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是除夕,韩府各处游廊道旁都换了崭新的灯笼,正忙着准备晚上祭祖的事。
韩蛰入府,径往祖父韩镜的藏晖斋去。
相府翰墨书香,韩镜稳坐朝堂几十年,书斋里严禁旁人踏足,因是私人所用,陈设与正厅迥异,一进门,正面墙上悬着韩镜亲书的一副沉雄浑厚的字——处世忌太洁,至人贵藏晖,旁边却悬了把乌沉沉的宝剑。书斋里陈设得气派古雅、端庄典丽,里外分了五间,各设檀桌铜鼎、宝墨金炉,越往里越幽僻。
因韩镜早已得了韩蛰回京的消息,此时正带了韩墨等在书房,各自面带忧虑。
见韩蛰进屋,关怀过后,忙问河阳之行如何。
“祖父、父亲都可放心,这一趟比预想的顺利。”韩蛰先给个定心丸,“二舅在河阳十年,很得裴烈信任,这回裴烈写表文为裴泰求节度使的位子,便是听了他的劝说。孙儿到了河阳,裴烈也派二舅来做说客,只是他疑心重,仍暗中派人在外偷听。”
韩墨原本安了心,闻言又道:“他仍在疑心你二舅?”
“未必。他会用二舅辅佐裴泰、牵制彭刚,应是信任的。只不过事关重大,才会多此一举,倒也免了二舅的口舌,两边的话印证,裴烈更容易听信二舅,交出彭刚。”
韩镜颔首,“如此甚好。彭刚已押回京城了?”
“带回京城关进了锦衣司狱中,樊衡亲自盯着,等过了初五就严审。”韩蛰喝茶润喉,“看那日情形,裴烈早就忌惮彭刚功劳过重,有意除了彭刚,只怕私自出手难以服众,也难保不会生事。这回孙儿过去,倒给了他最好的由头。”
“一山不容二虎啊。”韩镜倒没觉得意外,“裴烈活着还能压制彭刚,他一旦死了,凭裴泰如何能跟彭刚相抗?裴烈上表文是想借朝廷之力给儿子铺路,彭刚擅自杀了使臣,自然是想挑起事端。一旦惹怒朝廷,生出乱事,裴烈重病难以稳住大局,裴泰才干又平庸,军权自然落在彭刚手里——算盘倒打得不错。”
韩墨在旁笑了笑,“还是不及父亲运筹帷幄,坐收渔利。”
“渔利还在后头。”韩镜端坐椅中,拿碗盖轻拨茶叶,“裴烈为了儿子背弃彭刚,难保不会有旧将心寒。过几日就递消息过去,说朝廷有意应允裴烈所请,只等开朝后请旨将事儿办了。裴烈病重,撑不过几个月,裴泰年轻难以服众,为让裴泰坐得安稳,裴烈定要铲除不安分的人,许多事就需交给杨裕来办。他向来乖觉,当知如何行事。”
韩蛰自知其意,起身应命。
韩镜舒了口气,瞧着案旁的盘螭铜鼎,满意而笑。
河阳的兵患得以解除,别处节度使也会有所忌惮,朝堂暂时安定,杨裕又平白夺来些军权——算是一举两得!
这个年,他总算能过得舒心些了。
……
暮色四合时,韩蛰才出了藏晖斋,回他的书房。
因回京途中押着要犯,需留神提防,众人又赶着除夕前回京,昼夜赶路,甚是劳累。他背上的伤本就处理得仓促,那晚杨裕不知情带了酒来,他喝了几碗,更是累及伤口。到如今,虽有上等药粉敷着,伤口仍未痊愈。
韩蛰派人去请了府里常用的郎中,自去洗了风尘,待郎中到了,将伤口重新包扎。
这些天劳累奔波,下巴已有了青青胡茬,瞧着有些老气,今晚毕竟辞旧迎新,太沉闷了不好。韩蛰随手剃了,如常去取墨青衣裳,拿到手里又改了主意,换了件檀色的衣裳穿着。
再出门时,夜色.降临,离祭祖只差两炷香了。
韩蛰匆匆赶到庆远堂,阖家上下都聚齐了,正在里头热热闹闹地说话。
见他进来,韩征率先笑道:“大哥这回又是掐着点儿过来,一年到头忙得脚不沾地,连除夕也不例外,非得等人齐了才来,叫长辈们白等。”说着,自取了旁边茶杯递过去,“以茶代酒,先罚一杯!”
“是我耽误了,领罪认罚。”韩蛰脸上有些许笑意,自将茶饮尽。
旋即,端端正正地给长辈见礼毕,才坐入椅中,瞧向对面。
对面坐的都是女眷,自太夫人起,杨氏和二夫人刘氏并肩坐着,下首是梅氏和令容、韩瑶、唐解忧。女郎们都换了过节的衣裳,花团锦簇地围坐,满目珠翠绫罗无甚新奇,他的目光触到令容时却逗留了片刻。
算来也只数日不见,此刻美人坐在灯下,盛装丽服,比往常更添韵味。
她明明在偷着看他,却在他瞧过去的一瞬迅速挪开目光,状若无事地跟韩瑶说话。少女她年纪尚小,容颜娇丽,满头青丝盘了发髻,耳畔红珠晃动,衬得脖颈如玉,修长曼妙。只是她神态虽从容,搭在膝头的手却微微攥着——很显然,是有些慌乱。
韩蛰啜了口茶,目光扫向别处,余光却还留意。
不过片刻,果然见令容说完了话,又悄悄往这边窥过来。
韩蛰当即抬目迎过去,目光如电,将她逮住。
令容大惊,下意识躲开目光,心里咚咚直跳。想了想,又觉得这举动未免做贼心虚,只好瞧回去,就见韩蛰仍望着这边,似笑非笑。
她心里鹿撞似的,竭力镇定,回以笑容,垂首握紧了手帕。
借着衣袖掩盖,又在韩瑶腿上轻掐了下,面带懊恼。
她原本并没太留意韩蛰,是刚才韩瑶悄悄说韩蛰今晚仿佛特意修饰过仪容,才偷瞧的。谁知还没瞧清楚,就差点被韩蛰逮住。她心里有鬼,掩饰了好半天才敢再去偷瞧,谁知目光才挪过去,又被韩蛰抓了现行——这人像是满头满脑都长了眼睛似的,也太机警!
令容心里微觉尴尬,索性横了心,厚着脸皮借机打量,果然韩瑶说得没错。
韩蛰相貌生得很好,轮廓硬朗,双眼深邃,剑眉英挺。许是时常习武强身、精气充盈的缘故,头发生得极好,整整齐齐拿乌金冠束在头顶,格外精神。
他平常多穿墨色衣裳,冷着张脸,对谁都爱答不理的,一眼瞧过去老气横秋。今晚他换了稍浅淡的檀色锦衣,胡茬剃得干干净净,灯烛下神情清冷,就连双眉都比平常有英气。
确实不像匆匆赶路、满身风尘的旅人。
韩瑶又凑过来,低声道:“我说得没错吧?”
令容轻笑,“目光如炬!”
……
众人坐了会儿,到得时辰便去祭祖。
祭祖罢,便去用除夕的团圆饭。
韩家这府邸离皇城不远,虽然屋舍轩昂,也带了花园可供游玩,到底寸土寸金,不算太宽敞。这宅邸里只住了韩镜夫妇和大房一家子,二房的韩砚却带了妻儿,买下隔壁的宅子住着,两府各有正门,夹墙上开道小门,方便女眷往来。
寻常韩砚也甚少在府里露面,今晚难得众人聚齐,又是除夕团圆,便寻个宽敞圆桌围坐,男女各占一边,灯烛高照,满桌佳肴,图个热闹。
令容是刚嫁进来的新妇,头回跟着用家宴,被婆母姑嫂关照,喝了两杯酒。
她前世酒量不浅,独自斟小半坛酒下去也无大碍。如今嫁进韩家,夫君跟前只能明哲保身,想把日子过得顺畅点,自不好冷待了婆母小姑,见大家都高兴,一年也只此一回,便量力喝了些许。
谁知才及十三岁的身子终究柔弱,哪怕是缓着慢慢喝,渐渐也觉上头,没敢再多喝。
宴后男女拿屏风隔开守岁,令容坐在杨氏身旁,听长辈们说话。
偶尔分神留意,便见唐解忧靠在太夫人怀里,眼神不时往屏风外瞟。不过众目睽睽,她也没敢越分寸。
子时过半,旧年尽去,老太爷和太夫人撑不住,先去歇下,旁人击鼓传话,喝酒说笑,守到丑末才各自回屋。
谁知出了暖厅,外头却飘着雪渣子,在地上薄薄铺了一层。
令容甚少熬夜,酒意又还没醒,被枇杷搀扶着走了两步,脚下打滑趔趄,若不是枇杷及时扶着,险些摔到。脚腕有痛意传来,她暂没声张,借着宽大的披风和昏暗灯光掩盖住身形,送走了长辈,小心翼翼的瘸着往银光院走。
韩蛰跟在她身后,见她安然走到银光院外,便将将脚步一顿,道:“回去歇着吧,明日不必早起。”
这是何意?
哪怕平常爱答不理,这是一年之首,又只剩两个时辰就天明,他偏要去书房睡?
令容酒意微醺,脑子迷糊,回头瞧他,面露茫然。
雪轻飘飘地落下,被甬道旁昏暗的灯笼映照,晶莹剔透。她整个人都包裹在银红的斗篷里,小脸嵌在柔软的风毛中间,酒后脸颊微微泛红,柔嫩娇艳。方才在席间还跟韩瑶梅氏说笑打趣,这会儿却似撑不住了,水灵灵的眼睛不似平常明亮。
韩蛰知她误会了,又不欲旁人知道他受伤的事,只道:“我还有点事需去书房,听话。”
“我知道了。”令容不双唇微嘟,只低声道:“不过我方才崴了脚,这会儿夜深,郎中未必肯来,夫君那儿有治跌打损伤的药吗?我叫枇杷去取些来抹,不打搅夫君正事。”
“崴了脚?”
“不是很疼。”令容低声。
韩蛰却皱了皱眉。方才就见她走路的姿态不太对,身子总往枇杷那儿靠,他还只当是醉酒的缘故,因有枇杷,便没作声,却原来是受了伤。
从暖厅到银光院的路不短,她一声不吭地走过来,伤势加重,哪会不疼?
“去我书房找沈姑取药。”韩蛰吩咐枇杷,随手搀住令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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