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青白蜷坐在柴房里,懊恼地拍了拍自己的脑袋,这些天白吃白喝白住,所思所想都有人分担,是有些胆大包天和得意忘形了,好像又回到了两年前的肆无忌惮。
往日往兮,两年前啊。
“天监四年,梁武帝置五经博士各一人,开馆招生。旧国子学生,限以贵贱,帝欲招来后进,五馆生皆引寒门才俊,不限人数(《隋书·百官志上》)”。
圣上有意打压阀门,提拔寒门子弟,此诏书一出,轰动各个州县。黄石县张县令借着其二姨太的姑母在褚府伺候老太君的机会,求得一份脸面,张县令的独子张昱将拜在金陵褚府门下,以求有阀门褚府做后盾,顺利进入国子学,奔个好前程。
褚老太君是褚淇褚太傅的遗孀,当年伤心南下,准备在祖籍黄石县安度晚年。褚氏曾在晋代出过皇后,到褚恪之先祖父褚淇这一辈,任太傅。梁朝官制沿用晋代九品中正制。两人只育有一男一女,长子褚藤,任左民尚书,相当于户部尚书,正三品,其有子嗣两儿两女,嫡长子褚恪之,庶子褚向之,嫡长女褚婉之,庶女褚莹之,年龄依次排列。次女褚瑶,守寡多年,褚老太君不忍心,愣是把她从夫家接了过来,又过继了一个女儿承欢膝下,与褚老太君同吃同住。
张县令准备在张昱的学堂找个伴,一同入金陵。李青白的爹拐子李曾经救过张昱,拐子李又是看城门的衙役,比较好拿捏,所以爷俩一合计,带上李青白,彼时她一直是少年装扮。
河水平秋岸,千山带夕阳。
初秋的风吹得很是让人惬意。
二人搭船,从黄石出发,经过一天一夜,途径九江、铜陵,终于北上到达金陵城。
只见宽敞的街道,街道两旁商铺林立,商铺前停着商贩叫卖不停,穿着绫罗绸缎的姑娘公子们络绎不绝,忽然一阵肉包子的香味飘来,李青白的馋虫又勾起来了,说:
“张兄,你闻到了么,连金陵的包子都这么香。”
“李青白,别像个乡巴佬似的。我可跟你说,带你上金陵城,可不是承认你聪慧。”
李青白冲他无语地撇了撇嘴,俩人之前在学堂就经常斗嘴,很难想象这个傲娇脾气如何适应上流社会,虽然他家境优渥,学业前茅。
李青白的爹拐子李救过张昱。
故事说来话长,长话短说是这样的:
李青白去酒楼门口接他爹,他爹当时负责厨房的灶火,为了就是下工的时候,可以领些免费的饭菜供爷俩吃食。没成想她跨门口急了些,正好撞到正出门的张昱。俩人你来我往,互相推搡,竟扭打起来。不知怎么就走到了大街上,好巧不巧地来了一辆马车,还是失控的,眼看奔腾的马蹄就要落到俩人身上,被正出酒楼的拐子李撞个正着,一把扑过去,被马蹄拍在了脚腕上。张县令得知后,赏了拐子李一个职位,就是如今看城门的工作,虽然没阶没品,但有头有脸还带薪,从此俩人就稳定下来,在三光胡同赁了个带小院的房子。
褚府。
李青白竭力不让自己表现地像刘姥姥初逛大观园一样,嘴是抿紧了,奈何心里忍不住地赞叹,真是奢华的低调。大理石铺成甬路,各种甬路相衔,周围的花花草草她连见都没见过。
管家领着他们进入客厅,上首坐着的便是褚恪之,最年轻的国子学博士,才华横溢,谦谦君子,清风劲节,人称“公子恪”。谣传他提倡有教无类,学问不分贵贱而入了圣上的眼,虽是阀门世家子弟,却又因此显得格格不入。只见他着浅蓝色袍子,宽大袖子周围绣了一圈玉兰,狭长丹凤眼偶有流光划过。
二人说明来意,李青白不由得站在了客厅的中央,说着抬头看着他。褚恪之见惯了上京风流倜傥的小郎君,反而看这小儿相貌尚算清秀,青色布衫洗的发白,倒是白白净净,有一双干净倔强的眼睛,胆子更是不小。
褚恪之惜才,但是生长在这个家族,早就被熏陶得只剩下“世人皆为利”。即便是上京褚府里养着的某些门客,不通礼仪,行为狂放,但他善卜,这也是“才”。
“可有擅长?”问话的是一中年男子,乃是门客崔先生,曾经跟随褚太傅,如今深得褚恪之信赖。
“学生学问不错,考试也经常拔得头筹。”
“上京人才济济。”褚恪之接着说。
“学生善算术,算盘也很好。”
“府里老管家算账尚可。”
“学生吃的少,穿衣也无需讲究。”
“府里不缺钱财。”说到最后,李青白已经带着情绪了,谁说恪公子温文尔雅,谦谦君子的,明明很毒舌。褚恪之接着问道:
“可会下棋?”
李青白摇了摇头。
“可懂乐理?”
再次摇头。
此时,李青白的脸已经红透了,一种深深地挫败感油然而生,一个穿越来的人,竟然被一个小青年打击了。索性破罐子破摔道:“学生自幼失枯,被人抛弃,所幸阿爹慈悲,吃百家饭,穿百家衣,含辛茹苦养大;又所幸尚且聪慧,被院长收留,要不然早就流落街头,衣不果腹了。”
褚恪之听着,看着这个少年满脸囧样,却还努力镇定的样子,再加上周围这几个来拜访的都战战兢兢,倒是对他有些刮目相看。但是显然,这个少年没有特别吸引他的本事。
俩人落座,对过坐着两位少年,乃是褚氏旁系亲戚,褚佑兴,声音洪亮,听起来很有自信,外表穿蓝色罩衫,自有一股傲气,挨着崔先生而坐。
崔先生笑呵呵得说话了:“诸位将来都是褚府的栋梁,不日便被送往国子学进学,圣上推崇儒学,诸位想必也深受儒家熏陶,不如吟诗作对一番如何?”
“光吟诗作对太常见了,不如加点难度,再加上猜谜如何,不直接说答案,众人只对谜面。”褚佑兴兴致勃勃的说,说完好似挑衅的看了李青白一眼。
李青白眼看着褚恪之看了一圈,点了点头,心里更紧张了,这个时期文人常以制谜、猜谜来斗智,制谜技巧逐渐成熟。猜谜不怕,可出谜面什么的太讨厌了。
外面夜幕笼罩,前厅内却是灯火通明,褚恪之头一点,猜谜开始。
“那我先来,”李青白还在冥思苦想,就见她对面的褚佑兴已经准备好了。
褚佑兴:“左有右也有,上中下皆有。”
张昱:“前有后也有,东西南北皆有。”
轮到李青白,她不由自主地摸着耳垂,谜底很简单,问题是这几个方位词都有了,上下左右前后东西南北。
“不急,李兄毕竟出身‘南野’,想来思绪受限。”褚佑兴笑眯眯地冲着李青白道。
这时候,张昱朗声接了一句,“开荒‘南野’际,守拙归田园’,佑兴兄果然才思敏捷,对这首《归园田居》理解‘通透’啊。”
“你!”褚佑兴面红耳赤,气哄哄的想怼回去,被崔先生打圆场,
“好了,李青白要发言了。”
李青白瞅着崔先生这眼神,总有一种幸灾乐祸的感觉。不过刚才经张昱提醒,褚佑兴这是嫌她出身乡野,没文化呢。那就叫众位看看乡野之人的智慧。隧抚了抚袖子上不存在的褶皱,站起来清脆的说道:
“诸位,自古文人常用诗词、典故来制谜,出现了事物谜和文字谜。想必诸位可以用出神入化的语言文字制作谜面。但《淮南子》记载,‘苟利于民,不必法古;苟周于事,不必循旧’,如果对百姓有好处,就不必一定要效法古人的制度;如果有助于事情的成功, 就不必沿袭旧的规矩。学生不才,故而,此次用一种‘新’的语言来回答此次谜底。”说着稍微停顿了一下,冲着褚恪之拱了拱手,朗声说:
“四减三有,三减二也有。”说完冲褚佑兴挑了挑眉。
褚恪之静静的打量李青白,此时清秀的脸上,黑溜溜的眼珠子仿佛闪着得意的光,还真是灼人眼。他不由用手点了一下额头,道“尚可。”说完左手抬了一下。
崔先生一看,暗暗咳嗽一声,煞有其事的说:“天色尚早,不如再来一轮。”说着冲着他的左手边挑了一下眉。
褚佑兴:“听者有,看者无;跳着有,走者无;高者有,矮者无。”
张昱:“湖笔有,徽墨无;端砚有,宣纸无;后生有,先生无。”
李青白边听边感慨,古人的文字造诣,真是令人汗颜,尤其是张昱,明显看到他说完的时候,崔先生点了点头。她正思考呢,听到褚佑兴不阴不阳地道,
“想必李兄正思考‘新’语言呢”。
李青白暗道平常的事物和语言肯定不能自圆其说了,不过我运气还真不赖,带‘口’的,关于数学的,我正好知道,隧站起来缓慢的说:
“壹有,贰无;捌有,玖无;拾有,佰无。”
‘啪啪’崔先生不禁拍了两下手。李青白看着对过褚佑兴涨红的脸,对褚恪之说:
“公子,刚才佑兴兄开了两次头,这次就从学生开始。你看这样可好,学生就以“数字”作为谜面,请诸位猜一猜,全当助兴了。”言罢,伸出左手,边念“一、二、三、四、五” 边配合着逐个弯曲手指,“谜底是三个字,出自《蜀书》。”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崔先生笑呵呵得问李青白:“不知谜底是哪三个字?”
李青白不慌不忙得回答,“屈指计”。
“妙哉,妙哉。数字,动作,谜底巧妙结合,广度深度皆有。公子以为呢?”崔先生边点头,边问褚恪之。
“先生说的是。好了,都散了吧,明日有劳先生领着这几个去学堂。”褚恪之边说完,边站起来。
底下的人都松了一口气,诸位告辞各自散去。李青白也呼出一口气,这次她也是侥幸了,表现应该不错吧,不知道褚恪之会不会高看一眼,心里倒是有几分高兴和得意。
这时,张昱嗤笑道:“‘然惑者既失精微,而辟者又随时扬抑,违离道本,苟以哗众取宠’”(《汉书》)。
李青白笑嘻嘻的呛声:“知道这不是好话,看在你刚才帮我解围的份上,我不跟计较。”
大家被崔先生安置在客房里,旁边就是两层楼高的‘文兰阁’,褚恪之的住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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