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木面沉而凛,语声已是极冷。“跪下。”
云萧手中尚握着女子袖中拖曳而出的白练,闻言眉间一蹙。
并未立时跪下。
叶绿叶立于木轮椅后,看了云萧一眼,冷目睇向吓呆于地的文丹青:“此子满嘴污秽,且对师父您出言不逊,师弟出手教训,并无过错。”
端木孑仙静坐于木轮椅中,面色苍白冷肃,唇间紧抿,只不言。
青衣人看着女子脸色,下一瞬,屈膝跪下。
文丹青这才醒罢,吓得直往后退右手直指云萧:“你……你你刚刚竟然想杀我!你……你……蛇蝎……歹毒……”言之未尽,仓皇后退、边爬边逃。
“表少爷!表少爷!”仆众呼之不及,急急转向椅中白衣人一礼:“多谢先生!方才之事是我家表少爷先欲动手,有错在先,平城文家与盛乐孔家皆不敢追究,先生不必牵怒门下高徒,我等就此告辞!”言罢匆匆追着文丹青而去。
“绿儿,将他们送出谷外。”
叶绿叶面色微有冷意,也未多言,抱剑而应:“是。”言罢便掠身追上前去。
青衣人静跪于地,垂目望着林间草上,一言不发。
端木孑仙转轴而离,一把收回了于他手中牵着的白练。亦未言语。
青衣人想要起身推送木轮椅,只是未闻女子唤声,亦未听到女子命他起身之言,沉静一时,便未敢动。
千木林中,木椅轻轴,慢慢转远。一白一青的两道身影,一者扶轴离远,一者默然跪地,渐行渐远。
直至不见。
青衣人抬首看了一眼木轮椅离开的方向,唇间亦抿,指间慢慢握紧。
……
塞外,盛乐城。
一辆如墨深的厚帘马车缓缓行在北街主道之上。
道旁有行人见之,无不瞩目而视,目露警色。
马车里,连日舟车劳顿的墨然神色微乏,倚靠在马车后壁上闭目小憩。
木制的马车后壁横木凸起,虽挂了绒毯,头枕于其上随着车身晃动亦难免脑后磕痛,墨衣云纹之人却似毫无所觉,呼吸始终轻浅,闭目无声。
墨夷然却原本静坐于车内一隅,转目看了男子一眼,便起身与墨然并排而坐,伸手轻轻扶住男子的头靠到自己肩头,而后笔直而坐,静默无声。
马车缓缓驶近北街尽头,远远可见一座古朴沉厚的朱门旧府静立,门前两座石狮威武,一左一右张口而哮。
“先生、公子,武宗孔府就在前面了。”
墨夷然却轻应了一声,而后伸手拂开一侧窗帘一角往前飘了一眼。
道路两旁摊贩走卒零星可见,时有身着白衣蓝褂学子服的青年领着身穿武生服者肃面走过。余光皆有意无意地瞥向此辆马车,悄然蹙眉,目光凛起。
墨夷然却眼中掠过微微的厉色,眉稍微动,低头取出铁皮面具戴上。
此时一只环颈羽白的漆黑鸦儿于外轻“呱——”了一声,正落于马车窗沿上。
墨夷然却朝它伸出手,黑白相间的鸦儿立时挤开厚厚的窗帘钻入车内,重新飞落在少年手臂上,歪头舐足。
一身黑衣的少年取下它腿上的竹筒倒出传书。
看过之后,指间一转化成了齑粉。
“说了什么?”墨然不知何时已然醒来,面上倦乏之色未尽,头枕在少年肩头一时未动,只微阖着双目问了一句。
“九月末朝廷兵马按兵不动七日,至第八日中军主将巫亚停云亲自领兵自益州东南面牂柯郡发起进攻,于周水、不狼山两地与凌王反军四次交战,四战皆胜,朝廷收复益州境内最大的牂柯一郡,现集主力驻扎在牂柯郡与朱提郡交界的平夷,其势步步进逼,有一鼓作气收复整个益州平定凌王叛乱之意。”
墨然听罢,微微蹙了眉:“此为十一月中旬,九月末至此不过月余,月余时间交战四次,长途跋涉至益州的朝廷兵马几乎不得休憩,巫亚停云何以一反前态,如此猛攻?”
黑衣少年默声。“义父想到什么?”
“速战速决,免遇后患……”墨然起身坐直,看向了停落在少年手臂上的鸦儿。“朝廷有所忧,巫亚停云有所顾,所以急于平定凌王乱,避免粮草辎重供应问题,也避免另一大患……”
“什么大患?”少年问罢,又道:“却儿只觉,凌王叶齐已得到军库图,实力大增,应不至于如此被动,连战连败。”
墨然轻轻颔首。“不错。更何况有那一人从旁辅之。”
黑衣少年微挑眉稍道:“义父说的是赫连绮之。”
墨然静望于前,沉默片刻,而后道:“他与凌王此举,极有可能是有意保存实力。”
此时车外赶车的小厮轻“吁——”了一声,慢慢止下了马车,吆喝道:“先生、公子,到了~”
虽身处车内,墨夷然却明显觉到马车周围行过的路人脚步踌躇凝滞。
黑衣少年目露寒色,道:“与上回陪义父来这塞外时不同,此次盛乐城内满是肃杀之气,不见熙攘嘈杂,却儿见身着孔家文宗学子服的人领着武生服的武宗弟子于街上来回巡检,面色皆凛,十分警惕,如临大敌。”墨夷然却顿了一下,续道:“应如义父出发时所言,孔家早已出事了。”
墨然面上虽显倦惫,眉眼间仍见柔色,看着身侧少年:“只望我没有来得太晚。”
少年人又道:“影主另告知,寒月初,文墨染暗中于洛阳行出,往的,也是塞外方向。”
墨然目中忧色浮沉。“梅疏影的死,此人振作地倒是快……如此看来,朝廷从未放松对塞外孔家的监察,文墨染也来此,证明最坏的结果,多半已经发生了。”
墨夷然却回望他。
墨然亦正看着他。两目相视……墨衣云纹之人忽然伸手抚了抚少年的发,“曾随义父来此塞外之事,你记得?”
少年点头:“记得。”顿了一瞬,又道:“和义父所历之事,却儿无一忘记,都记得。”
墨然目露轻哀惭色、亦露倦色,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那你后悔吗?”
黑衣少年握住墨然手腕,扬唇笑了一笑:“有时独自遇见想要记住的人,却难记住,会觉得遗憾,但是不曾后悔。我始终记得你从未逼我,是我自己选择、成为墨夷然却。”指间握得更紧,少年人直视于他,倾身以额相抵:“成为你。”
墨然指间颤了一颤,眸中哀色只更深。
墨然出得马车,小厮已从武宗孔府门前回报过来。
“公子、先生,他们一听我们是来找您说的孔懿先生,脸色就不大好,也没说通报不通报,转身就跑了。”小厮纳罕道:“不过倒不是往门里跑,是往门外跑……”
墨然立身马车旁,看着来来往往有意无意看向他们的路人,只问道:“是往哪个方向跑?”
小厮伸手往东面一指:“就这条往东的道儿。”
墨衣云纹之人神色温然,轻言道:“那便候着吧。”
话音刚落,一道黑影一掠而至,广袖临风,身上墨色云锦长袍色深如夜,扬起便落。“你是墨然?”
墨然回望来人色深却净的眸,温然颔首。
“你与子葭是朋友?”
子葭便是孔懿的字。墨然听罢,再度颔首。
那人见得便立时转身,快步而行:“如此,跟来。”
墨然看着他的背影沉默片刻,便跟了上去。
脸覆铁皮面具的黑衣少年执剑行于墨然身后,只默行而随,不言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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