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喧嚣都在这一刻戛然而止。
不论是年迈的先生,还是年少的学生,他们都未曾经历过四百年前的那一场血战,但不论是话本、典籍、史料……但凡提起了龙染之战,就绕不开改变局势的江杳,也绕不开江杳的劲敌,战神阴崖。
在世人的传说里,阴崖身长八尺,黑肤红瞳,银甲银枪,暴躁易怒,喜饮人血,噬人肉,以玩弄修士性命为乐,人人莫不对其恨之入骨。当年万里原一役阴崖大军惨败,若不是新任龙王萩律从中极力斡旋,表示会将兄长带回去好好囚禁改造,阴崖恐怕早就被百宗修士们一人一刀给凌迟了。
但此刻出现在众人眼里的阴崖,却和传闻中大相径庭。
魔龙的身形和半年前没有什么区别,依旧是高大而瘦削的。曾经贴身银色战甲如今空荡荡地悬挂在黝黑的皮肤上,仿佛只要走上一步就会从身上滑落下来,但他依然固执地穿戴着这一身,就好像他仍旧是未曾经历这四百多年的囚禁与折辱,是永远骄傲的魔龙战神。
魔龙从金光中踏出,先看了一眼自己脚下的废墟,仰头问道:“这是谁的杰作?”
明明他站在地上,形单影只,他却像是睥睨众生的那一个。
银焕倒吸一口气,马上把头缩进了人群里。羲夫人正要出声,沈蕴已御剑向前:“是我策划的。”
他朝阴崖微微一笑,“反正藏真塔是神州的建筑,我们神州人自己炸着玩儿,龙王陛下不会介意吧?”
阴崖猩红的瞳孔立时束成一线,他打量少年片刻,忽然噢了一声:“我记得你,你是破了祝桃的幻境,死在江夙手里的那个少年修士。”
“很抱歉,现在站在你面前的是活人。”沈蕴毫不畏惧,他知道眼前的魔龙才是自己真正要面对的最终劲敌,“龙王陛下孤身前来,未免对自己太自信了。”
阴崖挑起眉毛,竟然反问道:“我为什么要派大军过来,我又不是来打仗的。”
“……看来我们误解龙王陛下了,”沈蕴咬牙道,“还是说您在万里原一战之后转性了?”
“没错,”阴崖利齿厮磨,“那一战让我清楚的认识到,杀戮解决不了一切,因为这个世界上有比刀枪更可怕的东西。”
“是么,”沈蕴笑笑,“我可不想见识那么吓人的东西。”
少年虽然语气全程保持轻松,手却紧攥着剑柄,警惕对方随时会发起进攻——毕竟传闻里的阴崖冷血嗜杀,从不与人多费口舌。但对方听他呛声后只是冷笑了两声,眼中甚至露出了一丝兴味:“说起来,你叫什么。”
“天贤庭剑范,沈蕴。”
“好的,我记住你了。”阴崖道,“正好我还有一事,要问一下剑范,今日是道龙逢会之日,我曾在一个月前派出了数十位心爱的龙裔,让他们与神州修士好好切磋交流,共同进益,不知他们现在所在何处,我好接他们回家。”
“他们都死了。”
江子鲤和宫梦锦齐声答道。礼范扬起下颌,“也不劳龙王再多问一句了,是我俩干的。在下天贤庭礼范宫梦锦,旁边是龙玄少主,江子鲤。”
“瀛海沧浪堂主,崔兴言。”崔兴言笑眯眯地凑了过来,“叫我瀛海第一猛男也可以。您派出的那位叫凉昙的魔龙则是我解决的。”
“在下燕也归,只会算命。”燕也归也走上前来,“瑰琼是不小心被我算死的。”
“吾乃天贤庭现任守庭,羲灵。”学生们都已挺身而出,羲夫人岂会落于他们之后。
“羿相,教射箭的。”
“太渊掌教景颉,不必记得我。”
“区区孙归闲,在庭内负责传授一些基础课程。”
“龙玄执剑使,舒喻。”
……
友人、先生、学生,他们一个又一个地站了出来,与沈蕴并肩而立,成为了天贤庭中一堵屹立的人墙,而路弥远不知何时也已来到了沈蕴的身边,悄悄握紧了小师叔的手,“路弥远。”
“对于您派来的龙裔们的‘意外死亡’,天贤庭深表歉意。龙王陛下若想重开逢会,”沈蕴回扣住恋人的手指,目光从容,“那就先与我们来讨教吧。”
“……”
阴崖的视线将这些人一一扫过,尤其在路弥远的脸上多停留了片刻,尔后魔龙蓦地翘起了嘴角:“很好,很不错。我几百年没见过神州修士,今日一会,你们确实给了我很大的惊喜。”
他这才侧过头,转向了自己的“盟友”,“倒是你,柴小仙师。”
柴自寒浑身一僵。
“我记得我说过让你午时再开启法阵,”在见识过无畏的天贤庭众后转头便看见此等废物,魔龙语气中已有了微不可闻的杀意,就连周围的黑雾也随之震荡了一下,“为什么没有照做。”
“他们刚刚在逼我,我是迫不得已……”柴自寒下意识地辩解,“而且我也就早开启了小半刻钟,有什么关系……”
“关系就是如果你在午时开启,我就会在这里,而藏真塔就不会塌了。”阴崖冷冷道。
柴自寒语塞。他知道自己搞砸了仪式,但这是他的飞升仪式,该恼火的也是他吧?阴崖既然是自己的盟友,为什么不去杀了出谋划策的沈蕴和动手炸了藏真塔的银焕,反而来责问他?
一面是仪式失败的懊丧,一面是被魔龙当众责难的难堪,两相交织下,柴自寒愈发恼怒,脱口道:“那现在怎么办,我是一定要飞升的,你总得有个解决办法吧?”
“办法?”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敢用这种语气和自己说话,魔龙微眯起眼睛,瞳底一丝戾气流过,他微微张嘴,舌尖划过齿列,咬重了某个词汇,“柴小仙师不用急,藏真塔虽毁,但我有另一种让你飞升的办法。”
竟然还有另一种方法?!沈蕴的脸色变了。
柴自寒一听还能飞升,更是喜形于色:“真的?”
“当然是真的,”阴崖朝柴自寒勾了勾手指,哑声道,“你过来,我只告诉你。”
“不、别过去!”沈蕴脱口叫道,“他在骗你!!”
柴自寒哪里会听沈蕴的喝止,他现在满心满眼都是要当最强的那一个。他几乎是毫不犹豫地脚下一转,朝着阴崖冲了过去,落地后他快走几步,兴奋地咧开了嘴角:“快告诉我,第二个办法是——”
柴自寒话未说完,伸出的手已经被魔龙牢牢扣住,男人枯瘦的脸骤然欺近,咽喉里的血腥气冲进了他的鼻腔,“同归是我的毕生心愿,我不会蠢到不留后手……”
“——所以第二种方法,就是你来当那把开天的剑!!”
说着,他一把夺走了柴自寒的重剑丢到一旁,将他猛地拽进了金色的阵法之中。柴自寒甚至都没能理解对方说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一股碾压般的剧痛便向他袭来!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惨叫声骤然响起,半空中所有人僵在了原地,不知道阴崖为什么突然对柴自寒动了手,柴自寒更是最糊涂的那一个,可只有一点,只有身体的痛苦是骗不了人的——沈蕴没有说错!他确实被阴崖骗了!!
明明他之前沐浴在金芒中一点感觉都没有,为什么现在这些光线落在身上,就像是有万只蚂蚁在啃噬自己的血肉,自己的灵力,最后咬上了自己体内最重要、最珍贵的——
“不!!”柴自寒剧烈的挣扎起来,再不明白对方想做什么就是傻子了,“这是我的东西,你别想拿走!”
“你的东西?”阴崖哈哈大笑,“你只是个肖想了地核的小偷而已!”
“我不是小偷!这是乾炎的,是属于我的!!”柴自寒暴怒地催动地核的灵力,“我要杀了你!”
他劈手斩向阴崖,掌风还未划出,阴崖便已轻松接下。“杀了我?”魔龙干瘪的身材却有着无比巨大的力量,他一手架住了柴自寒的手腕,指节不过稍稍合拢,就听见骨骼发出了一连串尖锐的脆响,它碎了。
柴自寒额头冷汗涔涔落下,在双重痛楚的折磨下,他连惨叫都发不出来了。
“柴小仙师,像你这种吞了一颗地核就自以为了不起的修士,你猜我四百年前杀了多少个?”阴崖终于露出了他残忍的本来面目,他轻蔑地翘起嘴角,“甚至根本不需要我动手,地核就会背叛你。”
“什么意思……”柴自寒喃喃。
“真是蠢货。”阴崖嗤道,“蠢货妄想驾驭不属于自己的天道,当然就会遭到报应——地核给了你多少生命力,在未来就会向你悉数要回来。”
魔龙靠近了柴自寒,一字一字道:“祂赐予的,自可夺回。”
阴崖嘶声笑了,“这是天道的权力。”
柴自寒没有回答,他只是怔怔地看向自己的胳膊。金芒之下,体内那股澎湃旺盛的灵力已经不再受他的控制了,它们活泼地四处游走,在发现宿体受损后,便迅速修复起折断的臂骨,可与此同时,他也清楚的看见他原本年轻而健康皮肤正在逐渐枯萎——就像是一双六旬老人的手。
这是代价。
“不……不,我不要修我的手……”柴自寒瘫软在地,语无伦次,“我不要变老,我还要活好久好久,我还要成为神州最强的……刘叔叔、裘叔叔、救我、救我啊!!”
柴自寒呼唤的是乾炎各堂的堂主,他们在柴成周失踪后便顺理成章地跪在了这位少主身前,期待着对方能带自己鸡犬升天。可不过转眼之间,他们的少主已面容枯朽,身形惨不忍睹,这些人都是些见风使舵之辈,纷纷犹豫了起来:“这、我们怎么救啊……”
“不用救你们的少主,因为你们有更重要的事要做。”阴崖打断了结巴的刘堂主,“我看对面那位沈小仙师随时都会忍不住要动手了,你们替我拦住他。”
“龙王陛下,我们……我们能不掺和吗?”裘堂主颤颤巍巍地提议,“这柴少主就任由龙王您处置吧,我们也不过是混口饭……”
“我没有和蝼蚁商量的意思。”阴崖目光毫无温度,“这是命令。”
说罢,他一手摸出了一枚黑晶,将它碾碎在掌心后随手一抛,细小的晶片便如针一般精准射进了乾炎众徒的身体里。乾炎众修士浑身一颤,喉头咯咯响动,四肢开始不正常的胀大,有一缕缕鬼气从他们的七窍冒出。
“杀了所有穿蓝红衣服的人。”阴崖道。
所有乾炎修士应声咆哮,他们随即旋身一转,手持长刀,朝着天贤庭众人扑了过来。
“这是……”羲夫人反应过来,立刻吼道,“还不列队应战!”她率先冲出,沐日贯虹,将最先袭来的鬼物一剑穿心!
血战开始。
神州许多修士可能一辈子都未曾见过一个乙等鬼物,而此刻几乎一宗门的精英都阴崖鬼化,而其战斗力更是非同寻常的凶狠。他们仿佛只将阴崖的命令刻进了脑子里,疯狂攻击着天贤庭的学生。如果刀被夺走,就用爪划,如果手被砍断,就用牙咬,学生们何曾经历过这样的战斗,不断有同修被鬼物拽着落下地面,惨叫着没入黑雾。鲜血,鬼气,白骨……半空中色彩纷乱,像是某位癔症的病人涂抹的狂乱图画。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却能安然无恙地站在结界之中,欣赏着眼前的情景。只是随手掷出晶片,就能杀掉这么多修士,创造出了这么多乙等鬼物……阴崖想起除夕那晚他拎起的幼弟的头颅,对方临死前模糊的笑意再次出现在他的脑海中。魔龙也跟着翘起了嘴角。
萩律,你可真是发明了一个好东西。
身处归山四方的幽困拒阵,八方是不断迫近的乙等鬼物,天贤庭仓促组成的脆弱防御岌岌可危,随时都会被彻底撕碎,就连沈蕴也在救下两名鹰院同修后和路弥远离散在人潮中,他斩落一个又一个鬼物,不断焦急用戒指呼唤对方的名字,这时前方又有三只鬼物向他扑来——
“列北斗阵!”
一声厉喝并着清脆银铃一起划破喧嚷,黑衣的龙玄修士在江子鲤的率领下飞身而出——他们每一个人都参与过当年的应桐城之祸,见过比这更加残酷的地狱!
“洪水飞灾,山峦倾崩,吾言所临,如诰奉行!”穹鸾十六姐妹也齐声叱道。
幻术短暂的困住了所有鬼物,被围攻的沈蕴终于有了喘息的时机,他抬头看向前方黑衣的少年,对方朝他扬起了下颌:“这里交给我和宫梦锦,你去做你该做的事。”
“……”沈蕴张了张嘴,“多谢。”
“我只是遵从庭训协律而已。”龙玄少主转过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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