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渐细,两人撑伞下台阶,踩着满地落花,离开绿蔓桥。
一边走着,赵庭梧平静地告诉她:“这次回来,其实我曾想过恢复本姓,认祖归宗。”
意儿闻言诧异:“真的?他们……我记得你亲生父亲很早去世了,你母亲找过你吗?”
“嗯。”赵庭梧轻轻答着:“我初入翰林那年便有人来找,什么舅舅、姨母、姑妈、堂哥,全是素昧谋面的亲戚,也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每年都会上门打秋风,我生母也曾千里迢迢赴京,对着我忏悔,声泪俱下。”
“那你……”
“都被我打发走了。”
意儿轻叹:“贫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向来如此。四叔你身居高位,若今日当真要从赵家族谱削名,府里必然大乱,那些个长辈都会出面劝说的。”
赵庭梧笑了笑:“我倒不怕麻烦。”
意儿垂下眼帘:“认祖归宗也是人之常情,四叔既然这么想,便照着自己的心意去做……我记得你本家姓郑?”
“我不是指这个。”他道:“我六岁入赵府,与郑家早已断了情分,太爷待我视如己出,我受他恩养,岂敢忘本。”
意儿不解:“那你方才说……”
赵庭梧侧过脸来看她,两人同在一把伞下,伞外微雨缥缈,花树摇曳,景色尤为清艳,于是目光也变得温柔缱绻:“不过是我的痴想罢了,意儿你可知道,我曾经有多痛恨做你的叔叔。”
她微怔,维持缄默,没有急着说什么。有的话藏在心里太久,藏尽千山万水,封在吼内,开口有多难,她能体谅,也愿意听。
赵庭梧没想到这一刻如此平静,他停下脚步,与她相对而立,轻声问:“你愿意从此不把我当做长辈吗?”
意儿起唇:“我……”
他在等。
意儿抿了抿嘴,缓缓深吸一口气:“如果不把你看做长辈,而直接喊你的名字,方才我想过,好像叫不出口。”
“没关系。”他语态温和且慢:“不用改口,不必勉强,我只怕你厌恶这份情意,唯恐避之不及。”
意儿道:“我哪有这么不识好歹,四叔你的真心难能可贵,我视若珍宝,怎么敢亵渎呢。”她说:“以前我和阿照的哥哥在一起,体会过遭人背弃的感觉,后来和宏煜情投意合,却始终舍不下功名,不能长相厮守,以后也不知是个什么结果。四叔你也一样,我们都不是把男女之情放在第一位的人,而我一直相信有的感情比男欢女爱更长久,更刻骨,比如高山流水,比如管鲍之交。我对四叔亦是如此。你的情意我都揣在心里,只要想到四叔,便知这世上有人真心待我,就算即刻死了也值了。”
赵庭梧听完这番剖白,沉默良久,继而摇头轻笑:“你把我放在知己的位置,用这种方式拒绝,我是没想到的。”
意儿些微脸红:“我说的都是心里话。”
他淡淡的:“我也说心里话,知己的名头太高尚,我想和你做的,没那么高尚。”
意儿尴尬,摸摸鼻子,转开话题:“你究竟还要恢复本姓吗?”
他莞尔自嘲:“脱离赵家,我和你连亲戚的名分的没有了,早晚形同陌路。”
“怎么会?”
“怎么不会?”赵庭梧数落她:“你忘了两年前在京城,你考中进士,来我府中要钱,当时有多客套?”
意儿大惊,争辩道:“分明是你先对我客套的。”
“我有吗?”
“你有。”她万分肯定地点头。
赵庭梧想了想:“好吧,那也是因为你从来没有给我写过一封信,到了京城也迟迟不来见我的缘故。”
意儿好笑道:“你也没有给我写信呀。”
他看着她:“以后我给你写,你回吗?”
意儿愣了愣:“嗯,那是自然。”
赵庭梧点头,眉目舒展:“这是你说的,别忘了。”
如此两人渐渐没了话语,沉默地走着,雨彻底停了,他收起伞,夜空显出半轮残月,昏昏黄黄,纤细的树梢上立着一只大鸟,悠悠荡荡。
意儿告诉他:“回来待了大半个月,我和敏姐阿照准备这两日动身,该去庄宁县赴任了。”
赵庭梧顿住:“这么快?你的省亲假还没休完吧?”
“我想早点过去,离开衙门这些天,总感觉闲得慌。”
他低眉默了会儿:“庄宁县乃宛州府首县,与府台衙门只隔了一条街,你在上司眼皮子底下做事,比一般州县更难。不过,宛州知府庞建安乃长公主门生,我已打过招呼,他不会为难你。”
听到此话,意儿脸色逐渐有些冷淡。
赵庭梧道:“我的意思,并非让你加入党争……”
“四叔。”她平静地打断:“既如此,你不必跟谁打招呼,也不必和我说这些。”
他默了会儿,轻轻“嗯”一声,不再谈论此事,转而道:“对了,前些天我着人定做了一个小物件,今日做成,周升已送到燕燕馆,你待会儿回去应该能看到。”
“是什么?”
赵庭梧只道:“聊供清赏之物罢了。”
意儿见他说得随意,也没放在心上,回到房内,却见敏姐和阿照凑在桌前津津有味地聊着什么,她走近一瞧:“这是?”
“你四叔送来的。”
一座珠宝玉石盆景。
“好精致的东西,我还从未见过这种巧思!”阿照啧啧称赞。
意儿落座细看,此盆栽乃雕漆海棠式圆盆,主景是一棵柿子树,沉香木雕树干,蜜蜡为果,点翠叶,辅景是一棵梧桐树,其叶以翡翠雕成,精巧华美,栩栩如生。
“你娘给你种的柿子树不是被砍了吗,”阿照道:“这盆倒好,宝石做的,当真成了不死之树,周升送来的时候说,寓意二小姐福泽绵长,事事如意,可见你四叔的用心。”
意儿托着下巴,手指轻碰蜜蜡小柿子,不知在想什么。
阿照冲她挑眉,笑着调侃:“动心了吗?”
意儿瞥一眼:“盆景很美。”
“我是说人,不动心吗?我觉得他比宏煜好多了。”
“他是谁?”
“你别装蒜。”
意儿皮笑肉不笑:“在我眼里没有比宏煜更好的男子。至于你嘛,春心荡漾,情窦大开,我看该是时候安排相亲了。”
阿照轻哼:“趁早打消这个念头,我的情郎自己挑,不准你安排。”
宋敏笑:“你姐逗你呢,她最讨厌相亲这种老把式,否则当年也不会逃婚了。”
提起此事阿照便觉得好玩:“结果呢,还是没逃出宏煜的手掌心,诶,你们说,若当年你和宏煜安安分分的成亲,现在又当如何?孩子都会跑了吧?”
意儿挑眉:“如果当年和他成亲,也就没有机会认识敏姐和林显,更被说你了,眼下咱们在哪儿都不知道呢。”
宋敏微叹:“是啊,这样想来,你还是不嫁给他比较好。”
阿照点头赞同。
意儿失笑:“你们两个真讨厌。”
三人说说谈谈,聊至深夜,各自洗漱,熄灯睡下。
而今晚有许多人无法入眠。
烟箩把哥儿留在自己房里,哄睡了,盘腿坐在旁边看着他。赵玺轻手轻脚上床,夫妻二人相顾无言。
“我以为再也见不到阿瞻了。”烟箩轻抚儿子的背,面容憔悴:“你妹妹很厉害,凭邻居几句话便把我爹的尸骨挖了出来,她就那么讨厌我们,甚至不惜掘地三尺。”
赵玺眼眸低垂:“她习惯查案,追寻真相是本能,不是讨厌你们,没有她,霍康也会说出来。”
烟箩道:“没有她,我找人做掉霍康,我娘不会被下狱。”
赵玺略蹙眉:“你还不明白吗,从杀人的那刻起,这个漏洞就填不上了,找人除掉霍康,如果那个人变成第二个霍康呢?你要一直杀下去吗?”
烟箩嘴唇微颤,目光闪躲:“不,不是我……”
赵玺深深地看着她:“做母亲的为女儿顶罪,用心良苦,其情可悯,我理解,意儿也一样。”
烟箩垂头缄默许久,脸色苍白,忍耐了一会儿:“是么,可她做官的,不是最看重真相吗?”
“所以朝廷有回避制度,今日坐在公堂上的不是她。”赵玺道:“我希望你以后不要再提除掉谁这种话,尤其当着孩子的面。”
烟箩眼泪直往下掉,双肩发抖:“君媚恨死我了,我也恨死我自己,娘她……”
赵玺握住妻子的手:“四叔和意儿会给她求情,家里也在想办法,我们请最好的讼师,无论如何,尽力而为,你放心。”
烟箩埋下去,把额头抵着他的胳膊,缓缓闭上了湿红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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