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货离去了。
用着自己最快的速度奔跑着离开凉亭。
他不敢扭头或者转身。
中途没有一丝停留。
直到在前方看到了一辆马车,他才停下前进的步伐,大口贪婪的喘息着。
后背,早就已经被汗水浸透。
不敢犹豫,是因为郑货心中很清楚,一旦犹豫了,一定会让吕不韦认为他没有坚定心思。
紧接着,就会被他斩草除根。
凉亭中。
吕不韦眺望着郑货离开的背影,喃喃说道:“世事变迁,一晃,都这么多年了。”
有罗网杀手来到他的跟前,单膝下跪道:“相邦,就这样放任他离去了么?”
吕不韦缓缓闭上双眼,淡然开口道:“他若是不愿毁容,那就让他彻底消失吧。”
渐渐地。
天已近黄昏。
满天红霞,宛若春风细雨,倾洒下来。
整片大地,似乎都寂静下来。
吕不韦依靠在凉亭的梁柱旁打起瞌睡。
他百病缠身,精力大不如从前,时常犯困。
“相邦。”
有名罗网杀手,小心翼翼地在他面前作揖说道。
吕不韦顿时被惊醒,警惕的看了看四周,最终将目光落在眼前人身上,揉了揉双眼,伸展了一下懒腰,仍带有困意般的说道:“何事?”
“郑货...没敢下手毁容,属下已经将他杀了。”
这名罗网杀身着夜行衣,口鼻被黑布包裹,只有一双眼睛露在外面。
他手执名剑真刚,乃是罗网六剑奴的领军人物。
“好。”
令人出乎意料的是,吕不韦听到真刚的话后,内心当中,并没有掀起一丝波澜,反而很平静。
郑货跟随他多年,如今被真刚杀了,他却丝毫不显得惊讶,当真是令人感到不可思议。
“厚葬吧。”
吕不韦深呼吸一口气。
这时,他的神情才稍微产生一丝变化。
但也只是稍纵即逝。
他抬头看了看天边。
霞云笼罩。
呈现鱼鳞状的霞云一片挨着一片,有疏有密、形状不一,璀璨而又美丽。
只可惜,再过个一时半刻,这种令人值得惊艳的晚霞,就要消失不见了。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
吕不韦喃喃一声。
真刚皱起眉头。
此刻,并无风雨。
他开口说道:“相邦,还有一事,冠军侯,已经快到凉亭了。”
闻声,吕不韦点点头,“告诉冠军侯,就说,老夫在这里等着他。从马车里将老夫带来的美酒拿来,趁着如此景色,老夫要与冠军侯好好痛饮一番,不然...怕是以后没机会喽。”
说着说着,他竟是大笑起来。
见状,真刚缓缓退下。
并且按照他的吩咐,将马车内的美酒搬来,而后去通知嬴渊。
至于后者,此刻根本不知道,吕不韦正在前方等待着他。
他与李通以及身后三十余骑,风驰电掣的向前方行使。
待到真刚出现的时候,嬴渊勒马停行,大声问道:“前方何人?”
真刚说出了自己的真实身份,并且,将吕不韦想要见他的事情,一概告知。
闻声,李通感到疑惑,小声道:“侯爷,相邦想要见您,大可以在咸阳城中等着您,他离开咸阳,来到这里,要见您,是什么意思?这其中会不会有诈?”
嬴渊沉思道:“他知道我能从此路经过,可见,是对我们的行踪了若指掌,若是他想杀本侯,或者是有所图谋,不至于亲身来此。”
这时,真刚抱拳开口道:“侯爷,相邦是怀揣着诚意来此,希望您能与之相见,我们罗网,此番对侯爷,并无丝毫恶意。”
听到他的声音,嬴渊百思不得其解,无奈之下,只好向身后的李通等人吩咐道:“你们在这里等着本侯,我去去就来,倘若一个时辰之后,不见本侯踪迹,命平阳关守将王志率领大军来此,不得有误!”
面对吕不韦,即使他有万夫莫敌之勇,也必须小心谨慎为上。
然而,他根本就没有想到,吕不韦早已将身边侍卫全部支走,只留自己一个人,身处凉亭当中。
到最后就连将嬴渊带到这里的真刚,居然也走向别处。
此刻,凉亭内外,就只有他们二人了。
嬴渊上前,笑问道:“相邦还真是好气度,难道你就不怕,本侯在这里,直接将你杀了么?”
自从吕不韦派人杀他的时候起,两个人就是不折不扣的敌人了。
当然没必要说些好听的话。
“冠军侯会做出这种事情么?”吕不韦不以为然的抚须一笑。
嬴渊目光锐利,果断开口道:“自从你决定要杀我的那一刻开始,你就已经是死人了。”
“你今日杀了老夫,你也无法活着离开这里。六剑奴与八玲珑都在,你的那位祖宗还未出现之时,你就已经死了。”
吕不韦一脸坦然,丝毫不畏惧。
他说的是实话。
这么短的距离,嬴渊可以杀他。
但是杀了吕不韦之后,他也活不了。
“所以...你今日将我喊来此地,就是为了要杀我?”
除此之外,嬴渊想不到其它能够让六剑奴与八玲珑一起出动的原因。
不过,吕不韦今日来见嬴渊,确实是没有这个想法,“老夫要是想杀你,不至于亲自来此见你。老夫老了,估计活不了多长时间,要是在有生之年,未能与冠军侯这样的英雄一醉方休,岂不是人生一大憾事?”
嬴渊微微愣神,他简直不敢相信,这番话居然是从他的嘴里听到的,“你也有服老的一天?”
吕不韦开口道:“坐下来陪老夫喝一杯吧。”
他的语气,似乎是有些沉重。
嬴渊点点头,坐在他的跟前,吕不韦亲自为他倒酒,“老夫听说,你夫人田蓁公主擅长制酒,也不知道,老夫带来的这酒,合不合你的口味。”
嬴渊没有回声,拿起酒杯,一饮而尽,略微回味一番后,才开口说道:“是好酒。”
吕不韦笑着点头,“那就好。”
一边说着,一边再次为他倒酒。
嬴渊却之不恭。
“自从你回陇西之后,我们就再也没有这么坐下来,好好说说话了。”
吕不韦似是有些感慨。
在嬴政与嬴渊兄弟俩刚刚来到咸阳的时候,他对待他们,亦师亦友,那段时间,彼此的相处都很融洽。
他为他们讲解经义。
他们便以师长之礼待他。
可惜的是,他们都很清楚,那段融洽欢快的时光,一去不反复返了。
嬴渊沉默片刻,缓缓道:“人都是会变的,曾经的你,与今日的你相比,简直称得上是脱胎换骨。”
他的语气有些讥讽的含义。
吕不韦也不恼怒,“在你眼里,难道老夫就有这么坏?”
刹那间,嬴渊的目光变得有些复杂,不知该说什么是好。
吕不韦接着说道:“老夫操劳大半辈子,其实,也就是想给你们兄弟二人留下一份厚实的家业而已,并无私心,倘若我有私心,你认为,我会等到大王成人,等到你手握重兵的时候吗?”
嬴渊冷哼一声,“你也无需说的这般冠冕堂皇,天下熙熙皆为利来,你有自己想要获得的利益,并非什么都不需要,所以,即使你写了吕氏春秋,也成不了圣人。后世人提及你,最多称赞上一句,是一位了不起的商人罢了。”
吕不韦豁然起身,来到凉亭边,看着亭外逐渐灰暗的天地,喃喃道:“商人治国没什么不好,最起码,老夫让秦国富裕了,也为这个国家留下了一些东西,不说是千古不朽,也足以称得上是福泽一时了。”
“你来找我,到底所谓何事?”嬴渊望着吕不韦的背影,开门见山道。
他与吕不韦这种敏感的关系,不宜长谈。
“老夫来找冠军侯,其实是想问一件事。”吕不韦转身,二人双目对视。
“何事?”
“老夫此生所作所为,能否称得上是有功于社稷?”
“这个问题很重要?”
“重要!”
吕不韦坚定地点了点头。
顿时,嬴渊有些恍惚。
他感觉,对方的眼神,似乎自己曾经看到过。
那是...怀揣着希望的眼神。
他与嬴政第一次在咸阳王宫中,当着所有嬴氏宗亲、满朝文武,以及秦孝文王的面儿大放异彩的时候,吕不韦看向他们兄弟二人的目光时,也有这种眼神。
如今,他再次看到了。
可惜,故人不旧。
只能徒增感叹岁月侵蚀。
最终,嬴渊认真答复道:“功在家国,罪在己身。”
闻声,吕不韦大笑起来。
笑声传遍四野。
他似乎很久没有这般开怀大笑起来了。
嬴渊的答案,对他来说,从某种意义上讲,就是嬴政的答案。
“功在家国,罪在己身...”
吕不韦喃喃离开凉亭。
背影略显落寞。
嬴渊目送着他离去,最终望了望石桌上的酒水,目光十分复杂,有各种情绪掺杂其中。
说不清、道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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