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断续的下着雨,意儿睡不踏实,醒来头痛欲裂,鼻塞声重,嗓子又痒又干,身上一阵一阵的发烫。
午后请大夫来瞧,问过症状,诊了脉,说是风寒内热,吃两剂药便好。于是开了方子,丫鬟在茶房把药煎好,送与意儿服下,她吃完又昏睡过去。
许是那药下得重了些,头愈发的沉,傍晚起来浑身没有力气,只勉强喝了几口粥,嘴里什么味道也尝不出来。
阿照散值,到房里陪她说话,絮絮叨叨的,意儿嫌吵,打发出去,自己靠在床头看书。
掌灯时宏煜突然来了。
他打起毡帘进屋,发觉今晚尤其的凉,走入里间,闻到一股子药香,迎着灯烛,见床上的美人面容憔悴,没了往日的精神,青丝披散,冷冷清清坐在那儿,倒是陌生得很。
宏煜走过去,稍稍弯腰,就着灯光打量她的脸:“我听说你病了,这会儿觉得如何,可好些了?”
意儿见他来,也没什么反应,搁下《刑名全录》,敷衍一笑:“多谢费心,我很好。”
宏煜听她嗓子哑得几乎发不出声,于是伸手去探额头:“怎么这么严重?”
意儿别过脸避开了他的触碰,转而拿起香几上放凉的药,一声不响地喝起来。
宏煜坐在床边细细观察,只见她眼底发青,嘴唇发白,身上穿着妃色衣裳,肩头很薄,乌黑长衬着白生生的脸,像话本里走出的清艳女鬼那般。
他心下叹气,不由得放软声音:“我三叔来了,要在衙门待几日,你看什么时候得空了,过去坐坐。”
意儿喝完药,搁下碗,用帕子擦擦嘴,又掖了掖腰侧被角,无动于衷道:“你们宏家的人都不大待见我,尤其那位三老爷,听说他当时跑到我们赵家闹了一场,骂得很厉害。我就别自讨没趣了吧。”
宏煜闻言要笑不笑地拍拍她的腿:“多久以前的事了,还计较呢?他知道你在这儿,若不去问候一声也不好,对吧?”
意儿推开他的手,拿起《刑名全录》搁在腿上,口中冷淡道:“等我病好再说吧。”
宏煜见她如此,想她必定为了昨日签押房的事心生芥蒂,所以在这儿摆脸色呢。
“你不走吗?”她又问
宏煜沉默片刻,脸上仍笑道:“我是哪里得罪你了,这么急着赶我走啊?”
意儿闻言不语,指尖在书上磨蹭,漆黑的眸子如海潮深幽,静静望着面前的男人,然后忽然抬起手,将他头上沾的细碎落叶摘下,体贴道:“听说韩家的大小姐韩芊若也来了,大人一定很高兴吧?”她低眉浅笑:“还不回去陪陪心上人么。”
宏煜愣了下:“她下午已经走了。”
“这么快,你竟也舍得?”意儿语气调侃,接着点点头:“我说呢,她在的话,你怎会有空过来。”
宏煜拧眉:“我过来看你,与旁人有何干系?你不是病了吗?”
“是,我是病了,身上不好。”她仿若自嘲:“所以你更没理由过来的呀,对吧。”
他终于耐心耗尽,沉下脸:“有话直说,别拐弯抹角,我听着累。”
意儿知道怎么惹人厌恶,合上书,讽刺道:“我只想说,你该走了,宏大人,我们这种关系用不着假惺惺地嘘寒问暖,等我身子好了,那时你再来吧。”
宏煜霎时站起身,眉毛挑起,笑得很凶:“我找你就只能为了干那种事啊?你当自己天仙下凡呢,还是外头的女人都死绝了,我非要跑来看你这个病秧子干不干得动?”
意儿面若寒霜,正要开口回骂,却被他抢白,嘴角讥讽:“芊若跟你连面都没见过,用得着这么阴阳怪气吗?赵意儿,你几时也变得这般矫情了?”
她头昏脑涨,胸口堵得压抑,偏被他戳中痛处,恼羞成怒,只能按捺道:“宏大人从昨日回来就开始摆脸色,若这么看不惯我,不如趁早离了此地,省得我言语矫情,再冲撞了你,那可担待不起!”
昨日那件事,宏煜记得自己当时已经哄过了,她还想怎样?
真是不可理喻。
“既然赵大人要休息,我就不打扰了。”宏煜懒得听她无理取闹:“你好好养着吧,我三叔那边不去也没什么,你架子大,我也知道请不动。”
意儿胸膛起伏,气得脑壳生疼,眼看那人要走,她出声叫住:“你等等!”
宏煜站定:“怎么,赵大人还有何指教?”
她当即从枕下掏出一把折扇并一枚兰花白玉,扬手扔到他脚边:“你的东西,还给你!”
宏煜垂下眼皮子一看,目光霎时又阴又沉,脸上却愈发笑得斯文:“难为你,这么用心收着,该不会夜里抱着睡吧?”
他弯腰拾起,扬扬眉:“赵大人的东西我也会原物奉还,只是不知放哪儿了,还得回去找找,烦你稍等。”
“不送!”
宏煜把她厌恶的表情看在眼里,点点头,扬长而去。
两人动静闹得不小,阿照在偏房听得心跳如雷,按理说,她成日盼着意儿和宏煜分开,如今二人吵得如此厉害,她该高兴才对,可为什么心里一点儿也不好受呢?
唉,她到底见不得意儿难受。
若宋敏在,还能劝上两句,阿照知道自己不会说话,眼下更不敢过去打扰,只能等先生回来再慢慢商量。
***
宏煜满脸阴沉地直奔书房,从匣子里翻出那支玉钗,越看越火大,险些直接拍碎在桌上。
他是从没受过这种气的,以前秦丝再怎么使性子也不敢丢他的东西,更别说当着他的面,弃如敝履般扔到他脚下。不仅如此,还甩脸子。他宏煜几时像方才那样耐着性子哄过人?一忍再忍,她倒蹬鼻子上脸,愈发得寸进尺!
要不是看在她生病的份上……想到这里,宏煜脑中浮现意儿惨白的脸,那可怜巴巴的小模样,偏做出发狠的表情,以为自己是猛兽,其实不过病猫一只,不识好歹,活该她遭罪!
思绪至此,宏煜烦闷,将那玉钗随手仍回木匣,懒得再看。
一夜风雨潇潇,睡得不好,次日清早起来,他和宏敬宗在厅堂用饭,对方观察他的脸色,问:“你是不是跟赵意儿吵架了?”
宏煜蹙眉,冷道:“听谁说的?”
“底下都在传呢。”
他面无表情:“吃饱了没事干,多嘴。”
宏敬宗又问:“她为何跟你闹?该不会因为我来了吧?”
“没有,三叔你想太多了。”
宏敬宗轻哼:“是吗,那她怎么到现在连个招呼也不打?真没教养,亏她还是大家闺秀出身呢。”
宏煜心烦,随口敷衍:“人家病了,昨日才请大夫问诊,等身上好了自然会来见你。”
宏敬宗半信半疑:“你倒愿意向着她说话,真是跟你爹一样,有了女人就忘了自家亲人,一个个的都不把我放在眼里。”
宏煜摇了摇头:“三叔,我娘嫁到宏家都快三十年了,你还没把她当自家人呢?”
宏敬宗一听就来气:“她几时又把我放在眼里?当年分家,她撺掇着大哥二哥跟我作对,占尽了便宜,这些年又在背地里算计,我大半家产都被她的阴谋诡计给诓了去,如今落得个漂泊无依的下场,煜儿你可知你娘有多狠!真是最毒妇人心!”
宏煜轻飘飘地笑了笑:“这话说的,当年不是您非要分家的么?如何又赖在我娘头上?”
宏敬宗盯他两眼:“当年你才多大,怎会知晓此事?定是你娘说的吧,哼,背后嚼舌根,安的什么心。”
“我那会儿早就懂事了。”宏煜觉得好笑:“三叔,不是做晚辈的出言顶撞,您实在不是做生意的料,若非我娘替你收了那些烂摊子,只怕你早被拖垮了。如今拿着大把银子游山玩水,做个富贵闲人,有何不好?”
宏敬宗摇头叹气:“我这辈子斗不过她也认了,就指望你千万别像你爹那样,被个女人吃得死死的,简直窝囊。”
宏煜“啧”一声,懒得搭话。
他三叔又道:“你明日生辰,打算如何做寿?”
“明日得坐堂,哪有那闲工夫。”
“不如我替你张罗罢。”宏敬宗笑:“衙门里不方便,明晚我在酒楼订席,再请几个姑娘唱曲儿助兴,你只管带人来,虽不是整生日,也该热闹热闹,你觉得如何?”
宏煜无所谓:“既如此,便有劳三叔了。”
虽这么说,然而宏敬宗初来乍到,人地生疏,哪晓得什么好去处。况且也不能当真交给他张罗。宏煜派童旺随行,看他订了哪家酒楼,跟着便把银子给付了。
及至傍晚,宏敬宗逛完回来,正准备用饭,这时听见院门口有人说话,他走到窗前打望,原来是梁玦那小子。
“看什么呢?”宏煜问。
“那女人是谁啊?”宏敬宗抬抬下巴,盯着宋敏挪不开眼:“长得好生标致。”
宏煜知道他在想什么,警告说:“你可别打她的主意,那是赵意儿的刑幕大席,以前跟过赵莹,我见了也要礼让三分的。”
“是吗,这么厉害?”宏敬宗目不转睛:“好好一个美人,竟然跑去做刑幕,真是浪费了那张脸。”
宏煜置若罔闻,转而命人传饭。
宏敬宗隔着窗子往前探了探:“听口音像是江南一带的,她是苏杭人士吗?”
“没问过,不清楚。”
宏敬宗若有所思,一时无语。
宋敏等在门口,梁玦回屋取了一坛金盘露,笑盈盈地过来:“走吧,我送你回去。”
“别,快请留步,”宋敏说:“正是怕你多跑一趟,我才跟着过来的,何必多此一举?”
说着伸手想要拿酒,谁知梁玦抬高了胳膊,不准备给她。
“天色已暗,万一摔了可怎么办?”他强词夺理:“还是我拿着比较稳妥。”
宋敏睨他,好奇问:“你不累吗,玩了这两日,我可扛不住,恨不能立刻回屋挺尸去。”
梁玦笑眯眯地凑近:“你怕我累着,心疼我啊?”
“……”
“跟你在一起,累死也乐意啊。”
“你死了,我怎么赔得起?”
两人说着话,穿过月洞门,并肩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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