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卓草离去,扶苏连忙站起身来。
砰!
秦始皇狠狠敲了下书案。
“扶苏!”
“儿臣知错!”
“汝此次做的很好!”
“???”
扶苏颤颤巍巍的抬起头来。
他这是听错了?
“谷口大疫,汝能亲至谷口着实不易。与卓草联手,化解瘟疫。朕也都听内史提及,说是汝有圣人胸怀,为救黔首奔波各处。受疫黔首遭人煽动,也是汝出面循循善诱而未闹出大事。”
扶苏低着头,抬手作揖。
“这皆是臣分内事。”
卓草病倒后,消息不知为何外传。诸多黔首就如断了希望,甚至还有妄图行凶者。觉得自己死都死了,便不再扼制自己凶残的天性,妄图伤害妇孺。扶苏当机立断,一剑将此人当场诛杀。
面对死亡,很多人会害怕。
同样的,也会有部分人侵犯他人。
反正横竖都是一死,不如先快活再说!
这些事卓草都不知道,那时他都处于昏迷中。扶苏不想打扰他,便由他和内史腾出面解决。最后确认消息为伍卒所传,已被内史腾正法。这要换在战事便是泄露军事机密,夷三族那都是轻的。
大难当头,各种妖魔鬼怪都有。有的甚至想着反正自己也是死,倒不如拉些人下水,甚至有人妄图带头冲击县寺。这得亏是扶苏出手果断,否则必会酿成大祸。
“不过……”秦始皇眉头微蹙,透着几分冷意道:“朕临走前特意嘱咐过,万万不要和卓草去谷口城。汝,是在违抗朕的意思吗?!”
“臣……臣不敢!”
这时候就别想着解释咧。
秦始皇没当外人面开口,就说明不会追究。
“汝此次便算是功过相抵。”
“多谢父皇!”
扶苏顿时是松了口气。
能功过相抵他已知足,也不奢求能有何赏赐。
“说起来,汝觉得朕该如何封赏他?”
“其实,卓君路上都与吾说起过。”
“哦?”
“他不想担任县丞。”
“朕也已猜到。”
相处良久,这点他心里还是有数的。
“他还说等解决马蹄磨损,最次也得是左庶长。”
“那这次呢?”
“他说这次报销钱粮就好……”
“报销?”
“就是把他花的钱还给他。”
“……”
真是实在人啊!
秦始皇是哭笑不得。
“他没想过要升爵?”
“他说没可能升爵……”
秦国爵位是越往上越难升。
治理瘟疫的确是大功,可还没法升爵。
否则的话,阳庆现在还只是公乘爵位?
论爵位,比卓草这五大夫还低一级。
这些年来阳庆走南闯北,化解数场瘟疫。要按照这升爵法,他不得是左更级的?那谁还愿意去战场上搏命,全跑去当医师治瘟疫去咧!
卓草看的很透彻,也没指望就能升爵。
“他倒是希望能给卓彘等人升爵,免去侯生等方士隶臣身份。隶臣者,奴也。侯生等方士此次出力甚多,奔波于各个疫迁所。循循善诱,教导疫者如何防疫治疫。更是帮着煎药熬药,也颇不容易。”
这纯粹是卓草的想法。
他还专门让扶苏帮着写封文书上谏,为他们请功。他爵位摆在这,再往上升也不容易。倒不如为卓彘他们请功,他们现在爵位低升爵也更为容易。
“如此也简单。”
秦始皇默默记下,心中已有分寸。
“诛杀富德之时,汝可在场?”
“在。”
扶苏抬手作揖道:“卓君不杀,儿臣也会杀!”
“何故?”
“其为国贼,禽兽不如也!”
每每想到,扶苏都恨得牙痒痒。
“那这马蹄铁,汝以为如何?”
“极有可能成事。”扶苏作揖行礼,“儿臣记得昔日有戎马踩到铁蒺藜,拔出来后连血都未曾看到。戎马同样也没受到影响,如此便能佐证其说的什么角质层。再辅以铜钉,兴许就能固定铁片。如此马蹄也不必再担心磨损,铁片若是糜烂也能更换。”
钉子是早早就有,很多棺椁都会用到青铜钉。
蒙毅旁颔首赞许。
扶苏想的和他几乎完全相同!
“单单只是铁片,怕是用不了几日。”
这年头铁的质量并不算好,大部分都是用作农器。隔三差五就需要修缮,每年都会有黔首上报的。戎马长途奔袭,这铁片怕是根本扛不住。
“他……似乎有办法。”
“哦?”
“他似乎能炼钢。”
“钢?”
秦始皇眉头微蹙。
钢这玩意儿春秋时期就已出现。最擅长的莫过于楚国,百年前楚国冶炼的铜镡钢剑甚至让昭王都要忌惮——吾闻楚之铁剑利而倡优拙!列子也曾言:炼钢赤刃,用之切玉,如切泥焉。
铁器很常见,寻常铁剑更是不被秦始皇所重视。但是钢剑可都是极品兵器,需要数位大匠日以继夜千锤百炼而成。说是断金切玉,绝不夸张。炼铁容易炼钢难,需要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方能成剑。扶苏的配剑其实就是楚地名匠锤炼成的钢剑,价值不菲。
“他要以钢制马蹄铁?”
“这些都是儿臣猜的……”
扶苏抬手作揖,卓草说的那些话他也只能听个半懂,只是按他所想而揣测出的。
“臣以为,还真有可能!”
“蒙卿何故?”
蒙毅笑了笑,“他素来不会做没把握的事,上次当着临邛卓潼的面说要五年超越他们。要知道,临邛卓氏世代炼铁冶铜精通此术,咸阳更有诸多名匠皆在临邛学习过。他想超越临邛卓氏,谈何容易?”
“可他若能大批量炼铁成钢,再制成这马蹄铁。那么,吾秦便不得不大规模采购。得钱后他还能锤炼成钢制兵器,吾秦还是得与之做买卖。如此,超越临邛卓氏也只是时间问题。”
蒙毅如此分析后,顿时令扶苏恍然大悟。
有道理!
小草啊小草,你藏得可真是够深的!
步步为营,心机城府怎能如此深?!
秦始皇捋着胡须,细细思索品味。
卓草如何,他心里自是有数。
既然他这么说,想来是有些底气。
按蒙毅分析,还真有这可能!
“罢了,便再等几日看看。”秦始皇也懒得再猜,望着扶苏感慨道:“扶苏,汝记得多与他亲近亲近。但凡有任何古怪的举措,记得即刻告诉朕。至于那安乐君,朕此次绝不轻饶!”
……
……
卓草安全回来的消息,很快传遍伏荼亭。卓礼知晓后便带着宗族老人来看他,这得亏是他不知道先前卓草染上瘟疫的事,不然不得急死?
左看右看确认无误后,这事才算结束。
临走前卓礼是万般嘱咐,让他今后千万别冲动冒进。有什么危险的事,交给卓彘他们去做便可。卓草如果有个三长两短,那他可就没法活了。泾阳卓氏能有今日,可全都仰仗于卓草。
卓礼为此拼搏大半辈子,也只是区区公士。而卓草在短短大半年的时间,便已有此成就,实在是不容易。以后泾阳卓氏能否更为繁荣,可全都仰仗于卓草。
数日后,喜与齐高带着诏书来至泾阳。
大概就是给卓草报销,卓彘韩信他们也都得到封赏。二人现在可都是爵至不更,今后能免去每年的服役。还有就是侯生等人都成为庶民,不再是隶臣。当然,他们还是得效力于卓草。只是不用担心会连累后人,沦为奴隶。
卓礼那叫个高兴,还专门设宴邀请二人做客。连压箱底的熏肉都拿了出来招待,至于酒水这些自然都是卓草友情赞助。卓礼难得喝的是酩酊大醉,抱着卓草不住感慨。还说没想到昔日半斗子粟米,能让卓草记到现在。
说着说着,更是老泪纵横。
他知道,卓彘能有不更爵位是卓草让的!
此次治疫,大功非卓草莫属。
卓彘过去完全就是凑个热闹,打个下手。
卓礼混了这么多年,到现在还是公士。在秦国想要爵位就得用自己的命去拼,卓彘就干点力所能及的小事,就能封爵?
做梦去吧!
卓草倒是不以为然,反正他现在也算是高爵。治疫也没法升爵,倒不如匀给自家人。等卓彘以后成材了,照样也能帮到他不是?
……
“老实交代吧,谁干的!”
卓草握着戒尺,恨得是牙痒痒。
面前站着数位稚童。
头号嫌疑人,李鹿。
二号嫌疑人,胡骅。
还有从犯若干!
“一人做事一人当。”
胡亥大义凛然的站了出来,指向李鹿。
“就是他干的!”
“???”
“是你小子干的?!”
“好,好的很啊!”
望着光秃秃的竹林,卓草已是出离愤怒。上次这俩坑货偷摸把他的竹子砍了为了做成竹蜻蜓,他念在二人本意不坏也就没追究。现在倒好,竟然把他这片竹林全给砍了!
就留下根独苗,要多凄惨就有多凄惨!
“先生,你听我解释……”
“好,你说!你要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就给老子掏粪掏到死!”
李鹿环视这票不讲义气的,只得无奈道:“先生离开前曾和我们说过筒车,还绘制了草图。吾见辰伯等黔首以桔槔挑水种地不易,就想着试试能否做成这竹筒车。便是利用这水流,然后汲水耕种。”
“是这样?”
“对,就是这样!”
李鹿是连连点头,见卓草脸色有所缓和,也是稍微松了口气。
“那筒车呢?”
“没做成,失败了……”
“那tm竹子呢?”
“吾记得先生说过要节约,就泡在池塘内用作造纸。先生不必夸我,毕竟我趁着先生不在偷偷砍伐竹子也不对。如此,功过相抵就好。”
卓草差点是气笑了。
还夸你?
我现在想一粪瓢扣死你!
他们这年纪,现在就属于是狗都嫌弃的类型。似乎有着用不完的精力,趁着卓草不在更是彻底放飞自我。除开每日耕种外,到处搞破坏。卓草回来一看,好好的竹林就剩下根独苗,似乎是在嘲笑着他。
他回来后辰伯就来告状,说是李鹿他们简直快把当地给拆了。也不知李鹿哪来这么多的奇思妙想,还说要把茅房给拆了再扩大,然后种几盆花,还能除去臭味。最好是再做个管道,以后这污秽之物直接顺着管道至堆肥之地。
管道从哪来?
竹子!
只是李鹿做事喜欢半途而废,见失败后立马甩手跑路。上次跑山里头掏鸟蛋,直接从丈许高的树上摔了下来。得亏是地上比较软也没石头,他就只是扭到了脚。
还没消停两天,这小子又说要去山上看朝阳。朝阳没看到,一大早山里倒是下起了瓢泼大雨。可怜雎鸠大病初愈,又被淋出风寒。
……
一桩桩一件件,全都是声泪俱下的控诉着李鹿的恶行。先前他们都还敢管,可后来知晓李鹿的身份后可没人再敢管咧。
好家伙,这瓜怂是左丞相的娃娃?!
这谁敢去管?
正所谓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趁着卓草他们不在,以李鹿为首的一票稚生彻底是疯了。下河摸鱼,上山捕猎,就没他们不敢做的事。
关键是李鹿这小子还喜欢拉帮结伙,效仿昔日的诸子百家,捯饬出个草家来,还尊卓草为卓子。上次有名仕恰好路过泾阳,态度颇为无礼。结果胡亥就报上卓草的大名,顺带出了几道题把他难得灰溜溜离去。
卓草听到这些事迹,简直是哭笑不得。
我求求你们快收了神通吧!
这才离开短短十来天,这就快把卓府给拆了!
“小鹿。”
“先生有何事?”
“你下次砍竹子,能砍山上的吗?”
“秦律严禁私自砍伐。”
“你小子还知道秦律?!”
“先生,我们知道错了。”
胡亥还是懂得审时度势,连忙站出来认错。其实他们也没那么不堪,这几日也经常会帮他们做些农活。红薯苗都已经发芽出藤,虫害也因此多了起来。每日都得想办法除虫,也是相当不易。
挑水劈柴,种地除虫……
干的坏事不少,好事也没少干。
“李鹿,汝可听说过李冰?”
“当然知道,昭王时期他为蜀郡太守。凿离碓,辟沫水之害。此渠皆可行舟,有余则用溉浸,百姓飨其利。至于所过,往往引其水盖用溉田畴之渠,然莫足数也。”
李鹿是侃侃而谈。
这样位名人,他自然知晓。
后期秦国粮食暴增,就有巴蜀两地之利。
“李冰修造河渠,令巴蜀成天府之国。昔日郑国修造河渠,令关中成千里沃土皆亩收一钟。汝想做筒车,我不会怪你。失败个几次,那都是理所当然。但汝却不该半途而废,因为惧怕失败就不去做。这些竹子长了数年之久,被砍断后依旧会再长。可心中志气没了,那就再难长高。现在,汝可明白?”
平时李鹿是出了名的混不吝,无法无天。就算是李斯说教,他也敢和李斯顶嘴。卓草教训他,他也是口服心不服。这次砍伐竹子的确是他出的主意,除开玩闹外也是真的想做点事。只是过程中太过繁琐,区区张草图很多数据都没标注。他捯饬两天皆以失败告终,他就不想弄了。
所有竹子便一股脑全丢池塘内泡着。
“荀子曾言: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骐骥一跃,不能十步;驽马十驾,功在不舍。锲而舍之,朽木不折;锲而不舍,金石可镂。”
卓草望着李鹿,继续道:“汝有这份钻研的心思极其可贵,可要始终是半途而废,最终只能是一事无成。正所谓差之毫厘,缪以千里。该如何做,取决于你自己。”
李鹿低着头,照旧是一声不吭。
望着这幕,胡亥心里头则是有些诧异。这就说明李鹿是真的把话听进去了,而不是敷衍的点头应是。他和李鹿相处多年,自是知晓李鹿的性格。
言罢,卓草便拂袖离去。
该说的他都说了,听不听是李鹿自己的事。
他起初颇为痛恨李鹿,后来听胡亥说起过他的事迹后心里也有所改观。毕竟有个如此出色的兄长,对李鹿来说压力也很大。他拼尽全力去做,还不及其兄长半分。他熟读秦律后找李斯显摆,只是换来冷冷的句:汝兄长在你这年纪,已能熟背秦律!
他要是李鹿,怕是也直接躺平了。有些家长兴许本意是好的,可嘴里就是没半句赞许的话。
“阿鹿?你没事吧?”
“切,能有什么事?我就说没事的吧?!”
李鹿笑着抬起头来,满不在乎的挥着手。
只是,他的眼神却注视着远处的池塘。
“十八。”
“嗯?”
“你说咱们把筒车做出来,会不会流芳百世?”
“咱俩能不遗臭万年,那都是祖宗保佑了!”
胡亥对自己就有很清晰的认识。
“我可不是投降了,我就是觉得这竹子泡着也是浪费。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就顺手做做看。我可不是因为听他的才这么干,我就是单纯想试试而已。怎么样,你要不要跟我一块?”
李鹿转过头来,就看到胡亥与雎鸠笑着走出卓府大门。看着二人有说有笑的模样,李鹿整个人都傻了……
草!
这见色忘友的家伙!
他这说的正起劲,结果人都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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