会在四方有枭眼观侍来监视四方,还会在周围划下一道“赤戒线”作为屏障,一旦有鬼物入侵,埋在地下的符箓会立刻燃爆反击,虽然不一定能杀伤鬼物,但炸响声也足以让线圈内的修士守备起来——在天崩地裂时,这一道赤戒之线不知救了多少修士的性命。
路弥远点头应道:“好。”
而江子鲤仍呆愣着没有回话,还是舒喻赶忙应答道:“我们马上就位。”说罢他便拉着他的少主站去了对面。
沈蕴继续道:“我和弥远会尽快找到‘他’的破绽,‘他’一旦动作停顿,宫同修便用幻术困住‘他’。”
宫梦锦挽起披帛:“我知道。”
沈蕴目光转向燕也归,“至于你,我就不用嘱咐什么了。”
燕也归面无表情,一动不动。
沈蕴一振手臂,最后道:“其他人分散警戒,若有其他鬼物来袭,立刻燃符示意。”
此时除了他们六人之外,还剩四名外庭修士,剑修符修各二人。这几人论辈分都是之前毕业的学长前辈,在外都是可以独自应付丙等的鬼物的精英,但于修为上和沈蕴这几位宗门亲传的接班人来说还是颇有差距,所以自下了云丛鬼隙之后都是听从沈蕴和宫梦锦的安排,并无二话。
叮铃。
铃声更近了一些,所有人屏住呼吸。
头顶的鲸脂鸟焦躁不安地来回盘旋,终于,光影明灭中一个人影逐渐从黑雾中显现出来。
按理说人若被鬼气侵蚀之后,躯体亦会被腐蚀扭曲成怪物一般的模样,但当“他”出现在众人面前时,沈蕴还是惊讶了一下。
‘他’当然已不再是沈蕴在幻梦中见到的少年江夙了。盛年之姿的剑圣身材高大,面颊瘦削,除了异常青白阴郁的脸色之外,看起来和活人并没有太大的区别。年轻时那股颇像女孩子的秀丽早已化成了比刀锋更加锐利的戾气,在眉眼间氤氲不散;他的头发依旧如任何龙玄弟子一样规整梳成马尾,由龙头金冠高高束在脑后,只有前额几缕发丝散落在鬓边。
在看清来者容貌的那一刹那,江子鲤最后一丝希望也彻底破灭,少年嘴唇颤抖,握着吞月的手也有些发抖,“父亲……”
江夙还在往前走着。
他背后本该负着剑匣的地方空无一物,只有袅袅黑雾隐约环绕成一个长匣的模样。除了头发上的定魂铃外,他左右衣摆和袖摆上还各系着一颗定魂铃,这几颗金色的铃铛是如墨黑衣上唯一的亮色,铃铛随着脚步每一次向前,都会错落地响起清脆声音,恰如淙淙琴乐里的一个小节,叮铃不止。
就在距离赤戒线还有一步之遥时,江夙停了下来。
他环视一周,漆黑无光的瞳仁漠然地从每个人脸上扫过。在看到江子鲤和他手中的吞月时他的目光也没有丝毫停顿,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
沈蕴努力放平呼吸,眼睛直直盯着这个黑色的身影。只要他再往前一步,自己就能借爆炸干扰直接瞬行破其左肋,只要再往前一步……
再一眨眼,江夙却凭空消失在了他的眼前。
不见了?
“——沈蕴你头顶!”宫梦锦尖叫。
沈蕴的大脑根本来不及反应,他的手已本能地向上一挥——锵!
同春接下了这直贯天灵的一击!其沉重的力道也让沈蕴手臂一麻,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后栽去。路弥远眼疾手快,他左手拽着沈蕴的腰往后一拉,右手挑腕上扬,正好挡下了江夙落地后挥来的第二剑!第三剑!
金铃和剑鸣声连续响起!
沈蕴此刻仍被路弥远拽着闪避,他在扑鼻的血锈气味中惊魂未定地抬头,这才看清江夙那张冷漠的脸,以及他手里的武器——
那并非是一把剑,而是一团被虚握着的浓黑鬼气,当鬼气与剑相击时,这本该无形的事物却能发出金属一般无二的声音。
“鬼气化刃……”燕也归低声道,“恐怕在剑圣的眼里,他手中握的就是一柄剑。”
只见江夙以一敌二,脚步始终未停,铃声清脆,每一响必定伴随致命杀招。
虽进攻都被沈路二人接连挡下,但沈蕴已经明显感觉到自己有些跟不上江夙的“律”了,眼看己方的的招架越来越仓促,而江夙腾挪之际左手一振,又一团黑气从他掌心凝出,沈蕴眼尖发现,当机立断戟指喝道:“瞬!”
他和路弥远的任务不是和剑圣决一高下,而是拉扯出可以配合同伴的最佳时机。
现在就是最佳时机。二人瞬行闪避的刹那,江夙左手挥出的那一剑也随之刺了个空。
“宫姐!”沈蕴叫道。
这是江夙转瞬即逝的破绽与停顿,宫梦锦当然明白。在沈蕴声音出口的同时,她手中的法器“化雾”猛地暴涨,如飞电灵蛇将江夙缠绕起来!
“洪水飞灾,山峦倾崩,吾言所临,如诰奉行!”
少女咒文吟出,锦缎不断收拢,化雾逐渐变成一团绚丽的光华,漫溢升腾。岩浆,飓风,地裂……种种幻影交织出现,漆黑的鬼隙之中仿佛有一个混沌洞天正在形成——幻术,正是针对这些乙等鬼物而生的法术。
那些丁等丙等的鬼物因为五感迟钝,不通灵性,对幻术基本不会有什么反应;只有乙等鬼物因为生前皆是有灵根的修士,所以他们越是五感敏锐,就越会被眼前幻象所蒙蔽。
果不其然,宫梦锦创造出的扭曲幻象显然已经干扰了江夙的认知,男人足下一顿,如同迷失了方向一般左右来回走了几步,定魂金铃的响动也变得焦躁混乱起来,掌中鬼气随之扭动逸散,再不成剑型。就在宫梦锦正要松一口气时,江夙却突然站住了。
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男人缓缓抬起了头。
“啊啊啊啊啊啊啊!!”
霎时间,从剑圣喉中发出了一声凄厉怒吼!
怒吼回荡在鬼隙之内,两壁砂石簌簌震落,周遭原本已经稳定的幻术开始飘晃起伏,在吼声中只听嗤啦一声,幻象便如废弃的锦帛书画一般绽裂开去!
“……!”
宫梦锦没料到对方仅凭声音竟然就能震破自己的幻术,眼看对方要脱离压制,她大惊之下不容犹豫,立刻抽出金簪用力划破掌心,又从袖中抽出两条绢帕,将掌中鲜血抹于帕上,同时催动灵力,令其在半空中团成卷岚烟雾,补上了幻境裂开的空隙,勉强将江夙重新困了回去。
“不好,他刚刚的叫声好像引来附近的鬼物了!”有外庭修士惊道。
“少主我们先去帮哪边!”舒喻喊道。
“燕神棍你人呢!”沈蕴叫道。
“你让他快点!!”宫梦锦急得跺脚,“我是在用血换术,撑不了太久!”
在一片纷乱嘈杂中,有一个平静无波的男声剖开混乱,悠然念道:“吾天命断命,汝吉凶莫改。劫在五行绝处,亡于五行临官,位至煞曜,黄泉门开。”
燕也归最后一个字眼念出,翻手掌心向下,两枚白骨爻牌落地,大凶之签。
“急什么。该死的都会死。”青年嘴角向上翘起,道,“咒杀。”
燕也归做任何事都一丝不苟,由他念出的杀招更是分毫不差,咒气没入云霭的瞬间,刺耳的长啸声像是被一只手扼住了脖颈,戛然而止。
云雾中转而响起的是一种让人齿根发冷的嗬嗬声响,又过了片刻,连嗬嗬的动静也停了下来,云团中顿时一片死寂。
“这是……咒杀成功了吗?”有人迟疑问道。
燕也归抿紧了嘴唇,没有回答。
燕少卜是如此神色,其他人自然不敢因为声音消失而放下心来,于是所有人的注意力仍牢牢锁在那一团白雾之上。
一息,二息……三息。
第三息的呼出的气流还残余在齿缝,燕也归突然瞳孔一缩,他猛地捂住了嘴,一口反噬鲜血从喉管中喷涌而出。
逆命之咒竟然无效!
随即一道黑光倏然划破了白雾,众人只来得及看清一道残影,黑光便直接命中了正前方的一名外庭修士!那人甚至连惊讶的表情都来不及做出,头颅便已经和脖颈分离,打着旋飞了出去。
紧接着,又一道黑光从白色的云团中窜出,沈蕴神色一凛:“拒!”阻隔的拒阵和黑光几乎同时飞到了宫梦锦的鼻尖,黑烟在宫梦锦眼前轰然炸开,女孩双膝一软,跌坐在地。
“糟了!”
帮宫梦锦挡这一下是沈蕴下意识的举动,他很快就反应过来自己犯了一个巨大的错误——拒阵隔绝一切,阻挡一切,那么宫梦锦用自身气血维系的咒术……也会因为拒阵而中断。
嗤啦。
笼罩住江夙的那一团雪白云雾被一双修长而苍白的手拨开,撕碎,一片片散落在地,变回了原本沾血的丝帕。
在江夙又一次出现在众人视野里时,他看起来跟被困之前几乎没有什么区别。男人依旧腰身挺拔,神色漠然,他甚至还活动了一下手指,待到掌中重新凝出鬼刃之后,才微微张开了嘴唇:
“天……贤庭?无趣。”
大意了。沈蕴背后泛起一层冷汗。
江夙是天贤庭建庭三百八十年来最出色的学生,他哪怕从未与人组队,他也一定知道赤戒线会划在哪里,守备的学生会怎样抵御外来的进攻。剑招,幻术,诅咒……他见识过的、经历过的战斗,绝对比在场的人加起来都要多。
恐怕在最初扫视的那一眼中,他就已经知道该如何撕碎这群少年们组建的脆弱防御,该如何将所有人……一个一个斩于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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