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这一回,张竹坡卷首总评有一段话说得很好,姑引在此:“自前回至此回,写太尉,写众官,写太监,写朝房,写朝仪,至篇末,忽一笔折入斜阳古道,野寺荒碑,转盼有兴衰之感。”张竹坡没有说出来的,是“写女鬼,写皇帝”。女鬼即瓶儿,是所谓至幽至冥的“阴人”;皇帝,则是阳气之最盛,至崇至尊。虽然刘太监糊涂地以为“天塌下来,自有四个大汉”,但是国家的命运本是由无数个人建造而成的,而这些个人又反过来无不受到国家命运的影响。在此回,西门庆个人的幽冥私情与腐败的政治生活纠结在一起,使这一回的内容丰富而深广;最后以黄龙寺一阵摇动了大地乾坤的狂风作结,预示即将来到的战争与毁灭,不仅对于宋王室是一场摧枯拉朽的风暴,而且也震撼了所有与国家共呼吸、同命运的个人的生活。
西门庆和夏提刑一道上京,下榻在夏提刑的亲戚崔中书家。何太监的侄儿何天泉如今接替了西门庆的位置,何太监指望西门庆对他多加关照,一力主张西门庆搬到何家来住。西门庆推辞说:诚恐夏公见怪。何太监道:“如今时年,早辰不做官,晚夕不唱喏。衙门是恁偶戏衙门。虽故当初与他同僚,今日前官已去,后官接管承行,与他就无干。他若这等说,他就是个不知道理的人了。”此书中的太监,往往被描写为说话憨直、带有村气,即如何太监,一口道破世情,而且理直气壮,虽然粗莽,倒比满口之乎者也而又假仁假义的士大夫辈至少率真一些。
西门庆住在何家,夜里梦见瓶儿,这段描写,又与书房昼梦有所不同,梦与真难解难分,摹写极为传神。“睡在枕畔,见满窗月色,翻来复去,良久,只闻夜漏沉沉,花阴寂寂,寒风吹得那窗纸有声,正要呼王经进来陪他睡,忽听得窗外有妇人语声甚低……”写得魂梦通幽,鬼气森森。及至“恍然惊觉,乃是南柯一梦,但见月影横窗、花枝倒影矣”,与前次白昼做梦醒来,看到日影隔帘,时当正午,既有相似之处,又是另一般情境与写法。客游做梦,情人入梦,都是古典诗词常常描写的境界,然而在梦中与瓶儿云雨,醒来时发现“精流满席,余香在被,残唾犹甜”,这种对“梦遗”的实写,是此书常常混杂抒情与讽刺的一例,决不堕入小市民的伤感恶趣。比起这部小说来,《聊斋志异》的故事都太过甜腻了——倒还不是描写狐鬼才使得它“不现实”的。又或有人认为这种抒情的“不纯”是败笔,那么试问在莎士比亚的悲剧里面,时时出现插科打诨搞笑的小丑,在其浪漫爱情剧中,时时出现色情双关语,又有谁指责莎翁不照顾感情描写的一致性呢?这种写法只会使一部作品变得更加丰富与复杂。
在离开京城回清河的路上,西门庆一行人在黄龙古刹避风歇宿。此寺荒凉破败,“数株疏柳,半堵横墙”,几个和尚在那里坐禅,房舍毁坏,又无灯火,长老吹火煮茶,伐草根喂马,为西门庆等人爨了一锅豆粥。这种情景,与前面宫廷盛典、人喧马嘶的庄严宏伟气象,也与何太监家的富贵、何千户书院的幽雅形成了鲜明对比。在一番尊荣繁华之后,描写一座破败的古刹,是全书的缩影,也是结局的预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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