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大嘴有些尴尬。突然一挥手,虚空中召出那九名青衣小童,在“破庐”前一字排开。接着从那燧木上折下一根枝条,神情严肃,将那枝条双手捧起:
“燧鸟食虫,啄木取虫而生火。燧木储火,为虫、鸟供栖身之所。火精食火,上下燧木为之疏通经络。三者原是一体,荣损与共,缺一不可。燧木繁茂,火精昌盛,燧鸟蓬勃,方有原火之生生不息。然当日火精遗失,燧木枯萎,我燧鸟一族亦日渐凋零。不得以,我只能抛开神界规矩,担下血海干系,带着一家老小开始苦苦搜寻。辗转三界,上下九天,个中辛苦,唯心自知。如今有幸遇见故人,感激涕零,惶恐不胜,又岂会干出那等自断羽翼、倾巢毁卵的蠢事?火精,我今立誓:许你三千年,休养生息,繁衍子孙。三千年间,若我燧鸟有丝毫侵犯,有如此木!”彭大嘴将那木枝一折两段,回身对青衣小童大喝,“尔等可有听见?”
青衣小童尽皆低眉顺目,诺诺有声。此时,那燧木竟亦发出枝叶和鸣,似在召唤。
众人从未见过彭大嘴有这番威严,不觉暗暗折服。
那小蚕再不犹豫,化作一道红光,射向那巨木。红光到处,巨木枝叶为之一振,竟满树迸发出烟火般璀璨火花。
“老陌,今日确要谢你!”彭大嘴向陌离深深鞠了一躬,“你要的东西,我这便帮你取来。”
“于儿姑娘,亦要谢你,终于成全了我族万千年之心愿。”彭大嘴又向于儿深鞠一躬,“还借姑娘这丹炉一用。”
转身化作一只青羽金冠长喙巨鸟,落在那树枝干之上,“笃笃笃,笃笃笃”啄了起来。
长喙所过之处,冒起点点火星。他啄得越来越快,火星四射如锻打烧红熟铁,脚爪中的燧木枝开始冒烟,片刻竟“嘭”燃了起来。仔细看那火,却是圆溜溜一团,亮得刺眼。
彭大嘴自那燧木上落下,将那点燃的树枝放进“破庐”,炉中早有小童收集的燧木枝叶,那火一入,丹炉竟也放出金色豪光,耀人眼目。
“好了!”彭大嘴将那炉交于陌离,“快请令兄!”
陌离将哥哥引至那炉前坐好,凑近哥哥耳语:“哥哥,你可将那斧取出来了。”
黎歌点点头,自腰间取出一支铜棍,手中一抖,正是那柄双头巨斧“乌金”。
陌离小心翼翼将巨斧置于丹炉之上,那斧巨大,丹炉却甚小,众人不知他意欲何为。
却见炉中火焰突然跃起,腾身巨斧之上,“轰”一声斧上满是火焰。
那巨斧竟似有生命,不停挣扎,在丹炉上“腾腾”跳动,撞得那炉“当当”作响。
但那火便似一条长龙,将它死死缠住,不停烧灼。
半炷香工夫,那斧竟开始慢慢变小。一盏茶后,巨斧尽数熔化。一道金光,自黎歌眉间冲出,那火猛然暴涨,竟一口将那金光吞下。金光不肯就范,裹在火中左冲右突。
“啊!”黎歌大喝一声,双手掩面,滚倒在地。
陌离再无暇顾及那火与光,冲至哥哥面前,将他扶起:“哥哥,你可还好?”
黎歌全身颤抖,额上渗出豆大汗珠:“为兄双眼巨疼,便似被人挖去一般——”
陌离大急:“那方法难道竟是错的?那可如何是好?哥哥,都是兄弟我害了你啊!”
一边抱紧哥哥,眼泪止不住流了下来。
便在这时,那光顶着那火,竟“嗖”一声钻进了弃的葫芦。
众人皆在惊讶,却听黎歌的声音慢慢发生了变化,已不似方才那般痛苦,**竟也慢慢平息下去。
“为兄好多了!”一炷香工夫,黎歌慢慢自面上放下双手,却又是一声惊呼,“啊!”
陌离又吃了一惊:“哥哥!”
“我……我,我竟能看见了?”黎歌伸出手,触摸了一下陌离的额头,“弟弟,我竟能看见了,我能看见了!”两行浊泪,自他眼中滚出,一把将弟弟搂进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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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协的灵堂就设在景行宫,大殓过后尸身已经入棺。
深夜,灵堂中突然冒起一股奇香,守灵的宫女寺人不觉纷纷睡倒。一条精瘦颀长人影悄悄出了景行宫,在城中兜兜转转,确认无人跟踪之后,出了城直奔那“扶风”小丘而来。
人影自那行宫角落取出一叶舢板,行到背阴处一处山崖,下了水。
他轻车熟路来至一巨礁旁,在石缝中摸索一阵,“格格”轻响,那礁石竟横移了丈许,现出一条水路来。
沿着水路,愈行愈亮,渐渐看清那人面目,焦黄脸孔,鹰钩鼻梁,竟是祁无伤。
祁无伤来至那厅中,左右环顾一下,径奔左侧一堵石壁。
他自怀中掏出七颗溜圆珠子,分嵌入壁上七个小坑,旋至洞顶七星对应方位,那石壁“轰轰”开启,竟是一扇巨大石门。
石门之后,上百具人蛹倒悬空中,飘飘舞舞。
祁无伤目中露出笑意,身后突然传来冷冷的女子声音:“你来啦?”
祁无伤转身,愣住,眼中露出嫌恶之色。
女子正是香卡,竟穿着绣好的嫁衣。
她脸上无有妆容,可见右颊塌陷,歪歪扭扭一道三四寸长伤口,没入口中,似乎右侧牙齿已被毁去,大红色嫁衣衬得那脸越发瘆人。
“怎么?不敢看了?还是不愿看了?”香卡过来,一只手勾住祁无伤脖子,只把那脸凑近祁无伤眼睛,“你可知这伤为谁受下?我便是要你看!不敢看,不愿看,不忍看,也得看!”
祁无伤如木偶呆呆立在当场,并不看她,亦无言语。
“你半月不来,好容易来一次,却不先来看我,反倒是来看这些没用的东西?”香卡见他不吭声,只将伤疤贴近他的脸,口中不依不饶,“莫非这些比我金贵?若没有我,它们同那腐尸残骸何异?你当心我动动指头将它毁了,断了你的念头。”
祁无伤眼中有精光闪过,旋即消失。
“怕了?还是恨了、厌了、想杀我了?”香卡却看得分明,突然大笑起来,“哈哈哈……来吧,我却不怕。”
“你莫非疯了?”祁无伤甩开她的胳膊,冷冷看着她。
“我疯了,哈哈,我疯了——”香卡突然撕开嫁衣,露出雪白的肩背,那上面竟有一道道凸起的闪电状疤痕,“我早就疯了!五年前你救下我那刻便疯了,你召我来这帝都那刻便疯了,我将自己交与你那刻便疯了……你竟不知道?”
“我今日来有要事与你商量,”祁无伤强按住心中厌烦,语气变得阴冷,“你再这般无理取闹,误了我大事,休怪我无情!”
“无情?你几时对我用过情?”香卡竟突然安静了下来,“我赠与你的罗帕呢?”
祁无伤未曾想她突然这样问,错愕了一下:“藏在枕畔沉香木匣之中,并未随身携带!”
香卡冷笑一声:“那你贴身带的香囊,何人所作?”
祁无伤又是一怔,旋即亦是冷笑一声:“却干你何事?”
“好一句‘干你何事’!”香卡猛抬头,眼中竟满是泪水,“当日我死便死了,干你何事?我在苗疆孤独终老,干你何事?红绡帐中我投怀送抱,又干你何事?你为何救我?为何召我?为何许我?”
“你既救我、召我、许我,却不真心待我,欲置我何处?什么天下、什么繁华、什么清歌白马童心华发,我皆不要。这世间,我只要你一刻真心,多吗?”
祁无伤沉默。
“那衣青萝好在哪里?竟叫你这般魂牵梦萦、生死相许?”香卡恨恨地说,“莫若我这便去将她杀了,看你能够怎样?”
祁无伤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大吼:“你闹够了没有?若是不够,你自在此处闹,我离开便是。若是已经闹够,你安静下来,我与你商量大事。”
“你的大事,无非弑兄弑父、淫**女……劲敌已除,驱使豢养人蛹之法你亦用得渐入佳境,还用得上我吗?”
祁无伤再次沉默。
当年天蛊师元神选中香卡,入体不久,她便遭人嫉恨追杀,险些殒命。一路奔逃,自山崖上坠落古瘴林。偶遇寻找迷榖的祁无伤,得他搭救。香卡身上那伤,便是那时留下。
相处半月,香卡竟对救命之人暗生情愫。祁无伤返回帝都,一去经年,香卡只在思念中捱过。偶有一日,祁无伤千里传书,邀香卡相帮。香卡满心欢喜,欣然北上,这才有了此后两人间这剪不断理还乱的故事。
香卡性情古怪,对祁无伤却用情极深。当日祁无伤收下她亲手绣制的罗帕,她便当是祁无伤已许下一份承诺,再容不得他心中还有他人。但时日推移,香卡却慢慢发现,自己不过是祁无伤手中一把刀子,祁无伤从未将自己视作珍爱之人,不觉心情黯淡。每日独自藏在地下不见人处,又与凌虚子交手时容颜受损,越发焦虑狂躁。
“若我成不了那天蛊师,你可还愿与我一起?”香卡突然问。
“何来此问?”祁无伤有几分意外。
“我不过一件‘欢喜衣’,若这衣亦如我身上这衣一般破了,自然便做不得那天蛊师了。”
“你莫非不知,若这衣破了,你的性命便也没了?”
“这你却不用管,你只回答我的问题。”
“我愿!”
香卡眼中突然泛起了温柔神色,轻叹了一声:“你总算对我还有一丝情义,我知足了。”
“你要做甚?”祁无伤听她语气,突然觉得不对。
“嘭”一声,一团白光自香卡胸**出,却围绕香卡彷徨不愿离去。
香卡向那白光挥挥手,又看着祁无伤笑了一笑:“莫再骗我!”
“唰”她竟化作了一堆血色粉尘,那白光哀鸣一声,消失在虚空。
祁无伤犹在发怔,地上空余那华丽嫁衣,红得刺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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