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书意刚醒来的头几天,实在是不怎么好受。
说不了话,动弹不得这些先不说,光是消化被他短暂忘掉的那十多年人生,就几乎让他产生出“生不如死”的痛苦来。且因为开颅手术带来的后遗症,他总是会突然短暂地失去一部分记忆,又很快想起来,这么断断续续时好时坏的近一个月,情况才算稳定下来。
在医生眼中,他是可以被写进各种论文报告新闻报道里的奇迹,可是在老天爷那里,他许下的心愿好像从不会被聆听。所以李书意都不知道自己醒来,到底是命运的馈赠还是惩罚。
白敬从他恢复意识后,几乎是住在他这里,如果不是左铭远时不时惦着脚尖进来,手上拿着等签字的文件,李书意都要以为白家倒闭了,他才能这么闲。另一个常见的人是靳言,李书意永远都忘不了他再见到这小孩时,对方含着眼泪,颤颤巍巍喊他“李叔”,尾音拖得跟唱戏似的,惹得他又想笑又想骂人偏偏又使不上劲,憋得胸口一阵闷痛。
除此之外就是每天被摆弄着做数不清的检查,甚至还重新见到了当初给他做手术的肖医生。肖老说他能醒来,还能保有清醒的意识已经很不容易了。好在他这一年受到了非常精细的照顾,最大限度地避免了身体的肌肉萎缩,不过还需要慢慢进行调理,通过康复训练才能真正好起来。
临走前,肖老犹豫间,劝慰了他一句:“人生还很长,多往后看看。”
李书意点头谢过,却不知道他自己的人生往前看是一片废墟,往后看又能期盼什么。不过都折腾那么多年了,再坏的事都经历过了,阎王也没收了他,李书意想,既然真的要祸害遗千年,那他就好好活着。
今天白天难得白敬不在,李书意在康复师的指导下做简单的关节活动度练习。他才醒来不久,复健要循序渐进,现在只能在床上依靠外力被动进行最基础的锻炼,以微微出汗为度,慢慢才能发展到坐,然后才是站和走。靳言跟在一旁做辅助,帮他抬抬手抬抬腿做支撑力量,或者中途休息时喂他喝水,帮他擦擦汗。
等锻炼结束了,只剩两个人的时候,李书意问:“白敬今天不来了?”他问这话的意思其实是他有事要跟白敬说,靳言却以为他是怕白敬不来了,赶忙道:“要来的,白先生回家去安排事情了。”怕他不信,还继续解释道,“他跟医生商量过了,说要把李叔接回家去复健。”
李书意的检查结果出来了,目前各项数据都很稳定,前期简单的锻炼,需要的辅助器械和康复师、营养师都可以在家里安排,不必再时时待在医院了。
李书意愣住,第一时间想到的却是当初白敬把宁越带回家的时候,大概抱着的也是这种念头,禁不住在心里想这人真应该去发展一下慈善事业。转而问靳言:“你跟白昊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啊?”靳言傻看着他。
李书意把话挑明:“你们两个在一起了?”
靳言慌张摆手:“没有没有!我跟少爷就……就像小时候一样。”他知道李书意一向不待见白昊,又小心翼翼补充一句,“他对我可好了。”
“那等他结婚了,或者跟谁在一起了,你也要和他‘像小时候一样’,在他家里住着,跟着他一辈子?”
李书意这话说得一点情面也没留,靳言心里不好受,笑得勉强:“不是的,我知道不可能赖着少爷一辈子……在李叔醒之前,我都打算好了,换个地方生活。”
李书意听了这话,都庆幸现在的自己是个残废,要不然以他的性子,不把靳言打得哭爹喊娘才怪。可他又实在拿白昊没办法,他要真把白昊怎么着了,最难过的还不是靳言。况且喜不喜欢这种事,本来就是不可控的,人人都是身不由己。不可能他疼靳言,就强迫白昊喜欢靳言,哪有这么霸道的事。
“既然都这样了,你就跟着我走。”李书意早就打算要离开金海市了,他现在这个样子,身边也需要人照顾,反正靳言跟白昊早晚都要分开,还不如他现在就带着靳言走。
靳言默默点了点头。他一向听李书意的话,别说和白昊没什么,就是有什么,在李书意彻底恢复之前,他肯定也是要跟着他的。
李书意落定一件事,吃了药便安安心心心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沉,醒来时外面天已经黑了。他察觉到房间里有光,追着光源扭头,看到坐在沙发上的白敬,鼻梁上架了一副金丝边眼镜,手里拿着什么在看,身边的落地台灯调得很暗,想是怕影响他睡觉。
李书意静静看着他,心里五味陈杂。大概对于其他人,他昏迷的这一年,时间被拉的很长很长,长到曾经如此厌恶白敬的傅莹,也不再在他面前说一句白敬的不好。长到那些跟他本没有任何交集的医生护士,也要叹一句白敬的不易,语气里充满了对这人守得云开见月明的祝福。可是对于他,这漫长的一年时间,仿佛只是一瞬而已。大概是以前失望太多次了,比起他昏迷一年还能醒来这件事,白敬竟然还在,对他而言才是更大的奇迹。
“醒了?”白敬很快察觉到他的视线,抬手把房间里的灯打开,摘了眼镜走过来。他和往常一样,先把床调高,让李书意靠坐着,又去倒了一杯温水,喂他喝了半杯。
等人喝完,白敬放了杯子,极其自然地弯腰试了下他额头的温度,问:“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要去洗手间吗?”
从李书意醒来,他每天都是如此照顾他。李书意虽然已经能说话了,但跟白敬交流得少,大多都是点头摇头回应,今天却没有任何反应。直到白敬疑惑地“嗯?”了一声,他才突然开口道:“其实这些事用不着你做。”
白敬也不恼,好脾气地笑了下道:“这是这几天你跟我说过最长的一句话。”那态度像是无论李书意嘴巴里吐出多难听的字眼,他都会毫无底线地让着他。
李书意一愣,竟然不知道该怎么接,正好送餐的人到了,他就没再开口。
白敬拿碗把粥倒出来,坐在李书意旁边,低头慢腾腾搅动碗里的粥,又舀了半勺,轻触了下唇试了温度,觉得差不多了,才喂到李书意嘴边。
李书意也不矫情,张嘴把粥吞了。他刚醒来时但凡沾了荤腥的都吃不了,就白粥能稍微多咽几口,现在好些了,也只能在粥里加一丁点剁得很碎的肉沫。白敬为此烦心很久,想了各种办法也没用,只能慢慢养。
一小碗粥,李书意就只喝了半碗不到就皱起了眉头。在白敬面不改色“最后一口了”“还有一口就没了”的哄骗中,他恼了,直接扭头躲开勺子,给了白敬一个冷冰冰的眼神。
白敬失笑,把碗放了,一边给他擦嘴一边道:“行,是我错了。”
他们两人都是吃软不吃硬的性子,以前为了争出这句话,必然是剑拔弩张吵得不可开交,现在倒是被白敬这么随口挂在嘴上。
白敬起身去拿过自己刚才在看的图纸,跟李书意道:“你看看,我想把花园改一下。”他嘴上不停,说着预想的方案,大概是要依据李书意现在的身体情况,改造成适合他复健和休息的地方。
李书意静静听着,等他说完了,才道:“你先把东西放下,我有事要跟你说。”
白敬看他脸上的表情,敛了嘴角的笑,把图纸放下,正色道:“你说。”
“你还记得我进手术室前跟你说的话吗?”李书意郑重道,“我说过不怪你,不管是受伤也好生病也好,这些都过去了,我不怪你。”
白敬沉默了下才低声回:“我不是怕你怪我。”
“我知道,我懂你的意思。”李书意打断他,冷静到甚至有些漠然。“这一年来,谢谢你照顾我。我以前说什么两不相欠再无瓜葛,都是气话。”他顿了顿,尽量让语气轻松些,“我现在,也没什么遗憾了。你要愿意,我们还是朋友……但是白敬,我们两个,还是算了吧。”说他不感动那是假的,但他本性偏执,认准的东西撞南墙撞得头破血流都不改,陷在感情中的自己更是难堪到了极致,丢了大半条命才算清醒过来,再让他重新来一遍,他是真的怕了。
白敬没吭声,盯着李书意看了半晌,见对方不为所动的样子,才道:“其实你也清楚,不管你现在提什么要求,我都不会拒绝。可是李书意,”白敬轻叹一口气,“我问你,从过去到现在,你给过我选择的机会吗?”他不想跟李书意在一起的时候,李书意纠缠不休,非要把两人变成更复杂的关系。等他动心了,认真了,李书意又拍拍屁股准备走人了。他不敢说全是李书意的错,可是他有过选择的机会吗?
李书意无言以对,他确实没有让白敬有过选择的余地,这也是他不愿意两人再往下走的原因。他们之间,美好的回忆没几个,坑坑洼洼的伤痕倒是不少,若是相安无事还好,一旦有了矛盾冲突,必然又要牵扯出过去的对错,彼此生出怨恨来。
所以……就到此打住吧。
大概被李书意的沉默寒了心,白敬起身径直离开了房间。魏泽刚好进来,跟他擦肩而过,一边朝后看,一边嘀咕:“这人怎么了,脸色那么难看?”
李书意无奈道:“我待不了几天了,你就少为我们操些心吧。”
魏泽愣住,眼睛越瞪越大,眼见就要跳起来骂人了,李书意解释:“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就是打算离开金海,找个清清静静的地方安心复健。”
魏泽把笔夹在病历夹上,恍然道:“所以白敬就是因为这个……”说到一半,他忍不住摇头,“你这个人啊,让我说什么好?我有时候觉得,你呢,不像是喜欢白敬,倒像是把他当成死对头和情敌。”李书意对着白敬有多好强呢,哪怕病恹恹躺在床上,也要从眼睛中蹦跶出“我不能输”四个字来。
“你要真的不在意了,待在哪儿不一样,无非就是不想见他而已。”
李书意也不否认,还有心情调侃自己:“你说的没错,我就是不想见他,见多了,又得玩完。”
他如果遮遮掩掩找借口,魏泽还要多劝几句,谁知他承认得这么直接,魏泽倒不好说了,只能叹气道:“行吧,既然你拿定主意了,我也不多说。你随了自己的心意,不要后悔就好。”
后不后悔的,李书意现在也不敢下定论。但是,他前半生活得够张扬了,余生就安安分分当个胆小鬼和缩头乌龟吧。三十多岁的人了,把自己过成这样,什么都没有,就留了一身伤病,还天天爱来爱去要死不活的,也太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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