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是傅家设宴的最后一日,因要紧的亲朋好友已在前两日招待过,今日就只剩看戏听曲的事。早饭过后,傅锦元、宋氏和傅益往宴席上招呼了一圈,便将剩下的事托付给傅伯钧夫妇,而后带着韩蛰和令容,齐往慈悲寺去进香。
——因宋重光那点心思犹在,傅锦元看得出来,今日暂没带他。
慈悲寺在金州城外二十里处,马车慢慢的晃过去,还没到午时。
“海棠林在山后,咱们先赏花再还愿,顺道尝尝老和尚的斋饭,如何?”傅锦元先前为傅益的春试操心,而今捷音传来,心绪甚好,带头走在最前面,征询众人的意思。
令容难得跟家人出来赏景,没了顾忌畏惧,胸臆畅快,怎么都是好的。
就连韩蛰都问道:“寺里的斋饭好吃吗?”
“很好吃!”令容含笑瞧向他,藏着点心照不宣的揶揄,“那僧人一双妙手,清水白菜都能做出很好的味道,手艺也算深藏不露。”
仲夏天热,她只穿着单薄的玉兰撒花纱衣,底下搭配缕金百蝶穿花云缎裙,行在山路间,被风吹得裙角微卷,纱衣轻摆,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神采奕奕,像是山里修行的妖精,随时要乘风飘去似的。
恍惚想起去岁初见,也是端午,她站在郊外坡上风动衣裙,身姿窈窕,神态天真。
而今身段渐渐长开,腰肢纤细,胸脯微鼓,像是枝头胭红的海棠终于绽放,清丽婉媚,娇艳动人。添上提到食物时的那点馋意,愈发鲜活灵动。
韩蛰瞧着她,挪不开目光,眼底似有笑意,“那得尝尝。”
……
慈悲寺建在山腰,山门前松柏葱茏,绕过去走一阵,便是半坡海棠。
山寺里地气稍凉,城内海棠花早已凋尽,这里却开得如火如荼,虽非名品,却高低错落有致,或白如细瓷,或艳如胭脂,团团簇簇地缀在枝头,蔚为悦目。
韩蛰自从军归来,以科考入仕,初入锦衣司时,案子堆积,牵扯繁杂,他虽有韩镜做倚仗,到底年轻不能服人。那两年里,他几乎没有片刻歇息,或是奉命外出,拼着性命深入虎穴,或是在牢狱负手,以狠辣手腕审讯棘手的重犯,或是在衙署独坐,深夜翻看积压的卷牍。
借着韩镜的后盾,许多棘手的案子被他理清查明,狠辣冷酷的手段传遍京城,也给他攒下足够的威望,迅速升任锦衣司使,在朝堂站稳脚跟。
那两年,他仿佛仗剑行于暗夜湍流,心中眼里唯有冰冷刑具、驳杂案情、利弊权衡。
能在厨房烟火中烹制佳肴已是难得的休憩,至于踏青赏景的闲情逸致,对他而言无异于奢望。
他疾驰在春夏秋冬的流转中,也无暇驻足细赏。
今日算是个意外,连韩蛰自己都没想到,他竟会跟令容一家来赏花进香。
——这半点都不像他素日会做的事。
日头朗照,微风和煦,众人沿着山路慢行,打算穿过海棠林子,再绕回山门。韩蛰大多数时候都跟傅锦元和傅益在一处走,偶尔目光瞧过去,就见令容贴着宋氏撒娇,或是看枝头海棠,或是瞧远近风光,不时有娇笑传来,仿佛鸟出樊笼,没半点束缚。
那跟她在韩家的样子截然不同,像是画中美人添了生机,顾盼照人。
韩蛰光是瞧着她,都觉得胸臆间的沉闷散了许多。
走出海棠林,傅锦元和傅益提起待会还愿的事,韩蛰便落后半步。
宋氏携着令容走来,对韩蛰客气笑了笑,便追上父子二人一道商议。
韩蛰就势放缓脚步,看向令容手里的绢袋,“那是什么?”
“刚采了些海棠花。”令容将绢袋晃了晃,“到时候带回去,拿这些做糕点。上回跟着母亲去赏梅花,回府后做了糕点给母亲尝,她赞不绝口呢。这个做了,想必她也会喜欢。”
她显然是亲自钻进花簇里采花去了,发髻间沾染了几片花瓣碎叶。
韩蛰随手去取,令容自觉往他胸前靠了靠,等他取干净了,抬眼微笑,“多谢夫君。”
淡淡香气萦绕在鼻端,她的笑靥近在咫尺,秀眉杏眼,巧鼻樱唇,微微挑着的眼角平添风情,阳光下没半点瑕疵。那双眼睛像是盛满了清澈湖水,一笑之间泛起涟漪,能荡到人心里去。
耽搁半日陪她游玩,还是值得的。
韩蛰如是想。
……
进了慈悲寺,宋氏带着傅益去还愿,令容也一道去殿内进香。
韩蛰对此并不热衷,只和傅锦元一道在殿外等待。
进完香,便去尝寺里的素斋饭,住持认得靖宁伯府的人,特地来招呼,陪伴同行。令容因想念素斋,迫不及待地挽着宋氏走在前面,谁知还没走到饭堂,寺内阔敞的廊庑下,竟然又碰见了熟人——高修远。
拐角处相遇的刹那,两人都怔住了怔,旋即高修远端正拱手,笑容温雅,“少夫人。”
“高公子。”令容还礼。
宋氏就在她旁边,因没见过高修远,不免意外,“这位是?”
“这位就是高修远公子,爹——”令容回头,招呼傅锦元近前,“我前阵子送你的那幅瀑布就是他画的,你不是总想渐渐真人么,今日可真巧了。”因见韩蛰在旁,顺道补充道:“夫君,这就是我那位送画的朋友。”
旁边高修远应声见礼,傅锦元知道他是田保的表侄,因令容先前解释过,芥蒂倒不深。且画如其人,高修远的画里,匠心雕琢的痕迹甚少,胜在清雅意境。胸中藏有清秀山水,想来也不是龌龊阴损之人。
傅锦元赞赏其才华,难得碰见,十分欣喜,“原来那幅画是这位小公子作的,当真是少年英才!”
因问他怎在这慈悲寺里,高修远说是游历至此,因见佛寺清幽,便住几日修身养性。
这会儿他也要去饭堂,遂结伴同行。
傅锦元性情直爽,因喜高修远年少高才,夸赞称赏不止,又将金州的奇趣风光说给他听。高修远因令容婚事而生的愧疚也渐渐淡去,食斋时同桌而坐,相谈甚欢。
……
待端午过去,令容纵舍不得离家,却也不得不跟韩蛰回京。
临行时傅锦元和宋氏、傅益亲自相送,就连宋重光也来了。不过长辈们在场,他也没多说什么,只跟在傅益身旁,眼神却仍止不住地往令容身上瞟——发髻盘起,仆从环侍,眉目间少了旧时的天真恣肆,口中叫“夫君”时,神态娇柔又收敛,跟记忆里总跟着他顽皮胡闹的少女迥异。
也是此时,宋重光才真真切切地意识到,令容真的是嫁人了。
他曾想象过无数遍她叫“夫君”时的模样,但被她唤为夫君的人却不是他。
宋重光有些心不在焉。
韩蛰身在锦衣司,最擅长的就是察言观色。姑娘家的婉转心思他或许理不清楚,但天底下的男人心里想什么,他还是能猜度出六分的准头。
出了府门,他辞别傅锦元父子,长腿多迈两步,便赶到了令容跟前。
马车已经备好,对面仆妇打起帘子,令容扶着宋姑的手正想上车,忽见一只手伸到跟前,修长干净,半被墨青的衣裳覆盖。侧头一瞧,就见韩蛰不知何时到了身后,正垂眸看她。
令容会意,舍了宋姑,搭在韩蛰手上,回以温婉笑容,甚是亲密的模样。
韩蛰左臂伸在她腰间稍稍用力,便凑着她进了车厢。
令容回身再跟家人道别,想收回手时却被韩蛰稳稳捏住,不容挣脱。她知他是做给旁人看的,乐得让爹娘瞧见了放心,顺道让宋重光死心,便任由他握着。瞧向韩蛰,那位眉目冷峻如常,让岳父母和舅兄回去,才屈腿进了车厢。
夫妻携手入内,直至帘帐落下,宋重光仍失神地盯着,仿佛能穿透帘帐看到紧握的手。
车厢内,令容同韩蛰并肩坐好,试着抽回手,却仍被他牢牢握着。
令容小声提醒,“夫君。”
韩蛰眉目微动,觑她一眼,旋即松开。
娇柔春笋抽离,掌心里便空荡荡的,韩蛰闭目端坐,双手垂在膝头。
马车辘辘驶出金州,后晌抵达京城。令容自回银光院去,韩蛰才进门,便被管事请到了韩镜的书房,大半个时辰后沈姑过来递话,说韩蛰有急事外出,从书房取了两样东西就走了,请令容晚上不必等他。
银光院里,便又只剩令容独自霸占床榻为王。
……
韩蛰再回京城,已是五月底了。
入宫跟皇帝复命后,他往锦衣司去了一趟,跟樊衡交代了些要紧事务,才要出门,就见下属唐敦走了过来,抱拳行礼。
这位是唐解忧的堂兄,在锦衣司办差已有数年,也是韩蛰底下一员干将,不止身手出众、箭法精准,打探消息的本事更是一流。因有姑姑韩蓉和唐解忧的那层关系,韩镜对唐敦颇为照顾,唐敦紧紧揪住这机会,做事勤恳细致,在韩蛰手下办事几乎从无疏漏。韩蛰见他周密,京城内大半的消息便由他派眼线搜集,挑要紧的禀报。
韩蛰遂顿住脚步,“何事?”
“回禀大人,近来眼线搜集的消息已整理好了,大人过去瞧瞧吗?”
韩蛰连着三个月没在京城驻留,除了几条唐敦飞马报来的要紧消息,旁的都还没看过,瞧着日色虽已西倾,天色还不算太晚,便跟他去了锦衣司的密室。
这密室修得牢固周密,仅有的两把钥匙存在韩蛰和唐敦手里,连樊衡都难轻易踏足。
里头陈设跟书楼相似,书架上密密麻麻地摆着带锁的檀木盒,各悬黄签。
唐敦将要紧的几处消息递给韩蛰瞧,韩蛰看罢,将些无关紧要的掷入火盆烧毁。
待将关乎田保的消息看罢,唐敦又道:“先前属下奉命去探田保的私宅,取了几样东西,都在这箱子里。”遂挨个取来给韩蛰瞧,末了,又取出一卷画,似有些迟疑,“这幅画也藏在那私宅里,属下因怕田保有阴谋,损及大人,特地取来。”
韩蛰颔首,自将那画卷展开,只一瞧,目光便霎时冷了下去。
那幅画两尺见方,上头画的是位倚灯而立的女子,眉目如画,身姿窈窕,站在灯楼前盈盈含笑,娇艳动人。
那眉目他当然认得——是令容!
唐敦见他变色,忙诚惶诚恐地拱手道:“大人恕罪,是属下僭越了。只是田保居心叵测,先前在皇上跟前强求赐婚,如今又有少夫人这画像,属下是怕他盯着傅家做手脚,在少夫人身上兴风作浪,最后伤及大人,才取来此画。”
韩蛰并未理会,眉目间却渐渐积聚怒气。
年节里傅家设宴,唐敦认得令容,这并不奇怪。奇怪的是,田保那等粗人,怎会有这样细腻婉丽的画,还是元夕赏灯的情形?若是要辨识令容的相貌,无需画得如此细致用心。
“这画是从田保私宅搜出?”他问。
“是田保的私宅。”唐敦笃定。
韩蛰神情冷凝,皱了皱眉,忽然想起个人来,“田保那表侄还在京城吗?”
“那人已走了,属下特地去探过他租住的地方,屋主说他独自离京远游,一直没回。他的东西据说也都被人收走了,屋主只当他不会再回来,已将院子租给了旁人,京城里的眼线也没见过他的踪影。”
高修远离京,会收走他东西的只有田保,那么这幅画……
画卷被缓缓收起,韩蛰脸色骤然阴沉,也不理会唐敦,起身疾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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