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陵南奔去寒潭所在的大岩洞时,她的师傅孚琛已在潭边虚空画出无数的符纹。
这事若搁在以前,曲陵南大概会以为她师傅跟村口跳大神似的玩请仙附体画符吐火等一类瞧着热闹可未见得有用的事,可现下她脱胎换骨一般,呼吸行走皆比以往不知轻灵多少倍,耳力目力也大有获益,再瞧师傅的动作,端详了一挥,小姑娘逐渐发现师傅的动作落她眼底似乎变得相当慢,慢到起承转合,指端划痕,全多被看得一清二楚。
小姑娘煞是惊奇,初时以为自己师傅是体虚导致动作缓慢,可待她定睛再看,才发现自己猜错了,师傅的动作并不慢,不仅不慢,且翻云覆手间坚毅果断,虽只虚空画符,然却若手持金刚钻凿刻硬石般力道凌厉,且落指之痕繁复无比,却又复行云流水,宛若分花拂柳,燕子掠水,配上他长袍宽袖,相貌俊雅,真有说不出的好看。
小姑娘瞧了一会颇有些遗憾,为何师傅不以跳大神一类为生?村镇间的傩礼巫舞若由他来演,不知道会好看成什么样。
可惜他非要做什么文始真人。
小姑娘遗憾地啧啧摇头,她把视线从师傅脸上转到他手上,这一瞧,却觉再也挪不开眼。只见师傅漂亮的指尖所过之处,似有看不见的处处涟漪被悄然划开。小姑娘微微皱眉,运起灵力,凝神望去,这回她惊奇地发现,原来真的,空气中仿佛凝结一层水雾,师傅的手指过处,水珠溅开,一道细微的金色刻痕悄然于他指下结成。
曲陵南再看远些,这才发现,寒潭之上,密密麻麻,都布满金色细线,这些细线结成极为精巧的网,大网中套着小网,网中又布满看不懂的符纹咒语,寒潭正中央,金线逐步堆高,渐渐将那个口子收紧,她师傅手一收,掌心灵力输入,顿时整个网都被注入火红色的光芒,耀眼的火光中,一个硕大无朋的符咒之网笼罩住整个寒潭。
孚琛脸色苍白,微微喘气,嘴角却勾起踌躇满志的笑容,他转头对小姑娘招招手道:“过来。”
曲陵南忙跑过去,她师傅将手搭在她肩上,将她引到符网之下,柔声道:“乖徒儿,站这别动。”
小姑娘很喜欢跟师傅挨近站着,她虽不动,却从储物袋中将那柄小短剑抽出,回头问:“师傅,可是又要我做诱饵?”
她的目光天真无邪,有种无知无畏的坦然自若,孚琛一愣,他原本已打好腹稿,那些哄骗许诺、师道孝义简直张嘴就能来一大通,然而准备好的种种话语却在曲陵南这句如此直白的问话面前憋了回去,鬼使神差地,向来巧舌如簧口吐莲花,便是卑鄙无耻也能大义凛然的文始真人,在这一瞬间,竟然以同样直白的方式,点了点头。
小姑娘“哦”了一声,自己又往前站了半步,问:“师傅,站这可对?”
孚琛看着她,曲陵南身高不及自己胸口,眼睛亮若星辰,目光清澈坦荡得宛若世上任何的阴司污垢全然不入她眼。
可她此刻所站的位置,正是上古岩洞‘地法天功大阵’的死门所在。
这个方位,正是孚琛费了一番工夫才计算精准,曲陵南说得半点没错,死门需要诱饵,他一早就打算把这个便宜徒儿骗到那上面站着。
孚琛于符术阵法上颇有涉猎,虽不精研,也有不少心得,但上古“地法天功大阵”乃虚实相容,变化多端,威力非同小可,又有护阵伴生的高阶凶兽无数,孚琛推演了多少年也摸不着生门何在,死门又何在。这回曲陵南误打误撞带回那颗蟠哲鱼丹,却一下点醒了他。这几日他频频下水勘探,终究发现此阵每隔一甲子会轮转阵门,届时南火转北水,东木便西金,生地变死地,水中凶兽皆为阵而设,依阵而生,阵门变化,皆随阵而迁,这便是小姑娘下水却不见凶兽的缘故。
而她打杀的那条蟠哲鱼,却显然是受阵门轮转影响过甚,一时半会寻不到该去之处,凶性大发,也得亏只是蟠哲鱼,不然小姑娘在水中性命堪忧。
死门之位,却又是阵眼之位,此时错过,便又要等上一甲子光阴,曲陵南是去也要去,不去也要去。
对孚琛而言,这便宜徒弟出去后还有大用,倒也未必真要让她送死。只是骤然之间,接触到小姑娘清亮见底的眸子,孚琛忽而没来由有了一丝担忧。
这种情绪很陌生。
孚琛说不清自己担忧什么,也许是这傻徒弟没准会陨落在此,也许是这傻徒弟活下来后说不定会对他心生怨怼,也许是往后的日子,这孩子没准也会慢慢在吃亏中学得精乖,自己身边再也没有一个唠唠叨叨将自己当成生活不能自理的烦人声音。
莫名的,孚琛有些舍不得。
舍不得的师傅还没想明白,便已对自己的傻徒弟脱口而出道:“莫怕,师傅在此。”
话一出口,孚琛便以后悔,他完全无需如此作态,自来事师如事君,修行弟子,便是师尊让徒儿赴死,又有谁能说个不字?
何须多说一句废话?
可曲陵南听了这句废话后,却像听懂了他的未尽之意似的,扭头冲他咧嘴冲他大大傻笑了一个,笑得孚琛尴尬起来,险些恼羞成怒亲自把她踹下水去。
曲陵南脆生生地道:“师傅,我才不怕咧。”
“不怕等会就让凶兽吞了你。”
“我会先宰了它。”小姑娘絮絮叨叨道,“师傅,咱们快些动手吧,早些出去早些给你找大夫找药,冬天要来了,你身子不好,在这呆着始终不是个事。”
孚琛抿紧嘴唇,过了良久,他在自己都不知为何的状况下,慢慢解释道:“小南儿,你所站之处,乃此上古冰洞阵法之死门所在,此处虽为死门,却死中带生,变化万端,为师推演许久,终能确定此乃阵眼之位。这位置需一个人站着,引那守阵凶兽出来,但你莫担忧,为师只有你一个徒儿,不会让你有事……”
“师傅,你别罗嗦了,我且问你,若我站别处是否便无危险?”
“未必。”
“我站此处是否于破阵有用?”
“正是。”
“那不就结了?”小姑娘漫不经心地道,“尽快把事了了,比什么都强。”
她话音未落,水面突然泛起一层涟漪。
水圈起初只是小小的圆圈,随即水波开始搅动,孚琛微眯双目,手指灵力运出,曲陵南头顶的符纹骤然变大。
地底开始不稳,水潭深处的轰鸣声一阵强过一阵,整个石洞开始晃动,咔嚓一声,曲陵南脚下站着的地面,竟然裂开好大一条缝。
孚琛脸色一变,拂袖就要卷起曲陵南的腰将她拉开。
可电闪雷鸣间,那地面突如其来整块陷落,就如水底冒出一个吸力巨大的漩涡,顷刻间将曲陵南连人带石,都给卷了下去。
水下骤然传来一声凄厉兽鸣,孚琛当即冲天而起,左手一道极厉火焰直劈了下去,右手同时甩出,直直探入水中,猛然一拉,将曲陵南整个人湿淋淋地拖了出来。
虽只瞬间工夫,小姑娘被拉出来时却已浑身湿透,脸色苍白,孚琛来不及查看她伤了何处,顺手将她塞到身后,口念法诀,金色符文转动急速,万道金光齐齐射入水中。水内传出一阵剧烈抖动,孚琛再不迟疑,左手托起,一柄巨大的璀璨火焰刀当空出现,刀刃朝下,随时待命。
“师傅,那东西受伤了。”小姑娘忽而在他身后道。
孚琛惊诧地看她,曲陵南握着自己那柄下品法器晃了晃,孚琛此时才发现,那剑尖处有血色红痕。
“我才刚掉进去时剑尖朝下,没刺空,”曲陵南镇静道,“那东西皮不厚。”
她没跟师傅说的是,掉水里时一片漆黑,目不能视,可她却能闭眼以神识外探,她见着一只触须众多的庞然怪物,它双目大如牛眼,灿灿发光。
小姑娘一分犹豫都没有,举剑直接就刺了过去。
孚琛早料得此“地法天功大阵”守阵眼凶兽不是那么好对付,早已祭出“紫炎刀”严阵以待,然当地动山摇的动静传来,地下罅隙裂缝之处渐渐弥漫出一道道黑墨般痕迹,孚琛冷静自持的脸上也不禁动容,他喃喃道:“居然,居然是榘螂。”
“那是什么?”
孚琛微眯双目,没有作答。
榘螂,凶兽榜排行第一,传闻中的上古凶兽,触须众多,剧毒无比,每个触须上均布满吸盘,能于瞬间将一个人的血肉活活吸干。它虽体积庞大,却行动敏捷,悄然无声,犹若鬼魅,最喜吸食修士血肉灵体,而被这种畜生吸干的修士,魂飞魄散,永无超生。
这种东西典籍中有记载,然便是孚琛见多识广,也从未听说,世上尚有活着的榘螂。
凶兽之所以为凶兽,除了其生性凶残,形态丑陋外还有一点,那就是凶兽无法修妖修一道,于修士补益不大,且自具先天天赋,并无灵性渐修,兽性天然,难以驯服,与灵兽无从比拟,与修妖之妖兽也不可同日而语。故修士一般都不愿去主动招惹,否则一场恶斗下来,能不能宰杀了凶兽另说,便是宰杀了,历尽千辛万苦,到头来往往只获一身皮肉,抑或一枚鸡肋般的兽丹,当真得不偿失。
玄武大陆若非剑修一道,需实战中增修为,寻常术修符修,名门正派中的师尊们皆对门徒循循善诱,遇凶兽需谨慎为之,不可争强斗胜,不可恋战嗜杀。
孚琛的师尊也是如此告诫于他,孚琛修道多年,命丧于他手中的人怕是比凶兽多,他自来精打细算,不做没益处的冒险,宰杀凶兽犹如鸡肋,若不是后来练紫炎秘文需补充水系凶兽兽丹,他连蟠哲鱼、伛偻虫一流都懒得动手。
可他却也不得不承认,这么多年来,他见过的高阶凶兽,都没这段时间见得多。
魜偶蛇已是百年难遇,现下又迎来了只闻其名的上古凶兽榘螂。
孚琛忍不住叹气,似乎自他收了这个徒弟后,冰洞中原本毫无变动的日子,越过越刺激。
孚琛双目微眯,他金丹后期修为,若正面相抗这浑身是毒的怪物,赢面并不大,且琼华一派乃修行正统,讲究修心领悟,专修的是符修术修、阵法炼器一流,可论到赤膊上阵,单打独斗,却非他们所长。故琼花一派修士甚少逞凶斗狠。
可孚琛本就修的是与琼华弟子路数迥异的紫炎秘文,自他修炼此功法以来,瞒着门派中人,谨小慎微,低调从事,然“紫炎秘文”却是世间首屈一指的刚猛功法,敌人愈强,激发潜能越甚,他从未试过抛开顾虑,放手一战是什么感觉。
紫炎刀遇强则强,迎难而上。面对一般人终身难遇的上古第一凶兽,孚琛心中顿时升起一股豪情,他想不靠法器,不用灵符,以力相搏,以强制强,试试“紫炎秘文”威力几何。
只听轰隆一声巨响,石洞地下块块陷落,黑色的潭水瞬间喷涌而上,与此同时,孚琛一把抓住曲陵南的后领直直飞起,手一挥,一团光球将她整个团团罩住,悬在半空。
孚琛冲她微微一笑,手一抛,将曲陵南连人带球被远远丢开去。
曲陵南挣扎起来,却发觉自己竟穿不透那层透明的光膜,她大声道:“师傅,我也来!”
可她的声音同样也穿不透这层古里古怪的光膜。
小姑娘眼睁睁地看着师傅凌空而飞,左手一伸,巨大的火焰刀当空往下猛力一劈,墨色水被硬生生劈成两半。
水色墨黑,污浊冲天,当空却有一人蓝袍鼓风,翩然若仙,右手一抓,一个耀眼夺目的火焰球随即朝那虚空处丢了过去。
哗啦一声,火球入水,宛若有生命般越转越快,地下漫延开的水泽一遇这火球,无不被蒸发殆尽,水潭越来越浅,一条长长的触须悄然伸出。
孚琛左手迅速化出火焰刀再度劈下,那根触须瞬间被斩断,可与此同时,一声凄厉的尖利惨叫霎时间穿破耳膜般突袭而来,孚琛脸色一变,嘴唇抿紧,曲陵南却觉胸口剧痛,她承受不住,哇的一声吐出一口血来。
满嘴腥甜之间,小姑娘忧心师傅,顾不得擦干血迹,抬头望去,却见无数条巨大的触须破水而出,纷纷涌向师傅所在之地。那些触须根部均张有圆状吸盘,一张一合,犹若无数张贪婪的嘴,循着本能奔往血肉之躯。小姑娘心下大急,晓得那水下被她刺了一剑的鬼东西这是要攻上来了。那玩意体积庞大,黑墨墨一大片,若尽数而出,只怕连这大岩洞都要被填满,那还打什么?直接被它挤死算了。
她从那些无牙的小吸盘处察觉到一阵毛骨悚然感,曲陵南目不转睛盯着那无数小吸盘,盯着盯着,她突然间明白,恐怕那庞大体积,骇人的力道皆不是那怪物真正要人命的地方,它的厉害之处,在这些小吸盘里头。
可师傅却对此无所察觉,他与那怪物你来我往,打得难解难分,冰洞已成火洞水洞,一时间火焰刀光芒四射,璀璨夺目,墨色毒水四下飞溅,所腐蚀处,石笋断裂,碎石乱飞。
小姑娘想喊,师傅你别只顾着砍断触须,一把火把它们烧干净才是啊。
可外头的声音传得进来,她的声音却传不出去,非但传不出去,连她的气息都被隐匿起来,那些触须滑动得四下都是,然而却好像没一条发现她一般。
曲陵南急得四下乱撞,她心知师傅是为她好,罩着她的光球分明是什么法器,将她严严实实包裹在内不受损伤。可她不要这样在一旁瞪眼干等着,她已然眼尖发觉,地下被斩断的触须又蠢蠢欲动,似在蓄势而发。
曲陵南瞬间拔出短剑,冲着光膜连刺数下,却刺不穿这琼华派出产的高级货。她扑到光膜上,焦急喊:“师傅小心,师傅那些玩意又动了!”
没用,可人在万般焦急的状况下,便是明知没用,也少不得要试试。
她师傅被怪物团团包围,而水位上涨,那怪物瞎了一只眼的丑陋头颅正徐徐冒出,曲陵南并不知晓这种上古凶兽的特性,可她却有种古怪的直觉,仿佛自那怪物脑中所思所想能有些许反射到她脑袋一般,她盯着那个圆溜溜的头颅,不知为何就是能断定,怪物出水之时,便是它享用猎物之时。
它要吃东西没问题,可它要拿自家师傅当饭吃可不成!
出言提醒已行不通也来不及了,怪物触须忽而发动齐齐进攻,孚琛手持火焰刀杀得干脆利落,然而就在此时,地下那些被斩落的残肢齐齐飞起,瞬间团团扑去,孚琛右手法诀不停,紫色火焰将自己围住,毫不留情将扑来的断肢烧灼殆尽,曲陵南一瞥之下,心一下提到嗓子眼。
她瞧见,那怪物的头顶不知何时长出一根长长的触须,悄然迅速地突破紫色火焰的包围圈,顶端吸盘,一下咬到师傅肩上。
师傅身上穿的可不是什么法衣,小姑娘亲手摸过,那只是件寻常不过的道袍罢了。
那道袍虽总是干干净净,可它真的不防水,不御寒。
小姑娘当时还觉着师傅很穷,好的道袍让给自己穿了,她心里过意不去,还同师傅叨叨过往后要赚点银子为他换件新衣裳。孚琛听后大笑道,好哇,他文始真人若要换新衣裳,可必得是上品法衣。
上品法衣多少银子?
不多,照你那天宰的魜偶蛇,百八十条也就够了。
师傅如是说。
可她还没宰百八十条魜偶蛇呢,师傅身上那件袍子根本没任何防御作用。
果不其然,触须一咬之下,孚琛身形一晃,大喝一声,火焰刀尽力一劈。
刀势一去千里,然他的人,却慢慢行动转缓。
不对劲了。
曲陵南浑身血脉中的寒火骤转炙热,霎时贯通全身上下,她深吸一口气,手贴光膜,心随意动,那承载法器启动的灵力骤然间倒转源源不断自掌心吸入,此情形便如当日她吸走傅季和的新娘子变幻出的青藤蔓上所附着的灵力一样,小姑娘咬牙承受超出修为的巨大灵力灌入体内,她瞧不见自己,却觉着浑身便如一个鼓起的风囊,而那灵力就是不断再吹涨身体的疾风一般。渐渐地,她目之所及一片血红,大吼一声,双手硬生生将那光膜自中间掰开。
一股腥香之气扑面而来,暧昧甜美,然曲陵南却于这气味中品出内里夹杂着的说不出的暴戾嗜血之意。护身光膜一旦裂开,那怪物的所思所想愈加清晰传入脑内,曲陵南骤然睁大眼,她分明感到那东西的心思,它想生啖师傅的血肉,吸干他的灵力,连他的魂魄也不放过。
做你娘的春秋大梦!
曲陵南怒气上涌,奋力一撕,光膜一撕两半,她奋力一跃,手持短剑直直扑往水中的怪物头颅处。
曲陵南跃至半空,挺剑疾刺,她直奔那怪物头顶而去,那怪物两只牛眼大的瞳仁已被她刺瞎一个,另一个血洞一般,甚为可怖。她一跃出,榘螂便似认出适才刺瞎自己的仇人一般,尖嘴张开,四个触须同时自脸上长出,伴随着嗤嗤声瞬间朝她缠绕过去。
这小触须与适才孚琛以“紫炎刀”斩断的大触须不同,其色深碧,其形尖细,小姑娘半空中避无可避,横刀斩去,那触须竟似长眼一般灵巧一缩,拐了个弯避开剑锋,曲陵南大喝一声,双手握紧剑柄,直直掉到榘螂怪头顶,干脆利落朝那东西头顶就刺下。
哪知下品法器于这等上古凶兽而言全是豆腐做的一般,只听咔嚓一声,小姑娘的剑一断两截。
曲陵南微微一愣,当机立断抛下断剑,随即左手积聚灵力,轰的一声一拳砸到榘螂头顶。
可惜她再天赋异禀,此时也不过练气期修为,上古凶兽如何能撼动分毫。那怪物一拳之下纹丝不动,却突然张开嘴,尖利的声波霎时间传了出来,几乎要刺痛她的耳膜。
曲陵南浑身一颤,脑子里宛若被一只看不见的手伸进去狠狠搅动了几番,她勉强睁大眼睛,眼前一片模糊。
那东西的细小触须已于瞬间攀上她的手腕,冰冷滑腻,宛若爬虫,小触须一贴上她的肌肤,顿时生出一股巨大的吸力将她猛然扯到榘螂怪嘴边,小姑娘抬头一看,那榘螂的血盆大口已近在咫尺。
榘螂怪似乎极为兴奋,不断呲牙咧嘴,伸出一条滑腻腻的血红舌头,直直舔过曲陵南的脸颊,并不时发出短处的尖啸声。
它的贪婪与嗜血之情绪清晰传到曲陵南脑中,小姑娘几乎能听见这鬼东西无声的叫嚣:吃了她,吸干她。
她甚至能感觉到那榘螂怪犹有些舍不得马上进食的心态,似乎自己是难以形容的美味,可遇而不可求,东西送到嘴边,它竟然有些不愿一口吞下完事,而是想慢慢吃,今天吸点灵力,明天啖点血肉,最好别一下弄死自己。
那条湿哒哒的舌头灵活地在她脸上舔来舔去,这是榘螂怪在思量往哪下嘴最合适。
曲陵南艰难地转头过去,望向半空中被一团紫色火焰围着的师傅,却见他双目紧闭,双手低垂,脸色苍白,眉心却不断耸动,表情痛苦得紧,瞧着像深陷什么噩梦之中无法自拔一般。幸得他身边团绕紫色火焰护着,这才不至于让怪物一口吞下。曲陵南不认得那乃是孚琛金丹期练就的护身法宝“紫炎云”,她只看出那火焰之芒光明灭不定,而周遭盘踞的触须却越来越密,空中灵力对撞,闪光点点,师傅脸白如纸,身躯微微颤动,那一处被咬中的伤口诡异地缓缓流淌出血液,那血液与众不同,非纯然红色,而是暗带金光。血液一流出,此间触须皆躁动不安,环伺涌动,意图以此为食,却苦于受紫色火焰所阻隔。然吸食修士精血灵力乃榘螂本能,便是孚琛护体法宝再强,却也与本体灵力状况息息相关,此时此刻,灵力外涌,本体却又被榘螂毒液所侵,“紫炎云”被侵蚀殆尽不过时间长短而已。
小姑娘心急如焚,然却无法动弹,她眼睁睁瞧着那鬼东西缠缚住自己手腕的触须张开吸盘,噗的一声牢牢吸附脉门之处,随即,自身灵力宛若大坝决堤,源源不绝涌出体外。
不出片刻,她这等半桶水的练气期灵力便会被吸得一干二净。
她死在这,就等于师傅要死在这,可她还有那么多事没做,师傅也似乎没教她多少有用的玩意,除了生火,他似乎还没教会自己引水,半空翻身,别动不动被摔屁股的诀窍。
就这么着要交代在此?
没门!
小姑娘睁大眼睛,面罩寒霜,她猛然深吸一口气,经脉中的炙热气息全部放开,刹那间,她眼前宛若开过繁花万朵,姹紫嫣红,那被吸走的灵力,通过绑缚自己的触须,突然开始回流!
榘螂怪尖声怪叫,声浪一声高过一声,每过一声,均如利斧斫头,疼得曲陵南眼前发黑,然而她咬紧牙关,专心致志地驱动体内古怪的气息,一时间,山河倒转,泄洪倒转,自榘螂触须那汹涌澎湃地灌进来许多灵力,经脉处便如河道崩塌,洪流肆虐一般,冲刷得她浑身剧痛,颤抖不休。
曲陵南死死盯着榘螂独目,那怪物的目光中流露出惊惶恐惧,全部触须瞬间乱冲乱撞,石洞之内霎时间被捣毁得碎石满地,潭水喷涌,曲陵南大喊一声,双手握拳,奋力一挣,瞬间将那两根毒蛇般的触须震开。
她随即双拳击出,一下一下击打在榘螂怪头部,拳头落下指出隐隐有火光电闪,榘螂怪吃痛不过,一声怒吼,身子晃动,一下将她甩开。
曲陵南重重摔到地上,她忍不住吐出一口鲜血,浑身经脉宛若被节节撕裂般,疼痛不可具言。此时只听榘螂怪尖利地吼叫了一声,随即传来哗啦水声不绝。小姑娘转头望去,只见那榘螂怪整个冒出水面,水滴之下,庞大的身躯宛若小山,她能感到那怪物在大怒,它活了上千年,吸食的修士活物不知凡几,今日却没想到收拾一个金丹修士已然麻烦,而更麻烦还是这个的练气期弟子!
不好,它要出狠招。
曲陵南顾不上疼,就地一滚,身边啪啦的一声巨响,地上岩石硬生生让榘螂怪的触须砸开一道深深的裂缝。曲陵南摸爬滚打,一连避开它十七八下攻击,然这样一味避下去,可不是办法。曲陵南偷眼看去,师傅的紫色火焰团似乎又弱了些,他那张俊脸上,宛若将死之人般涌上灰色。
小姑娘皱眉,心忖师傅还真是没用,就这样还说要宰了守阵眼的凶兽破阵。
等等,破阵,阵眼。
电光雷闪之间,曲陵南忽而想起当初郝平溪也布下一个金光闪闪的防御阵抵挡那头罹鞫猿,他那会说过什么来着?
他说,用你的血!
曲陵南精神一振,奋力爬起,奔向师傅先前布下的金线符文之下,奔向师傅命她站立的地方,她挽起手臂,一口咬下,鲜血登时涌出。
曲陵南当机立断,将血滴入那处,转头大喊:“师傅!”
血液渗入地下,滴入深潭,突然间一股金光直射其上,金光越来越强,宛若野火燎原,立即点燃全部的金线符文。
整个法阵运转起来,符文宛若一张大网,越长越大,将岩洞里庞大的榘螂怪尽数笼罩住,金色光芒耀眼夺目,将榘螂怪纤毫毕现,再无遗漏。
曲陵南脚下一软,跪在地上,她狠狠心,又咬了另一只手腕,再注入自己的血。
随后,她抬起头,将浑身灵力逼到地上,大吼一声:“师傅,醒来!”
灵力混合着曲家人的血注入阵眼之中,顿时自地底深处传来一声龙吟般的鸣叫声,整个岩洞随即地动山摇,巨大的钟乳石漂浮自半空摇摇欲坠。
“师傅……”小姑娘觉着自己的力气快用完了,她盯着师傅的身躯,哑声又喊了一下,“快醒来……”
孚琛的眼蓦地睁开,目光清明如炬,他长袖一转,巨大的紫炎刀冲天而起,狠狠劈向被符文罩住的榘螂怪头颅。
哐当一声,榘螂怪剧烈挣扎起来,触须团团缠绕上孚琛身外的紫炎云,渐渐将他整个围住,并慢慢收紧。曲陵南想扑上去扯断那些触须去,一动之下,一口鲜血又喷了出来,哪里还能动得了半分?
小姑娘有些无奈地闭上眼,她心忖,罢了,打到这会也算尽力,若真要命丧此处,也无甚怨言。
师傅也是,能做的她都做了,到这步田地,不是她不救,实不能也。
小姑娘睁开眼,正想好好瞧着师傅被吃掉,接下就轮到自己。
可没想到,那些触须围住的罅隙间慢慢透出一团紫色火光,火光逐渐增大,璀璨耀目,不能直视,火光所过之处,榘螂怪触须节节碎裂,随即一团紫色人影飞扑到榘螂怪身上,咔嚓一声,血肉横飞,整个榘螂怪脑袋被削去半边。
孚琛此刻全无一丝半点他往常的风仪姿态,他目光冰冷,手持紫炎刀,手起刀落,大开大阖间,刀光火影,将榘螂怪砍了个七零八落。
砍完了,他似乎犹不解恨,又飞身而上,自双掌中凝结出一个硕大的紫色光球,狠狠砸在这丑东西的尸身上。
火焰所过之处炙热异常,熊熊烈火瞬间将这上古凶兽吞噬其内,遇水不息,遇冰不退,将这玩意烧得一干二净。
火光中,曲陵南只见自家师傅面罩寒霜,一双眼睛无波无澜,平静到诡异,宛若历经千山万水,跋涉亘古洪荒,宛若遭遇大悲大喜,这世间再无宠辱得失能令其略微动容。这样的师傅令小姑娘瞧着很是不喜欢,她说不上为什么,就觉着,这样的师傅,仿佛此刻纵使世上有千万人横死眼前,他也不为所动,无甚干系。
火光渐渐弱下,孚琛手一探,火中浮出一颗七彩夺目的小珠子,他握入掌中,面无表情地转过头来,似全无见着曲陵南一般,将那颗珠子一扬,直直嵌入先前曲陵南滴血的阵眼之中。
这下地动山摇更为剧烈,头顶的岩洞开始渐渐震出裂纹,一个又一个巨大的石笋在晃动中终于纷纷坠落,曲陵南瞳孔微缩,头顶就有一块大石头直直砸落,眼见就要将她砸个稀烂。
曲陵南轻轻吐出一口气,在此生死一瞬,她忽而想念起自己在山野间搭的小茅屋。
临下山时,以为杀了爹便得回转,挂在檐下的腊肉与干辣椒并未收入屋,床头米缸处,还有半升黄粟米。
早知道死得这般快,就把这些吃食赠与他人了。
小姑娘有些轻微的惋惜,她还未来得及惋惜完,就发觉那石笋定定地悬于自己头顶,并不落下。
曲陵南忙转头,却见孚琛于一片乱石纷飞中,犹若闲庭漫步,于半空中缓缓踏步而来。
他身上尚存打斗的狼狈,肩上的伤口只是止了血,却仍未愈合。可世上便有这样的人,无论身处何种境地,均能道骨仙风,不染凡尘。
曲陵南身上很痛,勉强笑了下,笑得很难看。
她看着自己的师傅站在她跟前,居高临下,目光怪异,问的问题更无聊,岩洞都快塌了,到处飞沙走石,险境环生,他不想着赶紧逃命,却还有闲工夫问:“四象归土盏乃我早年所得中品防御宝器,躲在其中,便是我陨落此间,那榘螂怪也杀不了你,你为何要出来?”
曲陵南心忖这师傅不会被怪物揍傻了吧,都什么时候了还问这个,这个犯得着问吗?她哑声道:“我能躲一辈子?”
“不能。”
“我一个人,能宰得了榘螂怪?”
“妄想。”
“那不明摆这么?”小姑娘呲牙咧嘴道,“我不趁着你还活着豁出去帮你,莫非要等到你死了再被那玩意活剥了么?我又不傻,哎呦,师傅,我好疼,你给治治呗。”
孚琛深深看着她,忽而慢慢笑了起来,他笑容越来越深,笑着还有些无奈地摇摇头,小姑娘跟着傻笑,她晓得,她所熟悉的师傅回来了。
随即,小姑娘只觉身子一空,被她师傅隔空一手托了起来,她便被师傅一边托着,一边大踏步朝岩洞顶部裂缝飞去,身边任它巨石翻滚,身后任它翻天覆地,此时此刻,小姑娘心中忽而觉着一片安静平和,呆在师傅身边,便是这升天的路永无止境也无妨,便是前方有再多艰难险阻,有再多凶兽困境也无妨。
小姑娘觉着如此飞着很好玩,连一颗碎石子也弹不到自己,她忙里偷闲瞥了眼师傅的俊脸,悄悄说:“师傅,我好生欢喜。”
“为何?”
“那丑东西没吃了你。”
孚琛脸上僵了下,冷哼一声,道:“怎的也没吃了你,上古凶兽,连个练气期小丫头都啃不下,真是浪得虚名。”
曲陵南点头表示同意,想了想,为示公允,又补充道:“它还是挺厉害的。”
孚琛干脆不说话了。
“不过再厉害,我也不会让它吃了师傅你的,”小姑娘絮絮叨叨,“吃了你我养活谁去?这破玩意,活该被烧死。”
孚琛干脆喝道:“闭嘴!身上的伤不痛了么?”
“怎会不痛,痛死了,师傅,给颗药吃呗。”
“浪费灵丹,不给。”
“好吧。”小姑娘也不是很在意,“那你留着给自己也好。”
孚琛没绷住脸,终究忍不住道:“待出了阵给你治便是。且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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