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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了六月,令容的孕肚便愈来愈重,连带着胸脯都丰满了许多,脸颊也添了点软肉。


每晚睡觉时,孩子沉甸甸地装在肚子里,翻身也不方便,韩蛰便仍在银光院里睡着,半夜帮她翻身,偶尔倒杯水。只是他血气方刚,要熬过这辛苦清淡的两月,实在艰难,或是睡前去外头练剑出汗,或是在榻上仰卧调息,愣是克制着没多折腾令容。


待甄皇后丧事过半,永昌帝虽缀朝偷懒,韩蛰官拜太子少傅的明黄圣旨却送到了韩家。


随即,对甄家那两三百条罪状的惩治也迅速裁定,涉事的亲友家仆,悉按律法处置,或是革职斩首,或是关押流放,不一而足。


这些罪名断定罢,以证人身份在锦衣司牢狱安稳住了数月的高修远也须查办。


好在当日刺杀相爷的风波已被后头沸沸扬扬的事掩盖过去,倒甚少有人能记得此事,就连甄嗣宗的儿子也因忙着筹谋自保,将这件事忘在脑后。


令容去丰和堂给杨氏问安时,往跨院里去,瞧见韩瑶没带走的那两幅画,想起高修远来,原想跟韩蛰探问处置,又觉多此一举,便没开口。


韩蛰却还记着此事,这会儿刚从关押高修远的牢间出来,叮嘱了几句话。


回到衙署,叫值守的小护卫去找樊衡来议事,却是空手而归,小心翼翼。


两个时辰前,因樊衡办事疏漏,已有许久未曾发火的韩蛰当着众多部下的面,在锦衣司牢狱前训斥樊衡,罚樊衡在刻着锦衣司铁律的石碑前站满一个时辰。


对锦衣司的钢筋铁骨的汉子而言,顶着烈日暴晒一个时辰不过小菜而已。


但樊衡身任副使之职,在韩蛰高升后代掌锦衣司诸事,近来连着两三回当众遭韩蛰训斥,着实是罕见的事。且当着众多部属的面,如此惩戒,比上刑罚还让人难堪。


锦衣司众人胆战心惊,那护卫见韩蛰面寒如冰,更是敬惧,不敢靠前半步,只恭敬回话,“樊大人半个时辰前出门,尚未归来。”


“去了哪里?”


“说是去了城东。”


韩蛰阴沉着脸,没出声,那护卫见他没旁的吩咐,悄悄退回门口。


过了会儿,韩蛰将要紧的几件事处置罢,便入宫往门下的衙署去。


锦衣司防卫森严的铜墙铁壁下,无人能窥探内里的秘密,但寻常摆在明处的办差情形,却也逃不过有心人的耳目。待韩蛰一走,消息便悄悄递了出去。


……


城东的海棠坊,樊衡三坛酒下肚,面皮已是泛红。


紧掩的门扇被人擅自推开,樊衡眼含怒意瞧过去,见是范自鸿,倒没出声。


范自鸿在京城的事情不多,甄家的事没法一蹴而就,他往樊衡身上费了不少心思,不肯半途而废,今日撞见怒气冲冲走出锦衣司的樊衡,留意跟了一段,见樊衡径直往海棠坊去,索性跟在后面。


在外头拥着美娇娘喝了两杯,范自鸿待时机差不多,便再度推门而入。


刚进屋时那含怒冷厉的眼睛十分熟悉,见樊衡并未发作,他稍稍放心。


从三月至今,范自鸿往这海棠坊来了不止四五回,樊衡虽仍是冷冰冰的模样,态度上细微的变化却仍逃不过范自鸿的眼睛。他走到案前端然坐下,开门见山,“听说今日韩蛰发脾气了?”


樊衡看他一眼,闷声不语。


“韩蛰有手腕,就是脾气太差,过于专横。”


“范兄不会是想学妇人嚼舌根?”


“当然不是。”范自鸿自斟酒喝,“家父驻守河东,手底下虽有不少猛将,能跟樊兄相比的却也不多。锦衣司的威名震慑天下,固然是韩蛰心狠手辣,樊兄也是劳苦功高,才能手腕都叫人佩服。官职差了半阶,韩蛰颐指气使,我是替樊兄抱不平。”


樊衡似被戳中心事,猛抬头将酒喝尽。


仿佛是喝得有点多,樊衡眼神不似平常锋锐,有点掩盖不住的怒意,“我在锦衣司卖命,从最底下的眼线到如今的副使,整整六年。”他双目暗沉,就着范自鸿添满的酒狠狠灌下去,神情苦闷愤怒。


范自鸿自斟自饮,听他诉苦。


“老子忠心耿耿地卖命,图什么?”


屋里片刻安静,樊衡手背青筋渐露,抬头盯着范自鸿,眼底有浓浓的赤色,“范兄来了几回,早已将我的身世查明,是不是?”


“所以我才佩服樊兄。”范自鸿坦然认了,“身处那种困境,还能卧薪尝胆苦练技艺,凭着这双拳头统辖锦衣司。这份胆气和忍耐,旁人不及。我当初贸然造访,也是敬重樊兄心性,觉得是一路人。甄家作恶多端,不配享公府的爵位。”


“妈的!”


樊衡愤懑,将酒杯重重砸在地上。


范自鸿眉峰微挑,循循善诱,“这回的事,皇上已答应褫夺甄家爵位,重处甄嗣宗,将甄家连根拔起,不留半点祸患,也为那些枉死的人报仇,偏是韩蛰从中作祟,留下了甄嗣宗的性命。范兄近日连连被韩蛰斥责,莫非也是为这些事?”


樊衡冷笑,连灌三杯。


“樊兄为锦衣司立下汗马功劳,给他韩蛰办了多少事。韩蛰就没想帮你伸冤?”


“他是太子少傅,哪会跟甄家过不去!”樊衡冷嗤。


“这样的人不值得追随。樊兄不如趁办差的机会,到河东坐坐?家父必能让樊兄如愿。”


“办屁的差!”樊衡盯着范自鸿,“范兄的打算,樊某看得明白,只恨当时眼拙,被他蒙了眼睛。如今再要见令尊,已是晚了。”


“为何?”


“范兄在锦衣司里有眼睛,难道不知他近来提拔郑毅,我这副使已是徒有虚名?”


范自鸿愕然。虽说在外围探查到了些关乎锦衣司的事,但内情总归隐蔽,不过近来郑毅行踪隐秘,甚少露面,樊衡却屡屡受斥责,有闲心来海棠坊喝酒,不像从前似的疲于奔命,倒真有些被夺实权的样子。


樊衡笑容更冷,“没了实权的锦衣司副使,对范兄并无用处,请回吧。”


范自鸿干笑了下。


他起初肯费心力,确实是盯上了锦衣司这把利器,想借樊衡的手,慢慢握在范家手里。如今韩蛰握得死紧,樊衡又遭冷落,算盘落空,毕竟是失望的。但即便如此,樊衡此人胆大心细,对锦衣司的手段和内情知之甚详,若能招揽到麾下,仍是旁人难及的帮手。


遂举杯笑道:“樊兄这是不想在锦衣司拼一把了?”


“再拼也除不掉甄家。”


范自鸿觉得遗憾,但樊衡既然说出这种话,又频频苦闷喝酒,想来樊衡身处韩蛰和郑毅夹击之下,在锦衣司的处境甚为艰难。


遂劝道:“樊兄的本事,家父向来欣赏,若愿在锦衣司联手最好,若是不能,到了河东地界,家父必会重用。”


河东在外摆出连盗匪都难镇压之态,实则兵强马壮,比从前的河阳更甚。


骁勇猛将再添上樊衡这种熟掌锦衣司诸般手段的人,必是如虎添翼。


将来若宫中的事顺利,范贵妃能拿下中宫和东宫,范家里应外合拿下京师,扶持幼帝以令天下,南边那群连冯璋都难镇压的酒囊饭袋不足畏惧。哪怕宫中失利,范家挥师南下,河东紧邻京城,雄兵猛将扑过去,即便韩蛰善战之名远播,也未必能阻挡。


不论走哪条路,锦衣司暗中打探消息的手段都能有极大助力。


范自鸿哪会愿意前功尽弃,招揽之态摆得更加明白。


……


樊衡在锦衣司的处境果然江河日下。


范自鸿偶尔碰见,樊衡对韩蛰仍是恭敬之态,却始终赋闲在京,甚少外出。


到六月下旬,范自鸿突然收到樊衡递来的消息,说他要办的事已妥当,让范自鸿趁夜往京郊白云岭,取他递的投名状。


这消息着实让范自鸿喜出望外,虽心存警惕,没去约定的地方,却仍往近处观望。


当晚入夜宵禁后,锦衣司押送四名囚犯的车马便借着夜色掩护,悄悄出了京城。


这是锦衣司的惯例,处置的囚犯多在夜深人静时押送出入城池,甚少让百姓瞧见。


负责押送囚犯的是锦衣司一位千户,因樊衡恰好出京办事,便与押送囚犯的队伍同行。精铁所铸的囚车异常牢固,里头囚犯皆披重枷,手脚被困住,口中塞着布团,发不出半点声音。囚车辘辘行过,除了马蹄声随夜风飘散,连半只夜宿的鸟都没惊动。


行至京城外三十里处,樊衡骤然反目,趁同僚不备,重伤千户及随行护卫,在旁人赶来之前,私开囚车,去了枷锁,放走四名囚犯,而后丢下囚车同僚,一骑绝尘,径直往白云岭去。


远处趁夜盯梢的人悄无声息,见樊衡走远,也自没入夜色,退回城外客栈,待明日进城去范家复命。


囚犯们死里逃生,慌忙逃走,其中便有因刺杀甄相而被判流放的高修远。


比起旁人如蒙大赦的慌乱,他的神情是异乎寻常的镇定,黑衣之下身姿挺秀,清隽的面容因久处暗室而显得苍白,回望漆黑的夜幕一眼,孑然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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