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路弥远吗——沈蕴有一瞬的错觉,仿佛那里站着的少年,只是一个长得和他的小朋友一模一样的“人”罢了。
少年手臂轻扬,缭绕的黑雾顺从缠在他的周身,不像江夙那般的肆意奔腾,反而如仆从一般乖巧臣服。他原本秀气苍白的眉眼中此时生出一抹极其浓艳的妖异之色,嘴角却露出一个极其乖巧的微笑:“师叔不夸奖我吗?”
“……”
看着这样的路弥远,沈蕴隐约间明白了些什么。他微微张嘴,又重新闭紧,最后长吐了一口气,有许多不需要说出口的话亦随着这口气呼了出去。
最后,沈蕴也向他笑了起来:“行啊弥远,你瞒得挺……”
“——阿蕴退后!!”
远方司君齐一声厉喝打断了沈蕴的话,他还来不及反应,突然感觉手臂一紧,少年收回目光一看,瞳孔惊缩——被贯穿心窍的江夙扬起了头,居然还没有被斩祓!
难道对方的弱点并不是这里?!沈蕴和路弥远的脸色同时变了。
而男人根本不给两人思考的时间,他喉中发出嗬嗬嘶鸣,赤手一把握住了同春,生生从心口拔出,鬼气眨眼间就将血洞填满,同时另一只手飞探如电,朝着沈蕴的脖颈掐去!
一切发生得太快,路弥远挥出的鬼气堪堪只缠住了江夙的手臂,根本无法阻止那五根收拢的手指。
喀拉。
骨骼碎裂的声音如惊雷炸响在路弥远的耳畔。时间忽然被拉得无比漫长,漫长得他可以清晰地看见沈蕴那双湛蓝眼睛里的亮光是如何消失,身体是如何倾倒,直到最后坠落在地,又发出一声沉滞的声响。
路弥远只觉得脑子嗡地响了一声。
又没有保护好他。我又没有保护好他。……
像是有一把尘封深藏的锁被开启,无数画面从他眼前闪过,这些画面他完全没有印象,但无一例外全是各种模样的沈蕴,在以各种方式的惨死——刺杀,蚕食,甚至是化为片片灰烬,散落在尘嚣之中……
——到最后定格的,是躺倒在小杜河滩上的十五岁的,他的小师叔。
这一幕和路弥远的眼前真实发生的景象骤然重叠,随后,他的视野便被漫天的黑雾笼罩。
.
“这是……什么……”
宫梦锦等人此刻正好抵达,众人目瞪口呆地看着前方的一切。
之前情况紧急,沈路二人说要赶来搭救虞守庭他们后便立刻离开,而他们几人犹豫了一下,决定去冒险搜寻另外两名外庭修士。幸运的是没过多久,他们附近的鬼气竟然淡了不少,有了灵息搜索,大伙很快就发现了那两位幸存者,只不过这两人状态也不算好,肺腑已浸染了不少鬼气,也陷入了半昏迷中,如果不找个安全地方做净化仪式的话,污染心窍只是时间问题。于是众人愈发不敢耽搁,宫梦锦便和舒喻一人搀着一个,往沈蕴等人灵息所在的方向赶来。
但如今出现大伙在面前的,是一座无比巨大的“拒阵”——可拒阵不会是如此漆黑的颜色,也不会散发出令人战栗的气息,这更像一幢堪比楼宇的棺椁,将某种不可言说的恐怖存在牢牢关在了里面。
“那是不是沈同修?!”
舒喻眼尖,一下子看见了黑棺不远处躺着的那个红色身影,而在沈蕴旁边还有一个白色的人影,正是丹成掌教司君齐,他似乎正在对沈蕴施什么术,而一见众人过来,便稍稍点了点头。
众人赶忙迎向他:“司掌教,这是怎么回事?其他人呢,还有路同修呢,都去哪儿了?”
“守庭他们在那边。”司君齐示意了个方向后便闭上了嘴,显然并不想回答其他的问题。
大伙见沈蕴被灵光包裹,而身上除了锁骨那一道伤口较重之外并无致命外伤,以为他只是受伤昏迷了过去。宫梦锦等人赶忙去查看守庭等人的情况,她见大伙灵息平稳,苏醒在即,总算是松了口气。
只有燕也归注视着沈蕴,双手拢在袖中略一掐指,顿时皱起了眉。
“沈蕴死了。”
燕少卜话语一落,众人哗然,就连江子鲤的脸色也变了。
舒喻趔趄了一步:“燕、燕同修可不要瞎开玩笑……”
“我从不开生死的玩笑。”燕也归转头看向司君齐,“倒是司掌教的命数似乎……”
司君齐道:“我的命数,我自己心里有数,不劳燕少卜金口谶言。”
燕也归略扬了下眉:“好的。”
“不可能,”宫梦锦摇头,“沈同修的实力我清楚,就算不敌,他也可以全身而退,绝不是这么容易就会死的人。”她转身问道,“司掌教,刚刚这里到底发生什么了?”
“——发生什么了?他可不敢说出口!”司君齐还没回答,一个声音却从宫梦锦身后传出,只见一个外庭修士不知何时醒了过来,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指着前方道,“刚刚我一睁眼,就见到一鬼物要袭击咱们,而司君齐竟然叫他‘江仙师’!天底下还有哪个能让司掌教称呼为江仙师的……”
“这些我们都知道了。”江子鲤冷冷打断了他。
那人本以为自己掌握了个大秘密,还想趁机拿捏这江少主一番,没想到对方竟然是这个态度,他表情不由一滞,还想还口,“你们……”
“我记得你。你在第二重幻境时就说自己受了伤,之后便一直在队中浑水摸鱼,”江子鲤又一次打断了他,他扫视了对方两眼,道,“倒如今你既已苏醒,居然还缩在人群中?”
“我……”江少主哪怕脚还伤着,气势却依旧十足,这名修士比他年纪大了两轮,仍被他的质问怵得缩了下肩,男人嘟囔道,“我灵力一直没恢复,难道要白上去送死不成?”
江子鲤嗤道:“窝囊。”
舒喻见气氛不对,连忙缓和道:“我记得您是殷贤仙师对吧,如今时间紧迫,殷仙师还是说回正题吧。您后来看到什么了?”
那位叫殷贤的修士悻悻两声,继续道,“我就看见那小沈剑范过来替我们挡了一剑,之后那鬼……鬼咳……他就发了狂,追着小沈剑范一顿厮杀。”
宫梦锦问道:“然后沈同修就被杀了?”
“可能是吧……”在众人注视下,殷贤倒也不敢撒谎,只道,“因为鬼气太浓,他们又打到了深处,我看不太清了,只知道那里突然冒出了一座黑色的方棺,把那个……那个咳,还有那位小路仙师关了进去。我就看到了这些。”
这人把经过说得一片模糊,根本没有任何有用的内容,宫梦锦咬着下唇定了定神,便朝司君齐走去。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宫梦锦感觉司君齐的容貌似乎比之前苍老了半分——若说他刚刚还像一位年近而立的青年,现在就像是突然平添了几年岁数,连鬓角都多了几缕白发。
可能是乍见到弟子亡逝,心力耗损的缘故吧。她如此想着,开口的措辞便斟酌了几分:“司掌教,您是在为沈同修招魂吗?那个……不妨让晚辈来试试?我们穹鸾有一些秘传的吊魂法术,即使气息一时消亡,我们也可以起死回生的。可以吗?”
她连问了两遍,司君齐却像没听到一样并不接话。宫梦锦蹙了下眉,干脆直接伸手为沈蕴施术,可她的手刚要碰触到衣襟,手腕便被司君齐拉住了。
“司掌教?”宫梦锦惊讶。
“不要碰他。”司君齐道。
“为什么?”
“他赐予的,自可夺回。”
司君齐这句话说得没头没尾,宫梦锦不由困惑,视线往沈蕴身上落去。这时,她忽然发现了一件极其怪异的事——
沈蕴锁骨的那道伤口,正在已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
“这是……”
少女惊诧地睁大了眼睛,她蓦地抬头看向司君齐鬓边的白发,一个匪夷所思地念头从她脑中窜过——她曾经听说在不知历以前,有一些禁忌之术可以以命换命,甚至用寿数来抵消自己的致命重伤。
可她听闻司掌教一向清正磊落,这样的禁术他是如何得知?!
“司掌教,您莫非……”
宫梦锦才要张口,司君齐便已止住了她的话:“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我只有我的理由。”
他并不再作解释,只是松开了女孩的手腕,转而道,“现在江……他已经被困住,这鬼隙中最大的威胁不会妨碍到你们了,趁着现在鬼气正稀薄,你们带着大家赶紧上去吧。”
“那您呢?”
“我的弟子都在这里,我当然要守着他们。”司君齐淡淡道。
“可……”
“这里的一切罪孽,都有我的一份过错,”司君齐道,“那就由我来终结好了。”
说罢,他便要从怀中掏出六合印,这是忽然一道气劲,又将司君齐的手打了回去。男人有些错愕地看向气劲袭来的方向——
一位老人缓缓睁开眼睛,一字一顿道。
“你若要说错,吾岂不是更加大错特错。”
“守庭……!”大伙一见虞守庭苏醒,都瞪大了眼睛。
虞守庭撑着拐杖,缓慢而坚定地从地上站了起来:“吾方才虽然神识未归,但五感俱开,发生了什么吾都已知晓——江夙已经做了糊涂人,你难道还要步他的后尘?”
“……”一向从容平静的司君齐在昔日的先生面前,也会露出愧悔的表情,“可是守庭,这么多年我始终没有做好过、做对过任何一件事,包括现在也是。”
“你要做好的事,也不应该是这一件。”虞守庭道。
司君齐哑然。
“何况吾的确是错了。”伴随着她的话语,虞守庭掌中的鬼头拐杖也不断滋生出缕缕电光,
“当年吾因为得到天崩地裂之兆,忙于和神州百宗商议渡难之法,吾本以为以江夙与引莲二人的修为及其秉性,应当能替吾照管庭内一切事宜,却忘了他们本是半大的孩子,仍需要人来引导、教育。”
“包括祝桃,绣卉,柴成周……还有你与沈丹成。”虞守庭的视线旁移,看向缩在一旁的殷贤,“还有你。”
“……”殷贤又往角落躲了躲。
“有些事并不是守庭的问题,”司君齐低声道,“当时的神州风气就是如此,只以宗门世家与修为高低来论人长短,这样的风气并非光靠天贤庭、靠守庭一人就能扭转。如果不是那一场天崩地裂,恐怕如今只会变本加厉。”
“是啊……如果不是那一场天崩地裂……”虞守庭皱纹纵横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笑,却是一个极其涩然的苦笑,“天贤庭庭训无人遵守,成了一纸空谈,导致灾祸起时,吾泱泱数千学生,最后存活的,却不足三十余人。自那之后,吾便下定决心,绝不会让此事重演。”
她提拔散修,收留祝桃,在司君齐开山立派时为他撑腰,劝江夙不要过分执迷剑道,引拒不出山的顾引莲重回红尘……
虞守庭抬起头,看着这不见天日的鬼隙:“吾做的一切都是无用功么,祝桃。”
老人的问话飘散在一片空茫中,半晌后,不知从哪里传来了一个女声冷笑,短促得却又像是咬着牙的哽咽。
“不,您做的才不会是无用功!”宫梦锦断然反驳,提高的声音盖过了那声回荡的冷笑,“进益、协律、不惮、敬畏,您难道没有看到吗,这四条庭训不仅我会遵守,我也会约束教导我的后辈遵守;不仅我们鹤院会遵守,鹰院的同修一样会遵守!”
她的语调近乎赌气一般恶狠狠地,却又字字铿锵坚定。说罢宫礼范还一个个瞪视向她的同修们,舒喻连忙称是;燕也归嘴角抽了抽,还是低下了头;而江子鲤梗着脖子,最后还是答道:“我身为代剑范,当然会遵守。”
“……”虞守庭将这几位少年的模样一一看过,在看到沈蕴时她格外多凝视了几眼,最后才转回到司君齐的脸上。
“你的弟子都教育得很好。”虞守庭道。
司君齐道:“因为我不想再让阿蕴和弥远经历我曾经历过的事。”
虞守庭终于目露欣慰:“那你现在就应谨遵庭训,带着众人即刻离开鬼隙。”
“弥远还在黑棺里面。”司君齐道。
“你不该如此不分轻重。”
“他是阿蕴最重要的人。”司君齐道,“在我的计划中,我希望那一日到来时,他们两个孩子可以一起面对。”
“……”虞守庭沉默了一下,才道,“那你告诉过他们二人等到那一日,要听从自己的本心了么?”
司君齐道:“说了。”
“那就好。我就没有什么可再说的了,”虞守庭扬起了鬼头拐杖,它的木头外壳已经被电光剥落,彻底露出里面细长如刺的雷电之剑。
“路弥远之事,以及这旧日之孽,那就都让我这把老骨头来处理吧。”
老人的背仍有些佝偻,但在众人眼中此刻却比任何一位剑修还要挺拔,她将这一剑光华高举过头顶,字字分明:“吾愿以身化雷电,十方天劫皆落于吾身。”
隔着层层鬼气,深深地穴,正上方一道惊雷贯穿地面与浓雾,直直劈落在了虞守庭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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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都过去一个月了,我猜啊,下面的人恐怕都已经全军覆没了……”
“你说祝桃?那女的我见过啊,虽然说不上丑吧,但也没什么味道,我猜她估计是这么多年找不到道侣,没人要,才会做出这等禽兽不如的事来……”
“我看龙玄也是糊涂,就那么一个独苗,竟然还放他去这么危险的地方……”
“你怎么知道龙玄就这一个独苗了?你想想剑圣在外面留的那些野种,死了一个龙玄少主,再找一个新的呗,何况江子鲤的天赋也就那样,居然被一个原本不是剑修的小子夺了剑范的位……”
“嘘,那老头看过来了!”
“……”
江棐冰冷地目光扫视过那一片窃窃私语,那些议论声音便瞬间消弭无踪。他低低咳嗽一声,问道:“放下去的红鹊仍然探不到子鲤的灵息吗?”
“回禀掌教,这鬼隙内的鬼气实在是太浓了,我们画出的红鹊根本飞不了那么远,至多只到底下五六丈的距离就已无法感知了。”他身边的随从惭愧回道。
江棐闻言愈发不悦,他正要回斥一句什么,忽然苍穹传来一声沉闷的滞响,将他才要说出的话给堵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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