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走前夜,意儿独自在后园散步。阿照被三班衙役拉去吃酒,宋敏也被梁玦和主簿曹克恭等人请到醉梦楼,大家设宴给她饯行。
意儿借故推托,没有出席。她是见不得依依惜别的场面,这种时候宁愿自己待一会儿。
认真想想,来到此地任职两年多,与衙门众人已磨合得十分默契,县里那些个德高望重的乡绅虽一如既往的讨厌她,但也挑不出明确的错来。百姓们对这个女官也渐渐信服,要不是赶上《新婚律》的颁布,她应该不至于在众人的讨伐声中离任。
去年,因《新婚律》的提出,朝野上下争执不休,皇帝下诏要求各州县衙门调查民间男女婚姻状况,如实陈告。意儿当即命人四下探访,并将往年的案卷调出来,统计得知,本县十年间发生的命案,其中因婚姻纠纷被杀或自杀者,占半数之多,且几乎都是女人。
她上疏请求朝廷尽快颁布《新婚律》,因此得罪了全县的男子。
这倒也罢,反正她是不在乎名声好坏的,功过如何,县志自会记载。
可她在乎宏煜。
前些日子,意儿沉浸在愧疚的情绪里,觉得自己对不住他。后来又想,她为何愧疚?难道私心里认为自己该是那个退出仕途的人吗?不,不对,她只是因为喜欢他,在意他,所以才会内疚。
可宏煜凭什么生气呢?
那次吵架,意儿厉声指责他,说:“你怪我选择官位,放弃与你厮守,好像这一切都是我的错。可你分明也能选择,凭什么只叫我为难?你私心里觉得男子将仕途放在感情前面是理所当然,女子的仕途便没那么要紧对吗?所以你从来不会在前程与我之间为难,因为你觉得辞官是我这个女人该考虑的问题……呵,说到底你根本就瞧不起女人!”
宏煜闻言大怒,骂道:“你是在和我讨论谁的官帽更重要吗?等你什么时候连升两级,爬到我头上去,我心甘情愿辞官卸任!要让我瞧得上,你得把我踩在脚底下才行!有这个能耐吗你?”
意儿道:“你品级比我高,不过因为入仕早而已!我若早生三年,与你同岁同科,大家也是平起平坐!”
宏煜冷笑:“没记错的话,当年你考童生考了两次才过,拿什么和我平起平坐?若真有能耐,如前科榜眼,十八岁,照样入仕为官,又何必拿年龄给自己狡辩!”
意儿说不过他,气个半死。
而今想来倒也无趣,脾气都这么烈,吵个天翻地覆,不过为了相守二字,都是痴人罢了。
不知不觉风生袖底,池中月光点点,记起从前与宏煜在此幽会,纳凉赏莲,吃酒谈笑,所谓夜夜流光相皎洁。又想他这人性好奢靡,满朝文武也找不出一个肯自掏腰包修缮后衙的官,只因他想住得舒坦些。
往后也再不会有人为她题匾,将“暮夏亭”改作“卿卿亭”了。
意儿心中动情,起身跑出园子,一路闯进宏煜的住处。他方才沐浴完,这会儿正披上长衫,回身看见她,倒是诧异。
她直直地走到跟前,额头抵在他胸口,双手也环住了腰。
宏煜一动未动,冷声问:“你做什么?”
意儿不语,稍稍的把脸扬起,贴在他颈下,不一会儿那处地方便有了湿意,直滴到领口。
知道她在掉眼泪,宏煜别过头,看见镜中二人的身影,何其般配?
他不由放软了声音,略笑说:“哭什么?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
意儿没有言语,只把他抱得更紧些。
不是后悔,只是很舍不得。
反正能说的早已说尽了,无言以对,宏煜把她拉到床边,除去衣衫,两人倒在罗帐里,一灯如豆。窗外树影绰绰,下弦月起来时,不知哪里的猫儿叫了几声。
意儿侧颈沾着几缕湿法,脸颊都是汗。
帐子被宏煜撩开,胳膊伸来,将她捞起,茶盅喂到嘴边,喝完,又去把灯灭了,这下屋子里只剩一层月光,朦朦的,静极了。
意儿睡回枕上,宏煜也回到她身边。
耳鬓厮磨,做这种事,她是早就习惯被他伺候的。初初在一起时,喜欢较劲,不甘示弱,后来吃过不少苦头。每次她筋疲力尽时,宏煜却还在兴头上,不肯作罢。常常也恨他没有节制,只顾自己快活,恼起来,攥着拳头去打,用指甲去抓,终究白费力气。
他偏又会哄人,情到浓时,嘴里念着“意儿”、“卿卿”,什么好听的说不出口?她便心软,在他怀里化成了水。
“等年底衙门封印,我们找个折中的地方见面,还有省亲长假,我也来看你,这样可好?”宏煜宽慰她说:“你性子直烈,又不懂算计,保不齐一年半载就被罢免……”
意儿轻轻掐他的手。
宏煜便笑说:“好吧,或许是我被罢免,到时如了你的意,不就天天的混在一处了?”
帐中热气渐散,两人头抵头,摸着对方凉津津的皮肉,不时蹭蹭鼻尖,轻言低语,怎么也不想睡。
“你先前说不会等我的。”
“我还说过时时刻刻也忘不了你呢?就不能记我点儿好么?”宏煜觉得委屈,又冷嗤道:“你可知阿照是我的心头大患,有她在你身边一日,就如林显阴魂不散一般。”
意儿失笑:“阿照没有,她早就放弃了。”
“上个月还听她叫你嫂子。”
“她嘴欠嘛。”意儿道:“我还没说你呢,此次回京,又能见到秦丝了吧?”
“谁?”宏煜一时愣怔,接着笑起来:“人家早就和沈彦成亲,连孩子都生了,见她做甚。”
意儿将胳膊攀上他的肩,眼皮子实在撑不住,眨呀眨,终究是困了,渐渐的不再说话,熟睡过去。
次日清晨,天色微明,宏煜还没醒,意儿在边上守了一会儿,就这么望着,碰碰他的脸,亲亲他的额头和眉心,然后悄无声息地走了。
回到自己的院落,看见盛开的紫藤铺叠在墙头,阿照和敏姐已经整理好行囊,在等她吃饭。
意儿洗漱完,简单的吃了些清粥小菜,这就准备出发。
马车候在县衙门前,她们三人出来时,见宏煜和梁玦立在一旁,小厮牵着两匹马。
“走吧,送你们出城。”梁玦说。
意儿看了看宏煜,默然低下头。
离别真叫人憎恶。
于是骑马的骑马,乘车的乘车,穿过平奚县的大街和桥,仿佛一下变成了过客。
来到城外,在小河边站了许久,望着进城买卖的百姓,太阳渐渐升起。
“就此别过吧,”宋敏说:“他日还会再见的。”
阿照把弄着佩刀,瞅瞅这个,瞥瞥那个,摇头嘀咕:“孽缘呐。”说完率先跳上马车,检查缰绳。
意儿转头去看宏煜,他是清清淡淡的样子,也正看着她,低声道:“去吧。”
她垂下眼帘,往后退开半步,两手攥拳压在腹间,双膝微曲,颔首,生平头一回向他行了个万福礼。
“后会有期,我们先走喽!”阿照笑着高呼一声,挥鞭驾车,霎时尘土飞扬。
两个男子目送她们走远。
“你知道此情此景叫做什么吗?”梁玦叹道:“与君离别意,同是宦游人,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
宏煜看也没看他:“你知道,我最烦别人在我面前背诗,卖弄风骚。”
梁玦斜眼瞪过去:“宋先生与我还没怎么着呢,这会儿人走了,我心都凉了半截,你和赵大人素日要死要活的,眼下还不痛死?装什么装。”
宏煜已经骑上马背,收拢缰绳,随意嘲讽道:“赶紧把你的狼心狗肺捂热,打起精神,别死啊活的,衙门还有一大堆事儿呢。”
说完再望了眼消失在视野的车辆,双腿敲敲马肚子,转身返回县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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