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不及面圣,也没等到三司九卿会审,赵莹在保定府猝然离世,但朝廷对她的声讨和弹劾并未停止,她家中所有书信和文章都被收缴清查,有谈及《民本论》的文字尽数送到御前,再交由大臣们公议。
意儿与姑妈书信来往密切,也因此被革职。庆幸的是,赵家先前捐钱纳粮,救济山东大旱有功,这才免去一场牢狱之灾。
部文送到衙门,她即刻交代公事,卸下官服,收拾行囊离开庄宁,前往保定奔丧。
临走那日,苏锦带着庇护馆的妇女前来送行。
“馆内事务便劳烦你打理了。”意儿告诉苏锦:“支出我会负责到底,只要我在,永不闭馆,县内所有需要躲避暴力的妇人都可以入住。但你也得提醒她们,这里只是临时栖身之所,走出家宅以后还得靠自己另谋前程。”
“是,”苏锦郑重点头:“大人放心,我明白的。”
意儿略笑道:“我如今已不是大人了,新任知县若肯支持新律倒好,若不能,留一处避难的地方,都是女子,相互帮衬着些吧。”
言尽于此,别无多话,众人就此道别。
赵莹去世,宋敏悲伤过度,饮食难以下咽,肉眼可见的迅速憔悴下去,意儿看得心惊,只能强打精神尽力宽慰她。
“姑妈长年劳碌,积病已久,想来必定知道自己时日无多,所以才上疏《民本论》。”
阿照道:“大人为朝廷辛苦十几年,最后竟落得如此下场,实在令人心寒,我还以为君上对她另眼相待,没想到帝王家说翻脸便翻脸了。”
意儿道:“天威难测,文字之祸历朝历代皆有,嵇康作《与山巨源绝交书》拒绝出仕,遭司马昭忌恨,斩于东市,西汉杨恽因《报孙会宗书》被腰斩,前朝**焚书之事也屡见不鲜。姑妈被革职抄家,所幸赵府平安,四叔背靠长公主这棵大树,加之甚少与姑妈联络,未曾受到牵连,我也算放心了。”
阿照叹道:“这乌纱帽戴得憋屈,不要也罢。”
三人日夜兼程,赶至保定府,赵掩松也到了,意儿亲自检验姑妈遗体,入殓后,与父亲一同送灵回乡。
十一月,山东灾情渐渐过去,宏煜赈灾有功,皇帝下旨褒奖,命其留任东昌知府。
梁玦跟他忙了几个月,难得一日清闲,坐在窗下听雨品琴。
“今日天气好,吃着碧螺春,听着潇湘水云,这种富贵闲人散淡公子的雅趣,多久没有过了。”
宏煜瞧他那样儿,轻轻笑道:“经过一场旱灾,如今下雨也成了好天气。”
“可不是。”梁玦瞥向那头弹奏的女子:“绮席琴艺之妙,如昆山玉碎,改日赵二小姐见了,只怕要吃醋。”
宏煜懒道:“人是你捡回来的,与我无关,她吃什么醋?”接着又说:“我听你叫她小姐,怎么这么别扭?”
梁玦笑起来:“她都被革职了,再叫大人,岂不认为我在讽刺她么。”
宏煜扶着茶盏默了片刻:“意儿白白丢了官职,也算冤枉,真可惜她一身抱负。”
“冤枉吗?”梁玦摇头轻叹:“皇权不容质疑,赵莹大人应该很清楚才对。”
宏煜道:“《民本论》我看过,不过提出一些设想,君上何必如此动怒?人家也说了,改制不可冒进,且待后人探究,皇帝怕什么?况且奏疏中对土地兼并和吏治**给出的方案都是可行的,赵莹大人赤诚,天地可表,朝廷这次大动干戈,焉知不是各方各派借题发挥的缘故。”
梁玦长叹一声:“话虽如此,从私心上讲,她离开官场也好,至少有情人能长相厮守了不是?富家子弟,纵情山水,自由自由,旁人艳羡不及呢。”
宏煜只摇头:“她若喜欢做千金小姐,何必寒窗苦读,背井离乡去当一个小小县令,薪俸少,辛苦多,图个什么?”
梁玦闻言沉默半晌:“宋先生视赵大人为精神支柱,眼下不知该有多伤心。”
“意儿也不知哭成什么样了。”宏煜道:“我只怕她从此意志消沉,接连写了几封信,好说歹说的她才肯过来。”
“宋先生呢?”
“先生独身游历,拜访旧友,林阿照也回了溪山派,她们三人风流云散,分道扬镳了。”
“怎么会这样?”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意儿失去官职,她们留在身边也无事可做。”
梁玦难掩失落:“人走茶凉,曲终人散,我真见不得这种场景。”
宏煜莞尔笑了笑:“你若思念先生,我聘她做我幕友如何?”
梁玦嗤一声:“抢赵意儿的人,当心她跟你撕破脸。”
宏煜不以为然:“难道我在她心里不如旁人么?”
“不是我泼冷水,你在她心中,未必比得上宋先生和林阿照。”
宏煜闻言轻哼,不做搭理。
晚饭过后,绮席前来询问:“大人,是否该遣人打扫院落,预备着接待贵客?”
宏煜道:“不必麻烦,她随我一起住。”
绮席略愣了会儿,试探道:“偏房吗?”
宏煜抬起眼皮子瞧她一眼,想了想,笑说:“也行,那就收拾出来吧。”
两日后,意儿抵达东昌府,绮席跟着宏煜和梁玦出去接人。
马车停在衙门外,车帘打开,从里头下来一个年轻女子,穿玉石蓝衫,束小冠,青色直眉,美目媔之,虽不施粉黛,却朗朗如月,姿态不似寻常女儿矜持扭捏。
宏煜上前,低头细细瞅着,笑说:“恭喜二小姐革职罢官,我早知会有今日,果然不出所料。”
意儿脸色有些疲惫,瞪过去,哼道:“死宏煜,乌鸦嘴。”
他愈发乐了,合上折扇,稍稍扬眉:“舟车劳顿,先回屋歇歇,晚上给你接风洗尘。”
意儿一面随他往里去,一面望向梁玦:“敏姐没来,梁先生很失望吧。”
“不敢不敢,半年未见,我也甚是想念二小姐。”
宏煜瞥他两眼。
意儿道:“既如此,你们为何不出城接我?”
绮席跟在后边,悄声问童旺:“赵小姐对宏大人说话向来如此吗?他们是……很好的朋友?”
童旺拎着行囊:“是啊,她一向不拘礼数,目无下尘,你很快会习惯的。”
绮席今日梳妆打扮,明艳夺目,原想把对方比下去,谁知见了人,却又觉得自己太过刻意,懊悔不跌。
众人入府衙内宅,至宏煜院落,意儿身乏,走进他的屋子,四下打量:“你这地方还算干净。”
“灾情刚刚过去,一直没来得及布置,你先将就着住。”
绮席见童旺将客人的行李直接拿进正屋,忍不住开口:“偏房收拾好了,请赵小姐看看是否满意。”
意儿回身望去,这才留意到她。
“这位姑娘是谁?”
“她叫绮席,”梁玦笑道:“新来的丫头,正学着打理内宅事物。”
意儿点点头,问:“你住哪儿?”
梁玦回:“西厢啊。”
宏煜道:“林阿照素日跟狗皮膏药似的贴着你,我把偏房给她准备好,万一突然从哪儿冒出来呢。”
“她回溪山派参加英雄宴,跟她哥哥在一块儿呢。”意儿淡淡说着:“你们忙去吧,我累了,想睡会儿。”
绮席见她就那么走入宏大人的卧房,丝毫没有做客人的自觉,不免心下纳罕,定神打量,紧接着倒吸一口气,险些惊掉下巴。
奔波数日,精神恹恹,意儿累得不想动,宏煜给她脱去外衣和鞋袜,抱上床,用锦被盖好,然后俯下身去,轻言低语。
“好生歇着,童旺在外头,有事只管吩咐他。”
意儿抬起胳膊,搂住他的脖子:“想要你陪我睡。”
宏煜失笑:“刚来就睡,害不害臊?”
“初来乍到,我自己住着不习惯。”
“晚上再陪你,下午还得坐堂办公。”
她点头,懒懒的,嗓音微哑:“嗯,那你去吧。”
没曾想这一觉便睡到了黄昏,睁眼瞧着落下的天色,秋霖脉脉,屋子是陌生的,点着奇楠沉香,味道却很熟悉。
宏煜撩开半旧的茜纱帐,坐在床边打量她,眉眼带笑。
意儿缓缓坐起身,环住他的腰,脸颊靠在肩头。
“你倒好睡。”他问:“饿了没有,想吃什么?”
“都行,随你安排。”意儿睡眼惺忪:“外边怎么下雨了?”
他说:“因为你来了呀,福星到,润雨下,知道你厉害,旱魃也闻风遁逃了。”
意儿被逗笑,抬起头,手指点点他的鼻尖:“油嘴滑舌,我可不上当,所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宏煜做出委屈的样子,扬起长眉:“我能有什么坏心思,搏美人一笑罢了。”
“难得听你赞我是美人。”
他摸她的鬓发,手指滑过耳后,往下,探向后颈:“我以前没有赞过吗?”
“从来没有,这是头一回。”
话音未落,宏煜按着她的脖子轻轻往前带,两人贴近,他亲她的眉心和鼻子,眼帘垂下:“怎么瘦了一圈。”
意儿有些无精打采:“是不是很憔悴?”
宏煜拉着她的手:“赵莹大人仙逝,我在山东离不开身,只能焚香设祭,遥寄哀思。”
闻言,意儿脸色微敛,淡淡回道:“你该叫她姑妈,她生前被朝廷革职抄家,早已不是什么大人了。”
说着打量他身上这件绯色的袍子:“四品常服果然漂亮,你连升三级,官运亨通,如这补子,云雁高飞,有鸿鹄之志,实非常人能比。”
宏煜微怔,清咳一声:“散衙了,我还是先换下这身衣裳吧。”
省得她瞧着碍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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