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彦给双林把脉后开了方子,低低对双林说道:“你的眼睛会好的,你,你别灰心……我一定会想办法的,我已经让人送信回去给我爹了,让他问问太医院那边可有什么良方。”
双林摇了摇头,并不想说话,他一贯心高气傲,自杀在他看来的确是懦夫的行为,但他如今觉得,与其毫无意义毫无尊严地活着,不如死去。
英顺在一旁终于开口道:“王爷自出征起,一直身先士卒,开平一战,艰苦非常,后来追击之时,王爷右胸中了箭伤,大宁被围那会儿,王爷箭伤迸发,发热昏迷,大军也羁留在外,一时回援不及,王爷清醒后立刻要求大军立刻回援,结果才拔营赶路了一天,就听说城围解了,何长史写了信回来说了情况,他才放心,那天他心情极好,还和我说了你献计突围的事,很是为你骄傲的样子。之后骆相提出还是按原计划执行,让王爷假装失踪,否则正面与武靖公那边对上,我们要吃亏。这事机密,一旦泄露就是欺君和贻误军机之罪,只有王爷亲兵和几个心腹大将才知道。”
“结果没几日,便有密探来报说你带死士出了城,王爷一听就急了,也不管箭伤未愈,亲自带队去追你,听说还是亲自下崖去找的你,把你带回来的,你眼看不到,他这些日子几乎都食不下咽的。其实吧,若是我也瞎了,大概也和你一样宁愿死了,但是如今殿下这般待你,哪里还是将你当成个奴仆。平心而论,你这性子,也没把主子放在眼里过,王爷做什么,何尝需要向我们解释,我们只管听王爷的安排,忠心耿耿便是了,如今你看你何事不是自作主张,如今又对王爷心里怨怪,当面给王爷没脸。咱们也算认识多年了,如今细想来,你这人冷心冷肺,看着仿佛对谁都好,其实却对谁都不在乎,忽剌巴地想死就要死,也不想想别人是不是会为此伤心。”
英顺一贯都爱冷嘲热讽,今日却一反常态推心置腹起来,双林这些天承了他的照顾,适才英顺又为他挨了打,脸上有些过不去,虽然心里仍然有着一股委屈,却只是闭着眼睛不答。
英顺看他神色,一时半会应该不会再寻死,也不敢再多说,只给柯彦使了眼色,柯彦却不敢耽误太久,开了药又匆匆去给楚昭把脉调治箭疮不提。
大概柯彦开的药果然很安神,双林喝了以后果然睡得很深,再醒来的时候自己却是在马车上,英顺说大军要换扎营点,具体去哪里也不知道。车子走了两日才到了地方,安置的房间却不再是营帐,而是房里,天已近夏,屋里却十分凉爽,有微风徐徐吹入窗子,空气里都是清新的槐花香味,极清淡悠远。房里也十分安静,偶尔听到外间有人低低说话,有时候听得出是英顺似乎在安排什么,有时候是楚昭在吩咐什么事,听起来这房仿佛却是楚昭住着的。
过了一会儿英顺送了燕窝粥进来给他吃了些便出去,他听到楚昭进了内室来,坐在床边,径直问他:“你身上累吗?这里是觉华岛,离岸不远,但是地方隐秘,这些日子我们就在这边静养一段时间,那边有温泉,你去泡泡好不好?对伤口有好处。”
双林与他独自相对有些尴尬,只是楚昭似乎前一晚上发火又已过去了一样,说话仍和从前一样从容平和,他只好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说道:“好。”他自出城找楚昭起直到后来养病,就一次都没洗澡过,只是让人擦身而已,其实自觉身上也肮脏粘腻得很。
楚昭嗯了一声,却直接上前将双林忽然抱了起来,双林看不到,忽然被他悬空抱起吓了一跳,不得不扶住他的肩膀:“殿下?”
楚昭道:“不是说去泡温泉么?我带你过去。”说罢已直接走了起来,双林忙推拒道:“殿下,叫英顺来吧。”一边动起来,楚昭道:“别动,我胸膛上有箭伤的,仔细碰到了。”
双林的手僵住了,楚昭轻笑了声:“英顺那小身板能做什么?”一边已快步将他抱入了一处浴池内放了他下来,双林感觉到了蒸汽蒸腾,又有浓浓的硫磺味,正有些好奇,却感觉到楚昭已顺着替他解开了身上的中衣带子,双林忙按住道:“殿下,我自己来。”
楚昭道:“你看不见,仔细掉水里去……你身上哪里我没看过?”
双林不妨他忽然提起这件事来,脸腾的涨红,居然一时不知说什么,楚昭却道:“听说你不习惯其他人近你身,这些日子你就住我内室里好了。”一边已是将双林衣服都剥掉,露出了有些全身肌肤来,他当时滚下山崖,身上被石头擦伤多处,如今虽然伤口已基本收口愈合,苍白的肌肤上多处有着浅浅粉红的伤疤,楚昭想起当日替他解药时全身肌肤光滑无瑕的样子,心下又微微有些痛楚,已又将他抱起来泡进了浅水池里道:“你身子虚,伤口也没有完全痊愈,不能泡太久,如果觉得头晕胸闷的,赶紧和我说。”
双林还在全身不自在中,却已被楚昭飞快地放入了水中,温热的水缓解了他的紧张,楚昭一副理所当然直接上手的举动也教他不好说什么,他闭了眼睛,却感觉楚昭正在替他解了头发帮他浸入水里,忙伸手去抓了头发道:“我自己来!”
楚昭道:“你头上有伤口,看不到的,我来帮你弄。”一边又将一个胰子塞在他手里道:“你自己把胰子打了吧,我一会儿帮你冲水。”
双林接过胰子,整个人都还有些搞不清楚状态,也拿不准自己该用什么样子的态度对楚昭,楚昭却拿了个勺子舀水替他慢慢浸湿了头发,看双林手里捏着胰子,肩膀上的肌肉都绷紧起来,知道他定是不自在,便说话转移他的注意力:“把寿哥儿托付给你的事,还有诈称失踪的事,没和你说,是我的不对。”
双林抿了抿嘴,有些自暴自弃道:“你是主子,做什么都是有道理的。”
楚昭道:“自作主张胆大妄为的事你做得还少吗?但是一到我跟前,你就什么主奴都搬出来,把界限分得清清楚楚,说的话一句比一句戳肺管子。大宁府相对来说还是比较安全的,若是天命不好,真的糟到那样地步,我想你也不会推脱责任,但是若是事前和你说,只怕你不知编排什么一套一套的道理来和我推脱了。”
双林不说话,楚昭看他脸上涨红,整个人泡在水里睁着眼睛神情茫然不知所措,嘴唇抿得通红,和从前那一副沉稳从容的模样截然不同,多了几分脆弱,心头怜意大盛,只是轻轻替他将头□□洗干净,双林没话找话似的问了一句:“听英顺说殿下身上受了伤?”
楚昭嘴角忍不住含笑道:“嗯,伤了点肺,不过不妨事,也是慢慢养着便好了,所以骆相才坚持叫我诈称失踪,我若出去,朝廷军令,我不得不奉,却不知要有多少暗算在里头,不如暂避锋芒。”楚昭缓缓说着,看了看池子旁边的沙漏,知道不能让双林泡太久,又将他抱了出来,放在大毛巾上替他擦了,又替他穿上中衣,又在外头加了件袍子,一边对双林说话:“腿还疼吗?要去院子走走吗?柯彦说你要多走动走动。”
双林被他抱来抱去正不自在,连忙站了起来,他腿上当时居然只是普通外伤,竟然没有骨折,走虽然不太灵便,却也可以慢慢走着,楚昭扶着他缓缓走了出去,院子里似乎有大树,很是阴凉,楚昭道:“是菩提树,很大,听说也有百年了,附近还有个佛寺叫大龙宫寺的,听说主持也很有些见识。”
双林看不到,身旁又没别人,只能任由楚昭牵着,在院子里走了一会儿,只感觉到脚下似乎是石板铺成的庭院,院子里十分凉爽,风里除了木叶清香,还有着隐隐的海水咸腥味,想必离海很近,他身上毕竟有伤,走了一会儿便已力气不支,楚昭看他额上见汗,便将他又抱起放在一处竹榻上道:“你喝点水休息一下。”
双林坐在那边,感觉到这榻上似乎十分宽大,一时有些摸不到边,手里很快被塞入了一杯刚刚好的茶杯,他刚泡完温泉出来也的确感觉到了口干,不知不觉已将那杯茶水喝完,茶杯却又被楚昭取走,将他按了按让他斜靠了下去道:“这里没旁人,你别拘谨,你也早就没把我当成主子了,别想那些规矩了。”说完似乎也十分自然地靠在了他身侧,顺手替他将头发披散开来让他快干,一边却又不知从哪里拿了一本书来翻着书页道:“这里其实我也是第一次来,我叫人送了这里的县志来看,挺有意思的。这里古时是叫桃花浦的,后来历代都叫桃花岛的,昨儿进来倒是没见有桃花。”
双林想起黄药师的桃花岛,忍不住嘴角翘了翘道:“殿下想要看桃花,不是一句话的事么?”
楚昭轻笑道:“等战事平了,孤便找人来种上桃花好了。”看双林仿佛侧耳倾听的样子,因着刚从温泉里出来,脸色红润,不由心中一动问道:“你在听什么?”
双林道:“既有桃花岛,不知是不是也有碧海潮生曲。”
楚昭大奇道:“你想听曲儿吗?碧海潮生,曲名不错,可有来历?”要知道在他印象中双林沉默寡言,对这些曲儿诗词是不太留意的,双林摇了摇头问道:“县志上还有什么说的吗?”
楚昭翻了翻道:“有个这里的秀才,嗯,也姓傅的,叫傅焕之,写了个觉华岛游志,文采一般,但是写得颇为详尽,我念给你听听看。”
楚昭声音温和轻缓,一句一句读起来,可惜双林到底不是个读书人,听那些半文半白的古文一会儿,已是不知不觉眼皮重了起来,楚昭不过读完半章游志,便看到双林半边脸陷在了柔软青灰素纱软枕里,阖目安睡,呼吸匀净,微微笑了笑将书放到一边,拉了张薄纱巾子替他盖上,看他宽松软纱裤下露出半截光洁修长的小腿,肌肤光洁,踝骨纤细,脚趾上却仍还有着去岁冬天冻伤的淡淡青灰色痕迹。
历历往事在目,傅双林凡事为他殚精竭虑,明明用心至深,面上却倔强得丝毫不露,心高气傲,性情桀骜刚烈到不似一个自幼在宫里长大的内侍……这个人的心,实在太难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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