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局临近,此回处处埋伏谶言,或明或暗地交待众人的归宿。
到了十一月三十日,一面西门庆在前面摆酒请侯巡抚,一面孟玉楼在后面锦心绣口,劝了月娘又劝金莲。两下里劝说的时候,最关键的一句话便是:“教他爹两下里不作难?就行走也不方便。”月娘虽然不愿同金莲和解,但是毕竟还是不想得罪了西门庆;金莲也深知如果不同月娘和解,西门庆不敢往她屋里来。所以玉楼此言一拍即合。然而当天晚上,月娘毕竟不许西门庆去看金莲,也不许去找如意儿,一定让他去娇儿屋里。西门庆“无法可处,只得往李娇儿房里歇了一夜”。锦绣丛中,一如战场。前边,男人的世界里,行贿、逢迎、为亲朋谋求职位,一团势利热闹;后面,是私生活的空间,女人的天下,同样尔虞我诈,费尽心机。月娘、玉楼、金莲的世界,表面上围绕着一个西门庆旋转,但西门庆是她们抽彩的奖品,也是妻妾争斗的牺牲品,西门庆本人却并非得利的渔翁。在过去,一个中上层阶级的大家庭里,争宠、生子、和家人相处、保住自己的地位,也就是一个女人的毕生事业了。
十二月初一,西门庆终于可以来看金莲了。金莲在西门庆前哭诉,若按照过去的说法,便是所谓以“妾妇之道”蛊惑其夫。然而金莲固然有其委屈之处:明明是西门庆心爱的人,但是到此际,却不得不忍气吞声。金莲一语道破症结:“他如今见替你怀着孩子,俺每一根草儿,拿什么比他?”想当初西门庆为了瓶儿与金莲,和月娘吵架不讲话达数月之久,就可以看出西门庆对月娘本无情意,如今的确只是因为月娘怀有身孕,也是因为官哥儿、瓶儿之死投下的阴影,惟恐再发生这样的悲剧。瓶儿临死前嘱咐西门庆,月娘有孕在身,不要亏待了她,也在西门庆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不过金莲虽然可怜,但如果怀孕的是她,也可以想见家中其他女人的命运。
十二月初二,王婆许久不见,忽然出现,来替当初殓武大的团头何九说事。王婆、何九的短暂照面,仿佛明亮白日中的一道黑影,使小说开头时的种种情事再次闪现,预兆了西门庆、金莲二人结局在即。金莲待王婆,极为疏远冷淡,不称干妈,只称老王。王婆奉承她说:“娘子,你这般受福够了。”金莲却绝对不愿意承认自己在“受福”,因为一承认,便意味着要感谢王婆当初的撮合。而金莲固然像大多数人那样,不愿意被人提醒自己现在的好日子多亏了某某人,不愿意表示感谢,尤其好像许多轻薄鄙俗的人那样,不愿在富贵时看到贫贱之交,更因为曾经和王婆共同害死了前夫,就越发不愿意想到自己那段黑暗而不堪回首的过去。再说前两天刚刚在大娘子手下受羞辱,一心只在后悔“做小老婆不气长”,哪里肯在这时候接受王婆的祝贺,承认自己在“受福”?于是一口把王婆回倒:“甚么够了,不惹气便好。成日呕气不了在这里!”又只叫秋菊倒茶,不使唤春梅,也是因为觉得王婆不配享受春梅的伺候。谁知数月之后,自己会再度落在王婆手里?而王婆又会因为金莲此日对她的冷淡而深深怀恨、借机报复?这两个分别被财、色所迷,变得盲目的女人,更是怎么也没有想到,她们会死在一起。
当天晚上,西门庆“瞒着春梅”,使琴童送一两银子、一盒点心给申二姐。凡事需要瞒着某人做的,不意味着这个某人如何被骗,而意味着这个某人多么有权力,意味着做事的人实际上多么害怕这个某人——即使只是怕伤她的心。
十二月初三,西门庆处理完公事回家,一方面告诉金莲放了何九的兄弟,一方面仿佛讲闲话一般提到某女婿与丈母通奸事,“后因为责使女,被使女传于两邻,才首告官……两个都是绞罪”。金莲便责备“学舌的奴才”,月娘便责备丈母——妙在无人责备那个女婿。而西门庆在杖责这些人犯时,万万没有想到这一切都将很快发生在自己家中。
关于女婿与丈母通奸事,绣像本叙述简略,词话本多一段话:“那女婿年小,不上三十多岁,名唤宋得,原与这家是养老不归宗女婿。落后亲丈母死了,娶了个后丈母周氏,不上一年,把丈人死了。这周氏年小,守不得,就与他这女婿常时言笑自若,渐渐在家嚷的人知道,住不牢。一日,道他这丈母往乡里娘家去,周氏便向宋得说:你我本没事,枉耽其名,今日在此山野空地,咱两个成其夫妻罢。”云云。如果说这段故事是潘金莲与陈敬济通奸的剪影(金莲也不是敬济的亲丈母,敬济的亲丈母陈氏也早死了,敬济遭家难,在西门庆家也算是“养老不归宗”的女婿,而敬济也死了丈人),那么二人在丈人死后才成奸,前此只是“言笑自若”而“枉耽其名”这段话值得重视。观金莲与敬济的奸情,只有在他人补入的五回之中有所描绘,而凡属原作的章回之中却只写其打情骂俏、拥抱亲吻这样缺乏“实质”的勾搭调情。而且自补入的五回之后,直到西门庆之死,无一笔写及金莲与敬济之间的关系,只有在第七十二回卷首,提到西门庆上东京之后月娘防闲,致使金莲与敬济无机可乘。月娘向来都信赖这个女婿,而且把敬济引入内宅全是月娘所为,倘若没有蛛丝马迹落在月娘眼里,恐怕也不会想到要把敬济看管得如此严紧。因此,遗失的五回之中,西门庆初次上京期间,想必有关于敬济、金莲、月娘的描写,可惜我们看不到了。又,绣像本中女婿“不上二十多岁”,词话本“不上三十多岁”,前者与陈敬济年纪相距更近。绣像本作:“名唤宋得原,与这家是养老不归宗女婿”;词话本则作“名唤宋得,原与这家是养老不归家女婿”。词话本后来数次称女婿为“宋得”,可见不是标点错误。绣像本中女婿名字则只出现了一次,张竹坡抓住这个名字大作文章,认为宋得原是“送得远”的谐音,以比喻陈敬济送金莲到永福寺中埋葬云云。这一处“歪打正着”颇有意思,但手头缺乏金瓶诸版本,难以考校了。
十二月初四,西门庆在家请客,当初结拜的十兄弟之一云理守新袭了官职,冠冕着来拜,“西门庆见他居官,就待他不同,安他与吴二舅一桌坐了”。绣像本第一回中,西门庆热结的十兄弟已经一一作了小传:应、谢二人不消说;花子虚放在瓶儿传里结案;孙寡嘴、祝实念与桂姐、王三官相终始;白赉光、常峙节也都已写过,唯一剩下吴典恩、云理守,前者沾西门庆的光做了个官,曾借了西门庆一百两银子,后者的女儿将与孝哥结亲,然二人都要等到西门庆死后才显出真面目。云理守更是第一百回里月娘的“梦中人”。
十二月初五,西门庆去拜新上任的云指挥,家里便有画童儿小厮嚎啕大哭躲避温秀才,被月娘、金莲盘问出底细。金莲说温秀才:“哪个上芦帚的肯干这营生?冷铺睡的花子才这般所为。”一方面就像绣像本评点者所说,金莲自己便曾和西门庆干过“这营生”(五十二回);另一方面,后来又正是月娘得意的女婿、金莲的情郎陈敬济落魄潦倒,沦为冷铺中的讨饭花子(九十三回)。
十二月初六,伙计贲四护送夏提刑的家眷上京,温秀才也被扫地出门了。至此,夏已尽去,“温气全无”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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