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曲 只是当时已惘然2
“别作戏了,”Cave冷嗤了一声,“老太婆,本少可是关注你好久了。”
话落,只一瞬间,李阿姨的面色骤变——和之前被抓包的张嫂不同,就在听到这句话之后,她连一句求饶的话也没有,原本装出的无辜全部退却,连带着平日的和善面目也退却,就在让渡书被阮东廷抽回时,她一点表情也没有,眼里突然之间,就从原本那纯属于李阿姨的神情变成了冷漠,全权的冷漠。
那初见时和蔼的善良的有点儿笨拙的李阿姨不见了。
那一遍一遍地和她说“太太您劝劝小姐吧”的李阿姨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面前这个冷漠的、训练有素的老女子,带着精明强干的神色,在Marvy冷着声低咒“竟然是你这老东西”时,无动于衷地注视着前方。
阮东廷冷冷盯着她:“说,到底在酒店安了多少个监控?”
恩静吃了一惊:监控器不是张嫂安的?
可很快又想起那日在何秋霜病房里,阮生莫名说出的那一句“你们怎么知道装监控器的只有一人”——原来,原来竟真的不止是张嫂一人!
可李阿姨——不,或者她根本就不姓“李”——这陡然陌生的老女子只是不为所动地盯着前方,就像没听到阮东廷的问话。
“不说?”
他却也不急,只是口吻里不着痕迹地添了丝狠意:“没关系,等等到了警局,阿Sir自然有办法让你说。”
话落,几名便衣正好在秘书的引路下走了进来,其中一位恩静认得,就是同Marvy相识的李Sir。
“就是她?”
李Sir指着老女子问。
阮东廷点头:“这老鬼和上周进去的‘那个’,是为同一个人办事的。”
“那就交给我们吧,‘那个’也交代得七七八八了。”
李Sir的口吻颇有自信,话中的“那个”,指的自然是上周被阮东廷活捉于甜品间的张嫂。
“那就有劳李Sir了。”
两名便衣左右架起李阿姨。
可就要离开办公室时,从头到尾都沉默的恩静突然喝了声:“慢着!”
“怎么了?”
李Sir顿住脚。
却见恩静像是突然从巨大的震撼中反应过来,也不管众人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她冷着脸,突然快步来到李阿姨面前:“所以,你一开始接近初云就是有目的的?”
她浑身冰冷,想到那一夜在厦门的医院里,那坏脾气却软心肠的女子曾经全身心地依赖着这妇人:“李阿姨,再坐一会吧,先别走,一个人我害怕……”
可原来,真正可怕的是这慈眉善目的老妇人——竟然是她!
是那一个“及时”将她送入医院的和蔼大婶,是那一个“及时发现”恩静的房间被人动了手脚的和蔼大婶,是那一个口口声声感激着“二小姐的大恩大德”的大婶!
这一桩桩过往,剔除了和善的表皮后,竟丑陋冰冷得如同十八层地狱,一层又一层在她眼前剥离开来。
“那些恙虫就是你放到初云和我的床上的吧?
却佯装成别人放的,就为了骗取初云的信任?”
她眼底利光乍现,而那老女子却仍是沉默,只是在恩静一句一声“初云”时,原本无动于衷的表情开始有了裂痕——
“你眼睁睁看着她中计,看着初云为了帮你,一次次求她哥带你来香港!然后你心安理得地享受她对你的同情对你的好,再然后,你心安理得地把她杀掉!天,你这条毒蛇,你这条毒蛇!”
“不!”
完美的怒气在这张原本已丧失了表情的脸上绽裂开来,李阿姨突然转过头,恶狠狠地瞪着她:“什么我都认,可初云小姐,”她顿了一下,口气突然间,弱了下来:“不是我杀的。”
“那是谁?”
李阿姨又不说话了。
直到阮东廷冷冷地开口,一边走过去牵住恩静的手,一边问:“李Sir,‘聪达’汽修厂里的那个年轻人,你们抓到了吗?”
李阿姨重新构建出的冷漠才再次被打破。
蓦地,她瞪向阮东廷:“你做了什么?”
“那取决于——你们先做了什么。”
在李Sir点头说“抓到了”之时,永远玩世不恭的连大少也插进来了。
依旧是那一脸玩世不恭的模样,可眼底的狠意却丝毫也不亚于阮东廷:“话说回来,本少还真是要感谢你那可爱又自作聪明的儿子呢——为了将作案时间指向何秋霜,竟说自己八点半下班、九点半到家——智障哟,智障!‘聪达’什么时候在星期五也要上夜班了?”
一边说着,那张俊脸一边转向他家女神:“所以为什么你一和我说那臭小子八点半下班,我就断定他在撒谎,现在明白了吗?”
Marvy冷哼了一声,不肯承认自己当时的粗心大意,只对着李阿姨咒了声:“老贼!小王八!上梁不正下梁歪!”
“你们把他怎么样了?”
李阿姨却不理Marvy的讽刺。
Cave愉悦地一笑,半真半假道:“严刑拷打,威逼利诱,上刀山,下油锅!”
“你……”可没“你”完,李Sir已经向手下的警员使了个眼神,将李阿姨带了出去。
Marvy说她也要去看一看,便拉着Cave一同去了。
余下这一男一女,在陡然寂静的办公室里。
片刻之后:“在想什么?”
阮生的手还牢牢牵着恩静的。
恩静的目光却牢牢定在李阿姨消失的那一处:“你是怎么发现她的?”
“那你呢?”
“我?”
她回过头来,不明所以。
阮东廷说:“你曾经对我说,能同时在阮家和‘阮氏’兴风作浪的只有秋霜一个人,所以那时候,你、妈咪、颜小姐三人都更加确定了凶手必定是秋霜。
可是恩静,你怎么能确定就只有一个人?
如果不止一个人,而是一个在阮家、另一个就在‘阮氏’兴风作浪呢?”
是,时至如今她终究要承认,原来她的思路一直都是错的,她把所有的事都窜起来——其实所有的事也都是窜起来的,只不过,执行人却是分开的!
可她忽略了这一点,她和Marvy这两个不成器却又自作聪明的半调子侦探,竟固执地将两个人做的事判定为同一个人所做,然后,固执却盲目地,将所有线索都推到了何秋霜身上!
“还有一点,”阮东廷说,“你有没有怀疑过秋霜的药怎么会在李阿姨家?”
恩静想到李阿姨之前说的话:“她说是初云落下的,那晚初云本来是打算把药拿去给何秋霜……”
“把药拿去给何秋霜?”
阮生的表情看上去那么讽刺:“可你又说,她那晚之所以会再去找秋霜,是因为她认为食物中毒的事情是秋霜做的?”
恩静僵了一下——难道说……
阮东廷点头:“恩静,如果是你,在讨厌着一个人时你可能还会顾及她的安危。
可就初云那性子,如果那晚她去找秋霜真的是为了算帐,你以为她还会那么好心把药拿去给她吗?”
“那、那药……”
“药店的视频是真的,那天秋霜的药弄丢了,所以当晚她就到酒店附近的药房里去开药。
而至于那弄丢了的药,恩静,你觉得最有可能是谁拿走的?”
“你是说……”
“没错,那些最不起眼的角色,其实他们天天在‘关照’你的生活,比如,清洁工。”
她踉跄了一步——清洁工。
清洁工!
天天按时打开酒店每一个房间的门,天天按规矩敲开顾客的房门,天天做着最寻常最不起眼的事,可你怎么知道,她们有没有再做点什么其他事?
“可是,可是,”她声音好虚弱,脑中不断不断浮现起初见时李阿姨慈祥的脸、忠厚的神色,不断不断浮起在厦门的那一夜,老好人李阿姨对她说:“太太,请你多劝劝初云小姐吧,她最近好像得了疑心病,老疑神疑鬼的。”
那么诚恳,那么关切,可人心,终究是隔了层肚皮啊!“可是,可是她为什么要偷那瓶药?”
阮东廷说:“第一,有了那瓶药,她才能在初云的出殡日上和秋霜私下见面,继而引你们将初云的死和秋霜联系起来;第二,她又要保证秋霜最后能全身而退,所以在确定了离酒店最近的药房里有监控器后,她拿走了秋霜的药,以确保秋霜那晚出现在药房里,让监控录出她的不在场证据。”
“为什么?”
“因为幕后指使人不允许自己的女儿出事。”
“你说‘自己的女儿’?
难道……”
“是,何成!”
她整个人陷入了办公座椅里,浑身冰冷,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张嫂,李阿姨——何成!
阮东廷脸上再次出现那种夹杂着冰冷与仇恨的神情:“对,都是何成的人!只不过张嫂是作为我阮家的墙角被何成挖走的,而李阿姨,从一开始就是替何成办事的。”
恩静无力地摇着头,脑中慢慢慢慢地,便浮起初云遇害的那一晚,在离家之前,初云对她说:“至于那奎宁中毒的事,我想了一整晚,发现有个人很值得怀疑。
等等我就到‘那个人’那里走一趟。”
而她这个蠢货,竟再直接不过地把“那个人”和“何秋霜”三字联系到一起!明明初云说“我等等就到‘那个人’那里走一趟”,明明当晚初云已经到李阿姨那儿走了一趟,可她就是那么蠢,不过是在监控器里看到初云到何秋霜房外等了片刻,便再也考虑不上同样被拜访的李阿姨!
她将脸埋入双手间,提问的声音几乎是艰难的:“Cave刚刚说,初云的死和李阿姨的儿子有关,是什么意思?”
“初云就是他害死的。”
阮东廷的声音充满了欲除之而后快的恨意。
他永远也不会忘记和警方配合着抓住了那混小子之后,Cave对他说的话:“那一晚,初云原本是不用死的。”
那一晚,初云原本是不用死的——当她怒气冲冲地来到李阿姨家,怒气冲冲地质问这老女子:“王阿三的毒就是你下的吧?
我和大嫂的包里同时出现了奎宁毒液,而那一天,唯一和我们俩都接触过的人只有你!李阿姨,枉我这样帮你、这样信任你……”她眼底的痛楚和震惊毫无遮拦地射入李阿姨眼底,“说,你跟着我来香港,是不是一早就设计好的?”
一旁李阿姨的儿子已经眯起眼,危险的神情扫到了初云身上。
可女子只顾着沉浸在自己的悲愤里,毫无知觉:“你说啊!”
只一瞬,李阿姨的神色从错愕到了然,可一瞥到儿子危险的目光后,她又立即恢复回平日里的李阿姨,端着那一脸忠厚老实样:“初云小姐,你、你这是在说什么啊?
小姐对我老李家的大恩大德我下辈子都还不了,怎可能陷害于小姐?
初云小姐,你再好好想想、好好想一想,千万别冤枉了我啊!”
“可是……”
“好了,好小姐,你一定是吓坏了才会胡思乱想。
来,李阿姨先给你倒杯茶,喝杯热的,回头再好好理一理思路,那想害阮家、害‘阮氏’的人,怎么可能是我呢?”
她的口吻无害又温和,在这一刻,竟真的将初云草草地唬弄了过去。
只是李阿姨前脚才踏进厨房里倒茶,她儿子后脚已悄悄回房,拨下了一通神秘电话:“阮初云开始怀疑我们了……对,我妈大概是对她有了感情,还想劝她回去‘想一想’……我很怀疑那愚蠢的大小姐回家后还会把这件事搬出来说,到时候……”
他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低,那一头,听他说话的人表情却越来越凝重,沉吟了良久,终于开口:“成功已经逼近了,小李,在这一个关头,我们容不得半点闪失!”
“我明白了,”小李口气坚定:“放心吧,何总。”
然后趁着那大小姐还在沙发上喝茶,小李悄悄拿走了搁在桌上的车钥匙,潜到她车里,凭着在修车厂里学到的功夫,往刹车上动了手脚……
当晚九点五十八分,初云原想回老家过夜,连夜开往狮子山时——坠崖,亡。
恩静听得浑身冷汗涔涔直流:“这么说来,李阿姨原本并不想置初云于死地?
要害初云的,是电话里的人?”
“确切地说,是何成。”
是,那电话里的人,那个用危险的、坚定的、嗜血的声音说“容不得半点闪失”的人,正是何成!
“那李阿姨呢?
她到底是谁?”
“就是‘李阿姨’——姓李,家境贫困,在好几家酒店都担任过清洁工,最后辗转到‘何成’做事——所有资料看上去全都没问题,这就是为什么我当初会同意让初云带她来香港。
可我没想到,那老狐狸竟从十几年前就存了栽培商业间谍的心,所以找了这个背景清白的普通人,十几年来,让她以普通清洁大婶的身份,在私底下接受训练,就为了有朝一日来我阮氏,替他做这些事。”
“天哪!十几年?
为什么?”
她好震惊,抬眼便见阮生眉目中除了愤恨外,有更深一层的凝思。
“为什么?”
只听他冷冽声音沉沉地响起,“很快,你就知道是‘为什么’了。”
成功已经逼近了,小李,在这一个关头,我们容不得半点闪失——呵,“成功已经逼近”?
我现在,就要让你尝一尝成功逼近又彻底消失的滋味,带着我失去初云的痛苦——何,老,鬼!
传说在九十年代,香港的餐饮业与娱乐事业一样如日中天,97回归年将至,港陆有不少餐饮商纷纷将主意打到了对方的土地上。
于是,近来业界时不时有“大陆餐饮业欲入驻香港”“香港餐饮业大亨有意与大陆酒店合作”等传言,更有细细碎碎的流言,称福建某餐饮大亨正在筹划一项重大的“港陆计划”,大量资金已投入,只要计划在大陆初试行成功,便将一举进驻香港,与本土的餐饮界大亨们分一杯羹。
倒是人人关注的“阮氏酒店”不为所动,依旧守在自己的地盘上。
1994年初夏,碧树苍翠,流金烁石,暑意渐渐转盛时,厦门的“何成酒店”在下坡路挣扎了近十年后,终于声势浩大地在中山路、白鹭洲这两个黄金地段开了两家连锁酒店——也不知哪来的信心,何成竟将大半身家都投入到这两家酒店里,新品试吃会尚未开始,便搞得声势浩大,邀请函寄遍了大江南北的餐饮界人士,记者们请了一波又一波。
可偏偏,没有请到阮东廷。
然而“何成”新品发布的那一天,阮东廷还是不请自来了——不,或者应该说,何成没有邀请他,可他却被何秋霜邀请了。
不止是他,就连Cave、Marvy以及陈恩静,也全都坐到了试吃会的角落里。
就像去年来参加试吃会时一样,依旧是阮东廷与何秋霜一起,Marvy与恩静一起,Cave则低调地坐在她们旁边的角落里。
只是这一回,何家夫妇的脸不再像上次那么臭了。
果真春风得意马蹄疾,面相看上去凶狠吓人的何成今天也难得地眉开眼笑,为什么呢?
很明显,呆会儿要呈上的菜色他本人十分满意,你看这满厅的熙攘人潮,竟足足有一半是记者!
“请了那么多记者,这何成也真是大手笔啊。”
恩静口吻里有微微的讽刺。
昨天阮东廷告诉她今日这酒店里将会有好戏上演,硬是将她从香港催了过来。
恩静隐隐地觉得他是有计划的,虽不知计划是什么,可看到这满厅记者,不知为何,她便直觉何成呆会是要后悔的。
Marvy笑了:“记者是很多,只不过,恐怕不全是那老贼请来的吧?”
“什么意思?”
Marvy 压低了声音,挨近她耳侧:“一百个记者里,我估计至少有三十个是你家阮先生请的。”
恩静明白了她的意思。
谁知Marvy话还没说完:“而另外的七十个,还有一半是连楷夫弄来的。”
“什么?”
“等着看戏吧。”
是,等着看戏吧,这出精彩万分的好戏——
试吃会开始了,于是,戏幕拉开了。
何成今日所邀请的来宾中,有不少是港澳的餐饮界人士,当然,对竞争对手“阮氏”的所有菜色都不会陌生。
所以在新菜品被呈上来之时,这些人纷纷瞠大了眼:生滚螃蟹粥、龙虾尹面、糖心鲍鱼、Cheese Cake、红豆莲子羹……海陆十四味!这不就是被阮东廷撤下了许久的“海陆十四味”吗?
可老式经典酒席重出江湖,竟是从香港移到了大陆!竟是从“阮氏”移到了“何成”!
所有曾经在“阮氏”吃过“海陆十四味”的都震惊了,心中开始怀疑起,这何成的模仿能力何时强悍到这样的程度?
可就在这些人面面相觑时,另一边,没有吃过“海陆十四味”也不知“十四味”菜色的来客们,却在提起筷子试吃了几口后,开始了全局性的交头接耳——
“怎、怎么会这样?”
“天哪,不应该啊……”
“怎么会出这种状况?”
饶是何成再得意,这下也看出了异常。
“怎么回事?”
他招来经理,在这样的场面下,再有自信的人也要乱了阵脚。
经理刚刚已经在宾客席里听了一大通“来宾意见”,这下子,面色简直黄如山:“何总,据说这两个月里有家高级海鲜酒楼在闽南一带遍地开花,虽然没有做过宣传,可味道好、价格比起星级酒店更实惠,受到了不少客人的青睐……”
“少废话!说重点!”
“重、重点是,那酒楼里的菜色,就和我们今天试吃的内容,呃,一模一样,可、可是,味道更好……”
何成一张老脸全绿了——菜色一模一样,味道更好?
蓦地,他看向了阮东廷——菜色一模一样?
一模一样!
他用的正是当年“海陆十四味”的菜谱,会做得一模一样的,只能是同样打出“十四味”招牌的人!
还能有谁?
蓦地,只见何成直挺挺地朝阮东廷走来。
众目睽睽,稠人广众,阮生正悠然坐于最中央的桌席上,优雅地,不为所动地,品尝着传说中“何成酒店最新推出的葡萄酒”——呵,和他酒窖里的那一些,还真是有三分像呢!只可惜色泽够了,酒香相近了,可入喉时的醇厚感却相去甚远。
“阮东廷,你耍我?”
何成从来没有这么失态过,一张老脸在无数摄像机前愤怒得直抽搐。
可阮东廷却像是听不懂:“耍你?
何世伯,小侄听不明白。”
字里行间,用词依然有礼,只是那表情里哪还找得到一丝丝敬意?
周遭的讨论声却是越来越甚,从窃窃私语渐至喧哗,终于,终于有记者——估计就是连楷夫找来的记者——问出了声:“何总,这‘何成’的新菜色和一家新开的海鲜酒楼一模一样呢!可酒楼开业在前,您这菜色该不会是‘仿照’他们的吧?”
“仿照?”
另一边,同样优雅啜着红酒的Marvy冷哼,“说得真客气呢,我看,是‘抄袭’吧?”
“可不是么?
反正这老贼也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了。”
连楷夫同她碰杯,妇唱夫随。
周遭喧哗声大起,很显然,那记者问出了众人心中的疑惑。
可这疑惑已经不需要回答了,你看何成那张陡然僵白的脸,再看看阮东廷那优雅的、从容的、胜券在握的笑——他站起身,俯首到何成身边说了些什么,瞬时间何成如临世界末日,可他却依旧微笑着,难得高调地拿起酒杯,用小汤匙轻轻敲击——king,king,king。
在场有多少人认识他?
并不清楚,反正绝对不如在香港多。
可喧哗声还是随着他这一阵轻击迅速弱了下去,众人的目光由何成移到他身上,然后,看着这男子在停止敲击酒杯后,说:“在下香港‘阮氏酒店’的总负责人——阮东廷。”
周遭人群皆面面相觑——阮东廷?
就是传说中那“马上要成为何成良婿”的大人物吗?
可大人物却在这样盛大的场合里,当着众人的面说:“受我太太影响,阮某一直对闽南文化怀有浓厚的兴趣,希望能将香港美食融入到闽南的文化当中,所以方才诸位所说的海鲜酒楼——对,正是在下投资的。
当年我甫接手‘阮氏酒店’,便将‘海陆十四味’从宴席上撤下来,一是考虑到‘十四味’尚有需要改进的地方,二是,我更想将它当成我‘阮氏’进驻大陆的第一席菜肴。”
说到这,他淡淡瞥了何成一眼,这及时的一瞥悄无声息,却让满厅看客都明白了何成这模仿得惟妙惟肖的新品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一瞥之后,他才又开口:“既然是‘阮氏’献给大陆朋友的见面礼,那么阮某保证,酒楼一定会端出最好的水准。
诸位若有兴趣,随时欢迎到我处品酒、用餐。”
喧哗之声在他话音落下后又迅速响起,而这一厢,Cave正啧啧摇头:“哎,难怪这家伙敢跟我打赌,说他能不花一分钱就替新开的海鲜酒楼做足宣传,看来这一次,本少爷是输定咯!”
“赌注是什么?”
Marvy倒是对这个比较感兴趣。
“一成‘恩静’的股份。”
“恩静?”
她好奇地看向几乎是全场沉默的好友,“姓阮的拿你的股份去打赌?”
可恩静的注意力却一分也没有转移到她身上。
满厅喧哗的最中央,那轩然站立的男子带着不怒而威的定力,在众目睽睽下,看向她:“去过的朋友都知道,这家海鲜酒楼的名字,就叫‘恩静’。”
“什么?”
Marvy一口红酒差点没喷到Cave脸上,“恩静?”
难怪刚刚这家伙说“一成‘恩静’的股份,敢情指的就是那连锁酒楼的股份呢!”
可看向好友,正想问她知不知道自己的名字被挂到了大街小巷,却见她同样震惊,且神色复杂地看着那方发言的男子,看着那男子镇定自若地,如同导演着全世界最伟大的戏剧:“这连锁酒楼的名字,取自于我太太——陈恩静。”
话落,他微笑着朝她走过来,在她和所有外人一样错愕的目光下,伸出手,示意她握住。
就像1992年,在维多利亚港边的慈善会上,那么多记者围着她:“阮太阮太,听说今天中午在何小姐的房里,阮先生为了维护旧情人,甚至不惜和你翻脸……”那时他冷着脸对着她,在群情沸腾中,朝她伸出手:“恩静,过来。”
于是她将手交出去,一握,便是那么多年。
而今他还是握着她的手,1994年,无数旧时光潺潺流去后,他掌心握着的,还是她的手。
在众人或诧异或羡艳的目光下,他说:“走,带你去看看我在大陆的新计划。”
身后突然传来了一声“砰”,随即是众人的惊呼:“何总?
何总你怎么了何总?”
可他自顾牵着她,头也不回,更不管身后何成已直挺挺地晕了过去。
“你刚刚对他说了什么?”
走出“何成酒店”时,恩静问。
“你说呢?”
阮东廷笑意冷然。
十几分钟前,就在那么多双眼睛下,他优雅地俯首到那老狐狸耳旁,一字一顿:“其实早在初云遇害不久后,我就开始怀疑你了,可我忍到了这个时候,何成,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不再叫他“何伯伯”了,这老东西早已经不配,阮生夹着寒霜的嗓音沉沉持续着:“就为了让你依照原计划,将所有资产都投入到这个‘港陆计划’里,然后,在家财用尽时,给你最致命的一击!知道吗,很快,警察就会来找你了——以杀人和商业盗窃的罪名。
而老贼你在入狱之后,再也不会有任何财力让‘何成’翻身!”
“何成,你的时代已经彻底过去了。”
“而我‘阮氏’的新辉煌,才刚刚开始。”
装修精致的“恩静酒楼”,以美酒与港食为主打,“最优推荐”的单子上,Top10全是她最耳熟能详的:生滚螃蟹粥、龙虾尹面、糖心鲍鱼、杨枝甘露、Merlot,86年干红……
是,除了甜点由Cheese Cake换成了杨枝甘露,其他的菜色——完全就是六、七十年代红遍全港的“海陆十四味”嘛!
恩静轻轻地笑了:“把芝士换成了杨枝甘露,是因为何成在窃取芝士秘方时你还没发觉,手艺都让他学去了吗?”
“我们‘阮太太’真是冰雪聪明。”
他眼底含笑,垂头看着她。
可她却不看他。
恩静的目光,幽幽落到了大堂最深处的舞台上,那一处正在上演着的,是纯属于闽南的乐曲——对,南音,而演奏者——对,正是她曾在“阮氏”里培养出来的团队。
依旧曲调悠悠,依旧情怀老旧。
他牵着她的手,参观酒楼,坐赏南音。
他选了靠窗的位置落座,问她:“喜欢吗?”
言下所包含的,当然不仅仅是舞台上奏着的南音。
恩静却没有回答,只说:“大哥之前同我说,他现在的事业是你投资做起来的,说的就是这个酒楼吧?”
“嗯,他目前是闽南区的负责人,日后这酒楼会连锁到大江南北——恩静,这就是我当初撤下‘海陆十四味’的原因。
除了你一早就料到的品质原因外,还有这一点:自从接手‘阮氏’后,我就有计划要在香港回归的前后,以这席‘十四味’为敲门砖,进驻大陆市场。”
他目光灼灼,在她耳旁勾画着伟大的宏图——他的“阮氏”他的酒楼将横跨河山,将千秋万代,香港回归后,若干年后,它将成为第一批“Design In HK,Made In China”,而它的创始人阮东廷,亦将成为第一批在大陆成功投资的香港商人。
可,那都是之后的事了。
真奇怪,那台上的歌女,如泣如诉地唱着的曲为什么如此熟悉?
不是《陈三五娘》也不是《琵琶行》,她唱着:“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恩静听着听着,不知不觉,便接了下去:“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滴到天明,一曲完毕,第一道餐点也被送上来了。
“生滚螃蟹粥,”恩静微笑着吸了口鲜嫩的香气,“我记得妈咪曾经同我说,这粥光剔蟹壳和清洗,就需要一个半小时。”
“所以你知道一大早起来熬粥是什么感觉了吗?”
他指的是那次她扭伤脚,他一大早起来熬粥给她喝的事。
恩静笑:“好辛苦的,对不对?
还有那次一大早起来做Cheese Cake和红豆羹。”
阮生听她这么说,心情无端端就愉悦了。
明明已经将螃蟹粥推到了恩静跟前,却又拿起汤匙,好自然地就要伸到她碗里尝味道。
可就在这时,恩静的声音又响起:“可是粥做完后,该解决的问题,却始终还是没有解决啊。”
他动作一顿,汤匙生生停在了空气中:“什么意思?”
恩静尝了口那滚烫的蟹粥:“那天Cave说,是李阿姨她儿子的谎言让你们看出了破绽,可是阮先生,”她搁下汤匙,目光从滚烫蟹粥中移到了他英俊的面孔上:“其实,早在我说出何成曾经要求初云替何秋霜‘保密’时,你就开始怀疑他了吧?
也就是因为怀疑他,你才会进一步地怀疑到张嫂的头上。”
刚刚就在“何成”的试吃席上,看着这曾来过的地方,她想起去年上演的那一幕钻石项链的丑事——那时何秋霜的愤怒看上去那么逼真,恩静以为那是她的演技好,可如今想来,却原来不是演技的问题。
她说:“其实这么久以来,你刻意冷落我、与何小姐出双入对,就是为了让何成的注意力从我身上移开吧?”
“你知道了?”
恩静点头:“今天在‘何成’的洗手间里,何小姐亲口告诉我,她的父亲曾经陷害过我三次,而第一次,就是在‘何成酒店’里,他让服务生将十几万的钻石项链塞进我包里,企图害我去坐牢。”
而为什么会有这么突兀的伤害?
相信阮先生一定已揣测出来了——她与他的第一次,凶悍不够温存的那一次,是妈咪命张嫂到她房里燃“香”造成的。
而既然是张嫂燃的香,何成能不知道吗?
一心妄想着让女儿嫁进阮家的他,顿时有紧逼感压上了眉睫,三下五除二,替女儿除掉障碍的决定便形成了。
可恩静怎么也想不到的是,这一切一切,最终,竟是何秋霜那女子告诉自己的。
她怎么也想不到那大小姐也会有主动同自己说话的一天,不带任何冷嘲或热讽,尽管面色依旧高傲:“这个给你!”
就在今晚的试吃会上,趁着四下无人,秋霜跟在恩静身后进了洗手间,将一支录音笔塞到她手里:“里面有对你而言很重要的东西,可是陈恩静,看在我主动把它交给你的份上,到时候,请对我爸留点情。”
恩静不明所以。
何秋霜的表情看上去很凝重,凝重得让她不得不趁着洗手间没人,悄悄打开那只录音笔。
很快,并不熟悉的声音从录音笔里传出来——
“那姓陈的敬酒不吃吃罚酒,阿东都把股权让渡书给她了,死女人竟还不肯签字,阿成,我看,干脆一不做二不休……”
“你疯了吗?
做掉她股份就全落到张秀玉手上了!那老女人向来看秋霜不顺眼,十几年前就利用股权拆散过他们,现在要真让她再当上大股东,你以为秋霜还能进阮家大门?”
“那总不能就这么拖着吧,我女儿都这把年纪了!”
“你女儿难道不是我女儿?
可那有什么办法?
再说,前几次害陈恩静不成,警方到现在还在查……”
她突然间冷得浑身发抖,尤其在听到最后那一段话——“前几次害陈恩静不成,警方到现在还在查……”
瞬间便想起被刘律师救下的那一次,一群凶神恶煞的抢劫犯追了他们那么久——不,不,哪里是普通抢劫犯?
他们想抢的,是她的命啊!
难怪阮先生会硬要她接受股份,难怪他要在合同里添上那句“若出现意外则股权归阮张秀玉所有”,难怪那天在医院里,刘律师和他“借一步说话”后,他便匆匆叫了连楷夫一同离开!
原来,他一直是知道的!
可离谱的是,身为当事人的她,竟从来都不知道。
“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是因为你不相信我能保护好自己吗?”
在酒楼里,喷香的蟹粥前,她问他。
阮东廷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只说恩静:“你知道了也无补于事,只要他想对付你,天涯海角都能把你挖出来,所以我能做的,就是让他从根本上打消对你的敌意。”
“所以你才同何小姐‘旧情复燃’,就是为了让他以为,我存不存在都已经不重要了?”
她点头,好像明白的样子,可那眼神,是飘忽?
是讽刺?
是明白却不赞同?
“恩静,”那奇怪的神情让阮东廷突然有了丝心慌,他伸手握住了她的:“恩静,那时我虽然怀疑他,却没有十足的证据,而且为了让何成疏于防范、继续他的‘港陆计划’,我别无选择,只好隐瞒住所有人。”
可恩静却摇头:“不,你还有第二个选择,那就是告诉我,让我配合你演戏、让我安心地和你一同隐瞒所有人。”
她看着他眉间越来越深的褶皱,微微自嘲地笑了,“可你没有,尽管你明明知道,被瞒在鼓里的我是那么伤心……”
可他却宁愿看着她伤心,看着她往南辕北辙的方向上去查初云的案件,看着她痛苦地让自己远离他,看着她搬出阮家。
“你曾经说过你会相信我,可是当事情发生时,你却宁愿和连楷夫商量,也不愿向我透露一个字。”
她顿了一下,眼口耳鼻间,全是凄怆。
她说:“我那么痛苦、那么失望,可你宁愿眼睁睁地看着,也不愿向我透露一个字。
阮先生,其实越到后面我越猜到了你的用意,可越猜到你的用意,我便越怀疑:你和我之间,真的算得上是夫妻吗?”
“恩静!”
她站起身,避开男人因错愕惶恐还是什么情绪而迅速伸过来的手。
他要抓住她,就像是这一刻没有抓住,她就要永远消失了。
可恩静还是避开了他的手。
是,做错事的人犹可回头,可岁月已无余地供回头。
她说:“你说让我等凶手被揪出来后再作决定,现在凶手已经揪出来了,阮先生,明天,就把字签了吧。”
打死他也想不到会是这么个结局!
菜上齐了,全是她最爱的那一些,可她却固执地离开了。
他怕她受牵连,不敢让她参与这场有惊又有险的风波;他瞒着她辛苦策划这一切,连新餐厅都以她来命名,可最终得到的,竟是这女子不变的离婚决定!
Cave和Marvy来到酒楼时,就看到阮东廷黑着脸独自坐在餐桌旁。
“你老婆呢?”
Marvy问。
谁料这一问却让阮东廷面色更沉。
还是Cave看出了异样:“还没和她说明白?”
“说明白了!”
他几乎是含恨地吐出这几个字,可吐完后,又突然站起身,在这一男一女错愕的瞪视下,竟咒了句粗话:“妈的!老子就不信了!”
下一瞬,已然消失在餐厅里。
“他干吗啊?”
“追老婆去了吧。”
是,他的确是要把老婆追回来的,但不是直接去生拉硬扯。
看恩静刚刚那态度,生拉硬扯已经没用了。
稍后恩静回家时,还未进家门,便看到门口堆了一大堆礼品——又是补身体的又是补脑的,还有给阿爸的烟,给阿妈的衣服,屋内欢声笑语,一听,那不是阮东廷和父母说笑的声音吗?
很明显趁着她还没回家,阮生就和大哥一起,先到家里把阿爸阿妈给收买了——乘龙快婿和其他女子的绯闻都是为了保女儿周全,是万不得已的,他还以女儿的名字开了那么多餐厅,哪里会是变心了?
哪个变心的男人能做这种事?
陈妈火速被收买,陈爸原本僵着的脸,也在阮东廷一口一句“阿爸”和听上去再诚恳不过的解释下,渐渐瓦解。
更别提总替他说话的大哥。
如此连续了三天,他也不回香港,就住在附近的酒店里,早中晚三餐按时过来吃饭。
这还不够,下午茶和夜宵时间,他一旦得空,也要从酒楼里捎上甜点带上小酒,来家里同陈爸陈妈畅聊。
如此之上心,就连一向站在她这边的Marvy都忍不住训她:“陈恩静啊陈恩静,那家伙都做到这份上来了,你说你到底在矫情些什么啊?”
可她只是笑笑,并没有回应Marvy。
有些心事不足以为外人道。
或许,也是不知该如何去道。
比如说她到底在矫情些什么?
八、九十年代的闽南,丈夫已为妻子做到如此地步了,她却仍铁石心肠地不肯原谅,有必要吗?
所有听过她故事的人都会这么问:有必要吗?
可子非鱼,不知鱼之哀乐,不知鱼之冷暖,就像不知她心中对于这场不像夫妻的夫妻模式,其实那么在意。
所以在这个家里,只要他在,她就避开。
那一晚,阮生前脚刚离开,她后脚便踏进了家门。
阿爸还坐在院子里啜阮东廷带来的干红,见到她,招了招手:“来,来,陪阿爸坐一会儿。”
其实她知道阿爸想说什么。
今早出门前,她让刘律师重新传真来了一份离婚协议书,签了字后,交给阿妈:“替我拿给他吧。”
阿妈却说什么也不肯替她转达。
在她老人家看来,事情已经解决了,丈夫已经回来说明情况了,女儿明明也是打心底稀罕那男子的,到底是哪根筋搭错了,非要这样折磨彼此?
陈爸慢慢啜着干红,也不急着开口,只任那酒香洒满庭院。
最后,还是她先说:“爸爸,我知道您想说什么。”
陈爸的酒未停:“那你的答案呢?
还是坚决要离婚吗?”
恩静沉默了。
片刻后,才悠悠看向屋里阿妈打扫里厅的背影:“是不是只有回到他身边,才能让你们放心呢?”
这几天来,只要那男子在,阿爸阿妈便笑逐言开,同那阵子看她孤身回来时的强颜欢笑完全不一样了。
可阿爸却摇着头:“不,不。
孩子啊,是只有你快乐了,才能让我们放心哪。”
是谁这么说过呢,父爱如山。
可她却一直觉得,父亲的爱是一片深沉的海。
海纳百川,只有这样的辽阔深沉,才能在多年前她未嫁阮生之时,问她:“千里迢迢嫁过去,可如果过得不快乐,要怎么办哪?”
也才能在多年后她准备要脱离阮生之时,又问她:“可是离开了他,你真的还能快乐吗?”
离开了他,你真的还能快乐吗?
不,她不知道:“可是阿爸,至少目前为止,在这样的关系中我很不快乐,真的,很不快乐。”
这晚阿爸回屋时,依旧是满腹心事的。
她留下来,在庭院中静静地吹着风。
盛夏已悄然来临,清风徐徐,漆黑夜空里镶满了明亮的星。
到底是谁呢,把这漫天星斗弄得忽明忽暗,让人坐在星空下想哭。
小别墅里传来一声极轻的“啪”,屋内灯火都熄了。
她又坐了一会儿,确定爸妈都入睡了之后,才拿起手机:“喂?
刘律师吗……我想问一问,以我现在的情况方便出国吗……没什么,就是去散散心,理清楚思绪……”
可话未说完,手机却突然被一个粗鲁的力道狠狠夺过,恩静吓了跳,条件反射地扭过头,就看到阮东廷铁青着脸,将手机发泄似地摔到了地上:“见鬼!你就打算扔一纸离婚协议给我,然后拿着我的股份和那小白脸双宿双飞吗?”
他原本是打算折回酒楼里查看今天的营业帐目,可见厨房新烤了一盘饼巧克力味饼干,想到她喜欢,便打包了一份送过来。
谁知一走到庭院门口,就听到这女人在问那姓刘的能不能出国。
怒火瞬时被点燃,一百个灭火气也浇不熄。
恩静的手被他抓得好痛:“放开我!”
可他不动如山,“放开我你听到了没有?
股份是你自己硬塞给我的,要是后悔了我马上还给你……”
“还个鬼!”
他却听得更加生气,“把股份还给我,然后更自在地跟着那姓刘的跑路?
你做梦!”
“阮东廷!”
“那小白脸到底哪里好?
比我体贴?
比我好看?
比我有钱?
还是比我会哄你开心?
我放下‘阮氏’那边一大堆事不做,天天来这陪老丈人泡茶,就是为了看你和那个王八蛋双宿双飞?”
她真是要败给他了!这人到底都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啊!她和那个刘律师、她和刘律师根本就什么暧昧也没有啊!
恩静深吸了口气,按捺着性子把话再说一遍:“阮先生,你我的事真真和刘律师一点关系也没有。
看在这几年的份上,拜托你,让我们好聚好散吧。”
“不可能!”
“我把股份还给你。”
“你做梦!”
“那你到底想怎么样啊?”
“我想怎么样?”
他真是要疯了!歉也道了,事情也解释了,一天三餐加夜宵来这儿拉拢老丈人,这女人竟然还问他想怎么样?
他恶狠狠地扳过她面孔:“我想怎么样?
我想这样!”
薄唇下一秒就压下来,简直比扳着她的那只手还要凶狠地,“竟然敢问我想怎么样?
你再装,陈恩静,你再给我装!”
她被咬得生疼,却怎么也挣不开这个凶猛的怀抱:“你不要每次都用这一套……”
“我没文化,就懂这一套!”
“阮东廷!”
“叫什么?
回去把离婚协议给我撕了,不然看我怎么收拾你!”
她真是要被他的蛮不讲理给气晕了!怎么讲都不听,什么道理都不接受,甚至到现在还能理直气壮地提出这一种要求。
“听到没有?”
恶狠狠的声音。
可这下,恩静却再也没有回应了。
他吻着她的唇突然尝到了丝凉意,心一惊,速速退开身,就看到这张脸上已糊满了横七竖八的液体:“恩静……”
她用力挣开他。
“怎么哭了?”
重点已不在这件事上的阮生当真被她推开了,手一伸,又要抚上她脸孔。
却被恩静硬生生地避开了:“你总是让我听你说,可为什么、为什么我说的你却从来都不听?”
他听到话头便知她要讲的话尾,耐着性子又解释了一遍:“恩静,那是非常情况,我怕你会露出破绽、会出事才不敢和你说实话,我已经向你解释过了……”
“可你的解释我不满意啊!一点都不满意!”
“恩静……”
“明明一句话就可以让我安心的,明明一句解释就可以让我不再误会你和何秋霜的,可你不说,你把她留在家里,你公然和她出双入对,你还在尖沙咀给她包场庆生!你知道我有多难过吗?
就算你有计划,就算怕露出破绽,可我那么痛苦,那么痛苦你完全看不到吗?”
不,他看到了!他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她的痛苦,却理智清醒地坐视着她的痛苦,然后,硬着心去执行他的宏伟大计。
那么,她这个连一点秘密也不能知道的“太太”,又算是什么呢?
“这么多年了,”她笑了一下,在泪眼中,竟惨淡地笑了一下,“一开始,你为了她,一次又一次误会我、伤害我;后来你为了你的宏伟大计、为了替初云报仇,什么都隐瞒我,你用你的行为、用全世界的冷嘲热讽来羞辱我。
凭什么?
就凭我是你一句‘不情之请’就能娶回家的太太,所以活该被你这么瞧不起、这么不珍惜吗?”
“恩静,你到底在胡说些什么?”
竟连这等陈年旧事也扯出来了,阮东廷头痛地抚额,“我已经和你解释过无数遍了——好,就当我错了,我有第二种选择可我却没有去选择,我明白了、知错了、下次不会再犯了!我道歉,我道歉行了吗?
那你和我回家,行吗?
!”
“不行!”
“陈恩静!”
“你说你明白,可你根本就不明白!”
泪水潸潸沾湿了她衣襟,说到这,恩静原本已经有些激动的情绪又缓了下来,声音低了下来:“你这样大男子主义的人,什么都是你说了算、永远是你最大,你哪里会明白呢?
这么多年了,就连我想要什么、到底在乎些什么,你也从来、从来不曾明白过啊。”
“爸爸说,他什么都不要求,只要求我快乐。”
“可是阮先生,和你在一起,我真的觉得……一点也不快乐啊。”
那么多年了,她安静地隐忍地留在他身旁,呼之则来,触手可及,可她不快乐。
“阮先生,你走吧,真的,你走吧,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了,真的,不想见到了……”她虚弱地蹲下身,双手死死捂着自己的脸,哭得那么丑,丑得不敢再让他看到。
直到那颀长身影一步一步踏出了庭院,她才终于放任自己,痛哭出声。
天上的星子依旧在闪烁,如同他尚未到来时一般,忽明忽暗,如泣如诉。
是否它们也在回望着这一个漫长的故事?
1979年,游轮初见时,他是爱人他嫁的落寞船客,她是歌女。
而在1987年,在厦门落着细雨的沙滩上,船客对着已然忘却了的歌女的脸:“请问小姐名姓?”
“耳东陈,恩静。”
那样的时光,仿佛已过了一整个世纪。
而今他离开时,树梢上的蝉开始鸣叫,吱——吱——吱——
盛夏如火如荼地降临了。
这是1994年。
从十四岁至今,她爱了他十五年。
而最终,亲手写下了这样的结局。
从这天起,阮东廷再也没有出现在她家里。
她不知他有没有回香港,反正Marvy和Cave早已经回去,反正大哥每天都说“恩静酒楼”里宾客云集,反正爸妈隔一两天就会被某个不知名人士邀出去晚餐,然后顺手带回来一份她喜欢的苹果香芝士,反正,他没有再出现在她的生命里。
那一天,是打算到中医院去给阿妈抓一贴止咳药吧?
在通往医院的某条小巷里,突然有人在身后叫她:“小姐,东西掉了!”
转过头去,却突然当头一棒,她被敲昏了过去。
醒来时已经是在某个黑暗的房间里。
炎炎盛夏,她居住的城竟还有这么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方。
周遭又黑又暗,可她却被死死地捆在破旧椅子上,眼一睁,就听到比周遭还要阴冷的声音:“醒了?”
是何成!
天,他不是被抓进去了吗?
掐指算来,应该是要被判刑了吧?
怎么又出现在这里了?
“你要做什么?”
黑暗中何成轻蔑地冷哼了声,没有回答她,只是拿起手机拔了串号码:“陈恩静在我这,如果要她的命,就拿你的命来换!”
“不要!”
阮东廷原本正要问他“我怎么相信你的话”,却听到电话那头传来恩静的尖叫声,一颗心瞬时紧紧拧了起来:“我马上过去,不准伤害她!我马上过去!”
“给你半小时。
你知道,我耐心有限。”
何成疯了!外头满世界里全是他被判刑后又越狱的消息。
事业没了,未来没了,只剩下一连串罪名和肮脏不堪的过去,你教他怎能不疯狂?
半小时里,她的手机响过无数次,可都被何成按掉了。
可半小时快到时,恩静却听到这房间外传来了大门被愤怒推开的声音。
那时何成已经不在这房间里了,恩静猜她的所在之处,应该是某个郊区的套房,她被锁在房间里,外头还有大厅。
听到那道推门声,她心中一喜,可接下来听到的,却不是想象中的声音。
那是何秋霜,一进门就让抓狂的声音填满了整间房:“你疯了吗,爸?
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敢做这种事!陈恩静呢?”
“阮东廷呢?”
“他不会来的。”
“秋霜!”
清清楚楚地,何成的声音也从外头传来,很明显是被何秋霜给激怒了:“你这吃里爬外的不孝女,是要气死我吗?”
“你这样冲动行事,将来才会气死你自己!”
“我已经没有将来了!”
“那酒店呢?”
何成怔了一下:“酒店?”
无尽的绝望刹然涌上他心头——酒店?
哪还有什么酒店?
就在几天前的审判席上,那判了他谋杀罪名成立的法官又以“商业盗窃”的罪名,下令酒店暂停营业,只待阮东廷将一纸索赔书呈上。
只是索赔?
他现在全部的身家都投到了那个出师未捷身先死的“港陆计划”里,哪还有能力去应付那一纸索赔?
秋霜还在劝他:“爸爸、爸爸你放了陈恩静吧,别再错下去了!你放了她,放了她我们才有脸去求阿东撤销索赔啊!”
“不可能的!他一心要让我死、设了那么大一个局要让我跳下去……”
“那是因为你先设局要让他跳!你盗取他的‘十四味’、害死他妹妹、还妄想伤害他老婆,你说他能不反击吗?”
她一激动,尖锐的声音就仿佛要穿破每一道墙。
而里头的恩静却只觉得冷。
隔着一扇薄薄的门,在这阴森空气一寸寸侵蚀着感观的暗房里,内心真正的寒,却随着门外那女子歇斯底里的吼叫而一分分腾起。
“你做了那么多错事,甚至为了转移别人投在你身上的注意力,连我也拖下水!设一道又一道的局让所有人以为监控是我安的、初云是我害的!”
房外的声音越发激昂,房内的她仿佛看得到那女子糊了一脸的泪,却在说到这里时,突然间,又降低了声音:“对——对!你想说我是不可能真的出事的,对吗?
因为你还聪明地替我设计了‘不在场证据’,是吗?”
她一寸寸逼近他,逼近自己的父亲,逼近这个仿佛所有事都能以身家利益来丈量的世界:“可是爸爸,我和阿东呢?
我和阿东二十年的情分——二十年情分哪!全被你这个可笑的‘不在场证据’毁了你知道吗?
!”
大门突然“砰”的一声,在她这句话甫落时,又被踹开了。
这一回闯进来的,是何成真正想要等的人了——是,阮东廷!
可这不孝女却在见到他时就大喊:“在房间里!”
“秋霜!”
何成气得发抖,就要朝阮东廷奔去,却被他女儿发了疯般地拉住:“爸——爸!”
“他最后的那一个计划我也知道!不仅知道,我还配合他隐瞒你、配合他在你面前演戏!你要他的命是吗?
好、好,先要了我的命吧!”
秋霜已接近歇斯底里。
就是在那么一瞬间,何成失了神:“你说什么?”
也就是在那么一瞬间,暗房里传来拔高的声音:“阮先生!”
是恩静。
她声音听上去还好有底气,并不像是被折磨过。
他松了口气,踹开门进去后,第一件事竟不是先替她松绑,而是紧紧抱住这副久违了的身子。
紧紧地,死死地:“陈恩静!”
他咬牙切齿,“你不是说不需要我吗?
不是说能照顾好自己吗?
你这个白痴!骗子!”
“阮……”
“闭嘴!”
他几乎是用吼的,刚刚在酒楼里打了电话和秋霜通过气后,他就马不停蹄地赶来了,路程短短,却几乎耗光了他这辈子所有的耐性。
“你这个白痴!白痴!”
就像是不知道该怎么用词,他顿了一下,才说,“我一定是疯了,才会听你的话,放过你!”
松开她的绳子后,阮东廷就再也没有松过她的手。
而她也温驯地任他牵着,走出暗房,走过那对呆死了一般的父女。
却在即将走出这套破旧的公寓时,听到秋霜的声音:“阿东。”
微弱地,略带迟疑地。
阮东廷驻了脚。
“记住你的话。”
她只说了这么一句,目光空空洞洞地,对向了他们那两双十指相交的手。
你看,即使闹得那么不愉快,可原来无名指上的钻戒,两人都没有摘下过。
这一天,直到车子驶回市区,停到她家大门口时,他的一只手也依旧是握着她的,就像怕稍不留神,这女子又会从自己身边消失。
一路沉默,直到要下车时,恩静才突兀地开口:“刚刚何小姐说‘记住你的话’?”
“我答应了她,撤销索赔。”
下午接到何成的电话时,他原本是想报警的,可思绪一转,又将电话拨到了何秋霜那:“你爸绑架了恩静。”
“什么?”
他没心思替她平复心情了,只顾着把话说完:“他要我过去一命换一命。
秋霜,谋杀、商业盗窃,现在再加一个绑架勒索……”
“不!不!别报警,求求你——让我来!我保证陈恩静毫发无伤地出来!”
她挂断了电话。
可火速将车开到阮东廷传来的地址时,电话又打过来了:“可是,能不能答应我,撤销那一纸索赔书?”
原本是该拒绝的,斩钉截铁地拒绝,可一句“不可能”未说出口,那方又传来了恳求的声音:“阿东,我保证这是我这辈子对你最后一个请求了——最后一个。”
阮东廷挂断了电话,无声默许了。
原本“商业盗窃”的消息传出来,“何成”的信誉就已经受损了,现在再加上一个赔偿压力,不是逼着“何成”直接宣告破产吗?
可就因何秋霜的一句恳求,他答应了撤销索赔,也就是,给“何成”放了一条活路。
只是这一回,恩静不再纠结于他对何秋霜的让步了。
沉默片刻后,她说:“其实你当时相信何小姐,是对的。
的确,是我带入了主观偏见去看她。”
“这不是你的错,”阮东廷口气微讽,“毕竟何成为了误倒大家,连自己的女儿都搬出来了,谁会不信?”
“你不信。”
“那是因为我知道凭秋霜的智商和胆识,不可能做得出这种策划。”
她淡淡笑了笑,不想再搬这些旧事了,既然所有事情都已经明朗。
只是不搬这些事,似乎也就无话可说。
恩静垂下头,看着他依旧同自己十指相扣的右手。
骨节分明的大手,无名指上的婚戒至今没有摘除。
突然间便想起两人结婚的那一日,神父让双方交换婚戒时,问他们:“为什么婚戒要套在无名指上,你们知道吗?
在华人里有这么一个美丽的传说:大拇指代表我们的父母,每个人都会有生老病死,父母有一天也会离我们而去;食指代表兄弟姐妹,总有一天,他们也会有自己的家庭;小拇指代表子女,长大之后,子女终将离开我们;无名指代表夫妻,是一生相守的,粘在一起后,便是永生永世不分离。
所以,结婚钻戒要带在无名指上,不仅仅是因为无名指上有一根神经可以连到心脏。”
那一日,神父当着他们的面做了一个试验:他打开自己的双掌,左手的指头与右手指头一一相对着,合上,而左右手的中指却背对着向下弯曲——神奇的是,当他试着打开合起的拇指时,左右手的拇指好轻易地就被打开了;试着打开食指时,它们也能够轻易地被打开;尾指呢?
亦同理。
可最后要打开左右手相合的无名指时,她却错愕地发现,不管怎么试,那无名指都是打不开的,一打开无名指,则所有的手指都要分开。
神父说:“因为夫妻是要终生相守在一起的。”
所以婚戒要戴在无名指上,一日未摘除,便说明一日有着地久天长的愿望。
阮东廷顺着她的目光看下来,大概也猜到了她在想什么:“后来你有没有试着打开过无名指?
就像神父做的那样?”
她淡笑:“没有。”
因为那时的她深信,这人生中的左右无名指,是永远也不必打开的。
想到这,恩静笑了一笑,先松开了他的手:“先走了。”
只是推门下车时,又听到他温和的声音,只唤了她一声:“恩静。”
“嗯?”
“有一家新酒楼明天开业,和你哥一起来吧,”他顿了一下,“届时,把协议书给你。”
那一瞬也不是没有失落的——协议书,是了,她还没有和他正式签字呢,在法律上,其实两人还是夫妻。
只是今日他竟主动开口了,那一刻,恩静胸中突然五味杂陈。
可很快她点点头:“好。”
下了车。
大哥说新开的酒楼不在泉州而在厦门,就在曾厝安的那一片海滩附近。
熟悉的地点总那么容易勾起旧时记忆。
初识阮东廷,就是在70年代的厦门,那时曾厝安还只是个落寞的小村庄,鼓浪屿也不过是个稍具姿色的小岛。
它们之间隔着一片海,而那夜雾雨绵绵,她随着游轮飘浮在海上,雨落大海时,她遇到了他。
阮东廷说酒楼是今天开业的,可事实上,今日这酒楼却一点也不热闹。
没有顾客就算了,竟连服务生也无,恩静一踏进去就感觉自己被骗了,尤其当她看到大堂后竟然还有装修师傅在同阮东廷谈装修方案,她就知道,这骗子一定又有事欺瞒了她。
可这一次,欺瞒她的却不仅仅是他一个人。
一见恩静到达,阮生便搁下了工作,走过来:“走吧。”
“去哪?”
他微微笑,沉默地领着她踏出酒楼,越过偌大的沙滩,来到沿海的那一艘游轮旁。
已值傍晚,海天交接处悬挂的夕阳却依然耀眼,阮生指着被阳光温存拂拭着的这一艘轮船,问她:“那年我是不是也包下了这么大的一艘船,才遇见了你?”
陈恩静一惊:“什么?”
他却不再往下说。
船内的热闹欢喜吸引了船外人的目光,恩静似乎听到了好熟悉的声音:“是妈咪?”
是,是妈咪。
可又何止妈咪?
满游轮的热闹欢喜——她的家人,他的家人,她的好友,他的好友,通通都在这游轮上了!
恩静错愕地看向阮东廷:“怎么回事?”
“不是要离婚吗?”
“可他们……”都来看她离婚吗?
可不是?
一纸离婚协议已经被摆上了桌——她签过了名的那一份。
两人走到桌旁时,原本热闹的轮船突然静了下来,半晌,才有俊仔疑惑的声音响起:“离婚协议?
我们不是来接大嫂回香港的吗?
为什么还要离婚?”
小朋友就趴在桌旁,恩静与阮生一左一右,他正好趴在中间,皱眉看着那份似乎不应该出现的离婚协议。
他大哥倒是难得的好脾气,耐心解释道:“本来大哥也不打算签的,可大哥做错了事,”话是对着俊仔,可黯邃黑眸紧紧定着的,却是他对面的恩静。
他说:“一错就是十五年。”
“这么久?
大哥做错了什么?”
“大哥刚认识你大嫂时,就答应了她一件很重要的事,可后来,大哥忘记了。”
一道突来的抽泣自对面传来,他目光锁定着的那女子突然用手捂住唇,却止不住滚烫液体自眼眶中滑落——
“等你成年了,我就来娶你。”
“真的吗?”
“真的。”
可是后来,他忘了。
她以为他永远都不会再记起了,可今日他又提起,然后拿起笔,在离婚协议的签名栏上,签下了自己的名。
周遭人士纷纷作鸟兽散,各自继续起之前的娱乐。
好奇怪地,真的好奇怪,竟无人愿意停一停,默哀这一场逝去的婚姻。
桌旁只余他与她,等所有人都离开时,他才说:“那一年见你也是在游轮上吧?
你唱了一曲《子夜歌》,唱得真好听。”
那一定是他这一生中听过的,最动人的曲子。
恩静止不住自己的颤音:“你怎么……”
你怎么记起来了?
你是怎么记起来的?
谁告诉了你?
或是你自己想起?
她没有全部问出口,可他心领神会了。
却没有回答。
他只是说:“走吧,陪我到走廊上走走。”
走廊上空无一人,只看得到无穷尽的海,而夕阳已经彻底陨落。
船舱内有悠悠琴声开始响起,这一回,唱的又是哪一曲?
她还没有听出来,就见他已朝自己伸出手,就着那悠扬曲调,将这副纤细的身子纳入怀中。
音乐靡靡,舞步靡靡。
他下巴轻抵在她发心,嗓音低哑:“那天你说,这么多年了我从来都不知道你想要什么,所以从那时候起,我想,如果要挽回你、挽回这段婚姻,就必须从根本上下手,所以这一段时间,我还是呆在泉州,从你家人和朋友那,从你小时候开始了解你,而结果,你知道我发现了什么吗?”
原来那天吵得那么凶了之后,这家伙还是没打算放弃。
明明他颀长高冷的身躯已一步步远离了她家院子,可这家伙还是没打算放弃。
恩静笑了——发现了什么?
她大概知道了,就因为这一个“发现”,才有了今天的游轮桥段不是?
“原来是你,”他低低喟叹了一声,双臂更紧地收了收:“恩静,原来当年那个瘦巴巴的孩子,是你!”
“就因为瘦巴巴,所以你才把我忘了?”
她声音里添入了丝调侃。
可他却那么认真:“不,这件事你不能怪我:一来当时你还是个孩子,我又不是变态,怎么可能对一个小朋友念念不忘?
二来重逢之后你容貌上变了那么多,你又从不提醒我,我压根就没往那方面想——试问,世上哪有那么多机缘巧合?”
可偏偏,就发生在他和她身上了。
十几年前在游轮上无意邂逅的歌女,十几年后,竟然成了他的妻。
“所以知道了这件事后,我想你我之间一定是有缘分的。
恩静,你还年轻,还有好多精力,那崇山峻岭,终是能踏过去的。”
“所以我想等你冷静了,也等我更加了解你之后,再重新行动。
可那天接到了何成的电话,”他深吸了口气,置于她腰间的手突然紧了紧,“我发现,我已经没有办法再耐着性子等你跨过祟山,其实有一件事比短暂的分离更可怕,陈小姐,”他唤她“陈小姐”,然后,说:“那就是,失去你。”
“所以陈小姐,”他更紧地箍住她身子:“我愿意重新了解你,可是,也让我重新追你,好不好?”
她再也忍不住双肩的颤抖,眼中有泪,唇角却是勾起的——是,陈小姐,现在她已经不是“阮太太”了,她又成为了“陈小姐”。
还记得吗,1987年,那一个冷冷的厦门的海边,他带着她在海边走了很久后,开口:“不好意思,请问小姐名姓?”
“耳东陈,恩静。”
“陈小姐,我有个不情之请,你可不可以嫁给我?”
而今称谓依旧,在厦门的海上,他带着她,舞着悠扬的步子:“陈小姐,我有个盛情之请。”
“嗯?”
“可不可以追你?”
称谓依旧,人设依旧,可不同的是,这一年的她笑了。
那是1994年的盛夏,陈小姐永远也不会忘记,阮先生开口追求她时,船舱内的南音已经唱到“同是天涯沦落人”。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他停下了舞步,仿佛世间再也没什么比这件事更重要了:“让我重新追你,好不好?”
她微微一笑,其实相逢何必曾相识?
倒不如,让我们重新开始。
在这1994年,在无数艰苦统统沦为历史,在他重新追求她的这一夜,厦门无雨,抬头望去,满天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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