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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产税这种东西在很多人眼中绝对属于苛捐杂税的代表,凭什么自家长辈留下的财产要被国家征税?对于二十一世纪的中国人来说都未必能接受,更何况是在三百年前的古代,所以姜田才在这个时代最主要的遗产也是问题最多的土地上做文章。一方面靠着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大帽子压人,另一方面也是防止土地过分集中在少数人手中,造成国家根基不稳,更是借着这次科考中状元郎的大作来阐述了土地问题的政治高度。这时候谁要是站出来反对土地改革,绝对会被扣上祸国殃民、意图不轨的罪名发配大西北。
其实聪明的人从姜田的奏折中就已经发现了避税的窍门,既然遗产要被征税,那么趁着老人活着的时候将财产赠与子女不就没问题了!这也是姜田故意留下的漏洞,因为土地累加税的存在就已经在一定程度上避免了土地集中,而遗产税的主要对象是那些现在活着的,获得了功勋田的那些军人们,甭管这些田地有多少亩,按现有的福利制度是可以直接传给直系子孙并享受税收补贴,那么这些人就可能会成为新一代的地方豪强,从而左右当地农村的政治格局。所以姜田才在奏折中提到遗产税的公平性,保证所有人都受此税挟制便补充了一条,那就是功勋田不得在死前赠与他人,执意赠与的将不再享受税收补贴。不过那些文官们就看不明白了,虽然你姜家的功勋田不算多,可照这个办法施行下去,你自己的财产也会受到影响,就算大家都明白了土地兼并几乎可以和亡国之兆画上等号,但你这么自废武功又是何苦呢?难道真是忧国忧民的大公无私?
当然聪明人永远是存在的,因为姜田奏折中的遗产税虽然非议颇多,但并不是此奏折中的真正焦点,姜田引用了丘田奏折中对长江以北土地现状调查的报告数据,指出了一股新的地方士绅势力正在初步形成,即便朝廷有意打乱当地人口,也无法阻止地主阶级的重新诞生。所以姜田危言耸听的预言,长此以往恐怕中华朝的国祚撑不过二百年便将天下大乱!若要不重蹈前明的老路,必将深层改革土地所有制,于是他建议国家以赎买的手段,在丘田奏折中被调查出问题最多的直隶、山东、河南三省实施土地国有化改革!现有的私人田地仍旧归所有人持有,但土地产权归为国有,农民只是享有使用权,每年要象征性的向国家缴纳地产税,其耕种所得归个人所有,但土地用途不可随意更改,且买卖的也只有使用权,只是其直系子孙拥有优先继承资格,若乏嗣无后由当地主管部门收回土地,需要经过公开拍卖且公示一个月,无人表示异议之后方可出售。对于新开垦的土地,规定其必须向官府报备,可享受最低三年最多十年的免税资格,否则一经发现将没收充为官田。为了专门管理这些土地,姜田同时建议国家设立国土资源局,专人专管其职权可越过地方政府直接管理国有土地的各项工作。
可以想象,这份糅合了二十一世纪中国土地管理法规的改革方案,在各类有心人的眼中,简直是机遇与危险并存的巨大。说他是机遇,这是因为千百年来第一次出现了一个超越地方政府的国有土地管理机构,只要是土地的问题,这个新衙门都有权过问,权力之大让人为之侧目。说其危险,则是因为在现有的经济生产都离不开农业的时候,一旦法律法规遭到百姓的抵制,很可能就会出现武装暴动。到时候一个官逼民反的罪名压下来谁能承担责任?但是这也不是没有转圜的余地,姜田要求进行试验的三个省份在明末的战乱之中受创严重,当地可说是十室九空,就算国家鼓励各类移民去这些地区安置,可由于时间较短,并没有形成多么强大的地方势力,也是改革可以大刀阔斧进行尝试的首选之地。而这三个省份的财政收入,也将第一次从以农业为主,向着各行业并举的方向发展,农民的赋税压力减小了,那么多余的产出就能进入市场进行流通,带动起商业繁荣之后,二、三产业也会跟着一起蓬勃发展,届时经济重心必然会从农村转移到城市。不用太长的时间,最多十年这三地的经济总量就将超越江南鱼米之乡,到时候就算你不想推广改革,都会有一帮人瞪着通红的双眼去推动全国跟着一起改。这样一来等人们发现死抱着土地没多大油水的时候,谁还憧憬着去做个大地主?
“谁让你修改朕的意思了!”张韬的吼声在书房中回荡,就连站在门口值班的刘均定都不禁哆嗦了一下。
站在张韬对面的姜田却早就猜到了会有这一幕,他慢慢地弯下腰捡起被张韬丢在地上的奏折:“若是按照您的原意,只是清查国内田亩总数,收取欠缴的税赋,杀几个损公肥私的官员,拉出一些大地主批斗游街,最后就能解决问题吗?打土豪分田地的确是老家群众运动的不二法宝,但是这也会导致经济动荡并引发社会动荡,所以咱老家最终还是将土地收归国有,但是你做好了搞一场轰轰烈烈的wg运动来彻底抹平全国阶级划分的思想准备了吗?”
张韬的怒火丝毫不减:“少废话,老子当年批斗地主的时候你小子还没出生呢!不把这些人打下去你怎么实施国有化?赎买赎买,你出钱啊!”
姜田抿着嘴微微一笑:“国土资源局是干什么的?谁不愿意卖可以不卖,但是税收不仅没有优惠,连卖地都不可能过户,时间长了我看谁还能顶着经济压力不将土地投效给国家!”
张韬微微一愣,便明白了所谓的赎买其实就是变着法的逼农民自己上交土地,也不需要什么复杂的手段,只要是控制了税收这个杠杆,任何自耕农都禁受不了这个压力,然后自己还落个好名声。其实说穿了就是,谁要给这个国家当佃户,就能滋润的过上小日子,谁要是想和国家一样当个地主,那朝廷就让你一直不得安生。对于姜田这样将明末那种地主、佃户的关系放大到整个国家,习惯了直来直去的张韬还真是一时没转过弯来。
“那也不行!朕让你上书清查全国田亩,你为什么不提?还要放着这帮蛀虫吃多少年民脂民膏!”
“别急呀,清查是一定的,可是谁能保证下面的工作人员不会有权钱交易?关键是你不能总用高压手段来逼迫贪官污吏们不敢犯法,这就像我在山里搞试生产,无论你磨破了嘴皮,人总是会对危险有种侥幸心理,当利益足够大的时候,就更是会有人铤而走险以身试法,你总不能一直用一种暴君的形象示人吧?就算你不在乎,可你的子孙都能如你这般嫉恶如仇?时间一长不是还会像明朝那样。所以我才想出这种以经济手段来推动改革的办法,说起来也不是我的原创,咱老家推广公私合营以及农村公社化的时候不都这么干过吗?只不过我直接就跳到包产到户了。更关键的是,直隶是冀王的地盘,山东是孔子的老家,河南还有一帮前明的皇亲扎堆,无论是现在的王爷、还是前朝的遗族、还是精神领袖,中国地位最崇高的三类人就在这三个省份,而且也是长江以北农业精华之地,此三地作为试验田,别说是改革成功了,哪怕仅仅是平稳过渡并没有多么辉煌的成绩,那再推广到全国都不会有太大的阻力。”
听了姜田的阐述,张韬真的犹豫了。他不是不知道老家的一些做法最后受到了批评,但是从长远来看,二十一世纪的中国之所以没有了农村土地问题,除了经济向城市转移之外,也和地方势力被开国那几年的各种运动给清算有着直接的关系,更是因为农村合作社的出现,使得中国的耕地面积扩张到了历史的极限,许多在二十一世纪依然使用的农村水利设施,全是那二三十年发动群众的产物,也只有在公社制度下,才可能集中起不多的生产力来一场生产技术的大跃进,所以他一开始毅然决然的想要在整个中国清查土地,也是存了将来发动公社化的目的。但是姜田的解释中对于子孙后代的评价彻底的触动了他。
别看天眷大帝张韬是个无产阶级革命者,可是当他黄袍加身面南背北坐在了龙椅之上,内心深处那点舐犊之情便被放大了许多倍。尤其是现如今他只有一个太子,对于这仅有的一个儿子当然就没有了即位权的问题,可是在面对给接班人留下一个什么样的国家这个问题时,他和朱元璋也没多少区别。一种本能的想替子孙完成所用工作的那份冲动,也就自然而然的左右了一些政策的制定。他想搞土改是因为要给儿子留下一个没有土地问题的国家,但是按照姜田的解释,这样搞下去,最多也就是回到老家的那条路上去,但是现如今的生产力不能完成经济中心从农村迁移到城市的历史使命,在今后的一百年里很可能会出现农村与城市并重的局面,那么谁能保证自己的儿孙能顶住压力继续走工业化的道路?这样一看不仅小范围试点工作切实需要,甚至可能会影响未来中国发展的路线,不培养出一批工业化的资本主义集团,是无法和传统的儒家地主集团长期对抗的。可是照这样看,很可能在将来的某个时间段,会出现一场类似美国南北战争一样的内战。好在张韬心里明白,革命的确不是请客吃饭,这场战争实在是无法避免,但是拥有先进工业体系的北方派系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输给地主集团的。
想通了这一节之后,他不得不承认姜田的做法比他要圆滑且更长远,按照姜田的设想,在几十年以后就会出现一批被皇家支持的资产阶级,这些人将紧密的团结在他张氏皇族的身边并坚决的和一切反动势力斗争到底。但是……当这些人尾大不掉之后,又有谁来保证无产阶级的基本利益?难道中国版的南北战争过后就是北京版的巴黎公社?所以虽然张韬采纳了姜田的建议,可是他依旧固执的修改了这个方案,除了因为试验区太广而只是局限于北直隶之外,最主要的就是全国田亩普查必须开展,且强制登记或清退私田!
“尔等不必多言,若谁胆敢逆天而动,朕的虎贲就去敲谁的房门!”扔下这句狠话之后,张韬也不管大殿上跪倒的一票大员,直接拂袖而去。
直到站班太监喊出退朝之后,满朝文武都面面相觑不知道该怎么办。这时就看最前面的姜田缓缓的站起身,遗憾的摇摇头便要转身离去,可是这些官员不会让他就这么走了,一群不知如何是好的虾兵蟹将他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就是宁焦、田愈之类的朝廷大佬,也是站在一旁侧耳倾听着。
只见一个花白胡子的官员当先说道:“姜大人啊,您也是勋戚出身谁家没有几亩薄田,不能传承给子孙也就罢了,怎么这清退之说又是从何谈起,陛下这是要将我等斩尽杀绝不成?”
“是啊、是啊……”一帮人也跟着一起附和。
姜田左右看了看,他在今天的大朝上是第一个站出来反对清退私田的,因为他觉得此事不仅牵涉甚广,同时也没有必要,一旦工业化初见成效,或是包产到户获得了比较不错的成绩,那么全国推广之下,私田也就没有存活的空间了。可是张韬非要强制推行,大有不挖出蛀虫誓不罢休的意思,这让他觉得自己那天苦口婆心的规劝并没有起到应有的作用。
“诸位听我一言。”姜田朝着大家作了个罗圈揖:“列为臣工多是我姜某的前辈,很多人还是当年北伐的柱石,在下当然知道这清退之事牵扯颇多,故而也是一力反对,可是大家也瞧见了,连冀王的封土都要收归国有,诸位可有比冀王更高的威望?要我说这陛下心意已决,咱们再怎么反对也是于事无补,还是想点别的办法补贴家用吧。”
那老头依旧不依不饶,神色有些焦急的说道:“自古耕读传家,若无田产如何耕读?姜大人莫要说笑了。”
姜田一听微微一笑:“耕读传家不假,可自三皇五帝到如今,所谓的耕读传家不过六七百年,世事轮回只是这条道走不通了,大伙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
众人当然知道他的言下之意,现在姜田的赚钱能力可没有人会怀疑,仅仅是替皇家造玻璃、改良活字印刷以及研制新型火枪,这些工作都让姜田的腰包越来越鼓,虽然谁也不知道他究竟赚了多少钱,但至少也有十几万的进项,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积攒下这么多的钱,搁在地主身上是不可想象的,更何况当年张韬就是靠着吃进粗盐卖出精盐来养活私军,全天下的人都知道这师兄弟俩真的有点石成金的本事,所以那些大地主的敛财手段放在人家眼里当然是不值一哂。可这世界上也就只有这俩人有此能耐,其他人还不是要将眼光盯在土地上?
还没等这些人不依不饶姜田就主动张口将话题一转:“我说诸位也是朝廷的老人了,既然这天子不喜何苦要触怒天颜?皇家科学院也不是敝帚自珍的民间作坊,无论是玻璃工艺还是新的印刷机,都是敞开了发卖天下,也就是一些国之重器不能示人罢了,可这能赚钱的路子多了去了,远的不提,眼下军队换装,无论是枪械零件加工,还是被服损耗品的补充,都是相当大的生意,就是因为自己产能有限,才让换装工作缓慢至极。再比如我前几天试制成功的不锈铁皮,皇宫内院早就想将水桶都换成此物,和原先的木桶相比即轻便又便宜,可是堂堂科学院总不能沦落成造水桶的吧?若是谁家有点闲钱,从科学院买个不是保密级别的技术,便能在老家开间工厂贩卖给国家,一年的收益顶上以前的十倍还要多,最重要的是陛下还就喜欢这样的识趣之人,该怎么做还用我说吗?”
被逼无奈的姜田只好直接当起了推销员,最近因为科学院的摊子越来越大,已经很难再顾及方方面面的工作,所以从宋老头到姜田,都认为是时候将一些技术水平不高的东西放出去换钱了。镀锡板做的各种食品级容器,都能用水利机床半流水化生产,只要皇家控制的钢铁厂独家垄断镀锡板的生产工艺就行了。就算卖出去一些无关紧要的技术,也能换取不菲的专利转让费,同时还能让科学院将精力集中在真正需要的地方。按理说中国的商人并非是只懂得官商勾结,对各种商机也是嗅觉灵敏,可就是因为科学院前面那皇家二字,让绝大多数人都只能望而却步,所以今天姜田的表态同时也是给某些人吃了定心丸,镜子的秘密、镀锌、镀锡板的生产工艺当然是不敢奢求的,新型更是连问都不要问,但是做一些下游工作同样有利可图,尤其是镀锡板,在当前钢铁价格下跌严重的时候,正是普及金属器皿的好时候,老百姓不仅需求巨大,而且出口前景同样光明。只是他们不知道姜田早就开始着手试制不锈钢与搪瓷,否则绝不会买什么镀锡板。
只是因为张韬的一意孤行,却让姜田找到了一个推销产品的机会,这绝对算是无心插柳的范例。但是通过这件事天下人都明白了张韬要彻查土地的决心,不管你愿不愿意,那些没有登记在册的农田都被划为了官田,在军队完全被皇帝控制的时候,任何与皇权对抗的结果就是被当兵的慰问全家,更何况此时的军队还是那种经过北伐洗礼战力强悍、组织严明的队伍,更是一支视皇帝如同军神的狂热之师,与他们对抗?别开玩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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