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正宫。
卓潼恭敬站在百层石阶下。
垂首作揖,眸子好奇的打量四周。他也曾见过列国王宫遗址,却无一处能与眼前正宫相提并论。旌旗林立,随风狂舞,如玄鸟欲要展翅翱翔。更有灵鼍大鼓,矗立于两旁。
每层石阶左右两侧,皆有身强体壮的卫士镇守。背弓挂剑手持长铍,更有诸多持盾操戈者。着铜甲,头戴长冠,目露森然,透着股杀伐之气!宫廷内寂静无声,便是飞鸟掠过,都能听到那清晰的振翅声。
秦国啊……
果然是繁荣昌盛!
卓潼眸子深处满是敬畏与尊崇。
他能进宫朝拜面圣,已是天赐皇恩。要知道就算是他父亲,也仅仅只见过皇帝一面而已。这次他来贺寿,其实都没想过能见到。本来他是想着提前几日,结果行至半路途中楼船翻了……辛亏随行家将是划水的好手,救了他们。
只是进献的寿礼,因此损失不少。
能进皇宫面圣,是无数商贾想都不敢想的事。诸多官吏黔首,终生可能都无法见皇帝一面。就算出去巡游,数百步内也不准生人靠近。他们隔着老远,只怕也就能看个大概。
有些塞外边陲的郡守,可能几年也看不到次。就说那临邛县令,他可连咸阳都没去过,更别说亲眼见皇帝一面。
想到这,卓潼不由的挺直腰杆子。这份殊荣于临邛卓氏而言,足以能吹大半辈子!就算因此损耗钱粮,也无不可。在这世道钱是次要的,权利才是关键。只要有权,还怕手里无钱?
天下间最有钱的,那就是皇帝!
“宣,卓潼进殿!”
“宣,卓潼进殿!”
谒者通传声一层层传递。
“卓公,请。”
“请!”
谒者在前方带路,卓潼在后跟随。他是努力与谒者保持步调一致,生怕哪里做的不到位。在皇帝面前,一言一行都必要谨慎小心。若是触怒皇帝,那临邛卓氏也就完了。
望着恢弘的宫殿,卓潼心中都升起阵阵豪迈。他临邛卓氏再怎么着,也有进宫面圣的资格。卓草纵然爵至五大夫,在无诏令前,也不能进宫。就冲这点,卓草怎么与他比?!
没有爵位又何妨?
我已经赢了!
……
卓潼脱下木屐,脚上只有层足衣。谒者则是顺势搜身,凡兵器利刃一律不得带入殿内。若刚藏匿兵器,那便是谋逆之罪!
他努力平复激动的心情,垂首弯腰走进殿内。他连头都不敢抬起来,只能用眼角余光瞥向两旁。殿内一眼望去几乎皆是黑色,有诸多灯盏燃着牛油火烛,还有颗青铜神树灯盏更是商周时期传承下的古物。
大殿房梁处挂着块四四方方的古镜,此为秦始皇所立。镜身呈方形,宽四尺,高五尺九寸,通体明亮晶莹。此为秦始皇所立,相传此镜能辨忠奸,分好恶。但凡心有不轨者,在这古镜前都将无所遁形!
有传言,秦舞阳便是在这古镜前露出马脚。
“临邛卓氏、潼,拜见陛下!”
“愿陛下万年,大秦万年!”
卓潼长拜行大礼,垂首弯腰不敢有半分不敬。这时期寻常商贾黔首见了皇帝,也不必行跪拜大礼,只需正常行礼便可。毕竟,现在的皇权还没凌驾到践踏大臣尊严的地步。
君臣关系相处融洽,几乎是平等的地步。再往前推几年,臣拜君而君亦拜臣,大臣的地位其实相当高。特别是爵至彻侯者,那更是国之肱骨。比方说王翦,就算秦始皇见了都得尊称声老太师。此次寿宴秦始皇邀请王翦,结果王翦就说自己病了还病的不轻。
秦始皇命人去慰问,却发现王翦刚带人杀了只祸害乡里的猛虎。那模样那架势,简直比秦始皇的精神头还好。
知晓此事的秦始皇是哭笑不得,只得拂袖作罢。老太师便是那猛虎,平日隐居山林便可。他若是下山,只怕会吓死不少人。
等候半晌,也没有任何反应。
卓潼额头上冒出不少虚汗。
难不成刚才自己做错了什么?
莫非是进殿的时候,先踏的左脚?
卓潼后背发凉,也不敢出声打扰,只得保持着弯腰作揖的姿态。至于秦始皇则是在翻阅文书,这些都是扶苏所批过的,他主要是想看看完成的如何。
至于卓潼?
先晾着再说!
时间过的很慢,卓潼长时间保持这姿势比死还难受。豆大的汗珠不断自额头落下,全身上下都紧绷着不住颤抖。他连动都不敢动下,可腰部却是发酸发胀,令他难受的很。
“免礼罢。”
“谢陛下!”
卓潼顿时松了口气,只觉得浑身都被抽干力气。抬起头后,更是舒爽无比。他都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只觉得再站下去他怕是就只能躺着出去咧。
等稍作喘息后,他方才意识到有些不太对劲。
这声音……怎的如此耳熟?!
卓潼颤颤巍巍的抬起头,仅仅只是瞥了眼。
仅这一眼,险些吓的他跪在了地上。
“怎么,见到朕很吃惊?”
秦始皇似笑非笑的放下手中狼毫笔。
不得不说,钓鱼执法的感觉很不错!
他觉得卓草提的建议相当有用,今后便可抽调部分御史乔装打扮。暗中向官吏贿赂,若是官吏敢收,那就当场治罪。还有便是得多多派遣官吏,暗中至各地打探消息。
秦始皇对贪官污吏极其痛恨。类似郭开之流,别的国家有那他会很高兴。可若是秦国出了这种叛国贪财之徒,他必要夷其三族!
“潼……潼……”
“潼未见陛下尊荣,昨日冲撞于上。”
“还望陛下恕罪!”
此刻卓潼脑袋瓜子嗡嗡的,几乎是一片空白。怎么好端端的卓正,摇身一变就成了当今的皇帝?
“朕有这么可怕吗?”
“不不不……是潼胆子小。”
“你倒是很会说话。”
“潼,发自肺腑!”
望着战战兢兢的卓潼,秦始皇看都懒得多看眼,抬手道:“汝所赠寿礼,朕皆已看到。卓潼,朕恭喜你发财了!”
“不敢不敢……”
这台词,有点耳熟啊!
“朕听说,汝临邛卓氏倾滇蜀之民,富至僮百人。田池射猎之乐,拟于人君。豪族服王侯美衣,娶嫁设趟阄之厨膳,归女有百两之从车,送葬必高坟瓦椁,祭涤邙羊豕夕牲。”
“潼……潼……”
卓潼浑身战栗,眼眸中透着惊恐骇然。
“私以为天下间的事,有能隐瞒于朕的吗?汝临邛卓氏与当地县令交好,便是蜀郡郡守都得给你三分薄面。可笑汝区区贾人,竟敢逾制?!”
“潼不敢!”
卓潼干脆跪在地上叩首求饶,他有种感觉,自己是被卓草下套了!只怕卓草已知晓秦始皇的身份,故意让他在其面前大放厥词,如此也好对付临邛卓氏。
是了!绝对没错!
要不然,卓草怎敢放下豪言,要五年超越临邛卓氏?
竖子真是够阴狠毒辣的!
好一招杀人诛心!
“不敢?汝不过蜀地贾人,却敢在五大夫卓草面前放肆。我大秦五大夫,也是你这小小贾人能比的?就凭汝昨日所为,朕便是夷汝三族都不过分!”
“陛下息怒!”卓潼不住叩首,连忙辩解道:“我与那五大夫为本家,勉强算是其长辈,更是卓氏宗长。昨日并非对五大夫不敬,乃是……乃是教训后辈。”
“放肆!”
“潼……”
“本家?”秦始皇站起身来,淡淡道:“朕怎么听说,泾阳卓氏已立宗祠族谱,与你临邛卓氏井水不犯河水。此事五大夫早早便已言明,当地县令更可佐证。汝乱认亲戚对五大夫不敬,该当何罪?”
卓潼低着头,支支吾吾的已是说不出话来。倒不是他口才不好,纯粹是他看出来了。秦始皇摆明是要给卓草撑腰,并且是借题发挥,他说再多只怕都是适得其反。
“怎么,不说了?”
“潼,知罪!”
卓潼当即叩首磕头。
“朕念你为初犯,且无恶意,今日便不追究你。只是汝所献寿礼,朕不甚满意。再送个十倍来,此事便就此作罢。朕终有一日要南征北伐,教化四夷,铜铁甲胄越多越好。”
“谢陛下宽仁!”
卓潼咬着牙浑身颤栗,秦始皇这明摆着敲诈。他此次所献寿礼,除开蜀郡当地的异兽土特产外,还有大量的金器铜铁,价值以数十万计!现在直接翻个十倍,他还必须得给!
“另外,朕不希望卓草知晓今日之事。”
“汝可明白?”
“潼,明白!”
“退下罢!”
卓潼艰难的站起身来,只觉得头晕目眩。
就秦始皇这几句话,他就得多掏数百万钱!
卓氏的确是富裕的很,可还没这么夸张。数百万钱,几乎是把他们卓氏这些年辛辛苦苦积攒的家业掏空了。他们好不容易在临邛立足,这次是一夜回到解放前!
等回到临邛后,他还有何颜面去见族人?
走出皇宫后,卓潼捂着胸口只觉得心中郁结,猛地喷出一大口鲜血,当街昏倒在地。
钱财,他不在乎。
昔日卓氏迁至临邛,也是白手起家。钱财没了,他们大可以再继续赚。可今日秦始皇摆明是给卓草撑腰,更是相当于官方认可了泾阳卓氏的存在。那他临邛卓氏,岂不是成附庸旁支了?!
……
……
泾阳。
鸡鸣时分。
雎鸠扎着麻花辫,换上身新的衣裳。她是草堂第一期稚生,今年已有十岁。她这名字是卓草给取的,在扶苏来之前,卓草是十里八乡唯一的文化人。便以关关雎鸠,为其取名为雎鸠。雎鸠其实是种鸟,头上有冠羽,颇具王者风范,所以又有人称其为王雎。
“雎鸠,这次去草堂好好学。若是学不成便不学咧,家里头多种几亩红薯比什么都来的实在。你是女儿家,以后找个身家清白的男丁嫁了便好。在家缫丝织布,带娃孝顺公婆便足够了。人要有自知之明,咱们家往上数八代就没出过认识字的,不也活的好好的?你去了,只怕也是学不成。”
说话便是辰伯,雎鸠是他的女儿。其实他本来都不想让雎鸠去读书,想把这机会匀给自家胖小子。但奈何他是老来得子,他的小儿子今年不过两岁,连话都说不利索,去了作甚?
本来卓礼说过,家家户户最多只能出一个稚生。他是担心给卓草添加负担,毕竟有些黔首家里头好几个适龄的娃娃。这如果都去咧,怕是家里孩子少的会不服气。这在乡亭内并非是小事,更是关系到自家的颜面。
只不过卓草给否了,就说适龄的稚生都能去。
本来就没多少,要是一家只出一个还怎么教?
“阿翁,卓君不是这么说的。”
雎鸠目光坚定,摇了摇头。
她背上青色葛布书包,这种书包是卓草吩咐府上的婢女缝制的。属于是挎包的类型,当初卓草上学的时候就都是这种。能背得起双肩书包的,家里都是有钱的。像他的书包,还是家里老人给缝制的,一背就是好几年。
“咋咧?!”
“卓君说,女子同样也当入学,因为女子并非不如男子。他还说商朝时期有位女子名为妇好,她是商王武定的妻子。曾统兵万人攻打羌人,俘获大批俘虏。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她还受命主持祭祀仪式,还是占卜之官,她还有自己的封地财产。”
“还有巴郡怀清,她虽是寡妇却肩负起怀氏兴衰。身为女子,却将生意做到天下皆知的地步。即便是当今皇帝,对她都极其礼遇。去年她死后,皇帝甚至为其修造怀清台。僮仆千人,依附者上万……吾也要做这样的人!”
卓草和她们说这些人的事迹,也是为激励她们。特别是寡妇清,秦始皇对她待遇更是极好。后世某些小说将二人写成互相爱慕,简直是在辱没先人。要知道,寡妇清可要比秦始皇还大十多岁……
秦始皇看重寡妇清,是因为其为天下贞妇之表率。他自己的母后淫乱后宫,还诞下两个孽种,实在是令宗室蒙羞。试问,他怎会与怀清有染?
自他灭六国后,楚地又掀起了传言。说他其实并非宗室之后,乃是吕不韦的孽子,借此攻击他。这个传言,在他登基掌权前便已有。
其实就是成蟜一脉为了夺取王位,故意散播的谣言罢了。他没想到的是,这几年又再次传出。雷霆震怒的他,坑杀足足上百人。
雎鸠推开房门,辰伯不懂她不会怪他。毕竟辰伯这么多年就是这么过来的,家中的活也需要有人帮忙操持。只是她不想就这么过一辈子,也想如妇好怀清这般,做出些事迹来。
她闲暇之余,经常会找扶苏。看着扶苏操琴击筑,偶尔唱些许诗歌,只觉得扶苏很有才学。她也想操琴击筑,可是她的手不好看。因为农活做的多的缘故,手上都是茧子和伤痕,还黑漆漆的。
扶苏与她说,操琴击筑不在乎手如何。只要想学且有定力,他便会教。那天她学了许久,却连半首曲子都不会弹奏。可扶苏依旧夸赞她有天赋,还说以后肯定能有所作为。
沿着泾河逆流而上,隔着老远便已能听到悠扬的琴声。草堂内已坐满了学生,他们捧着竹简跟着琴音念诵。抑扬顿挫,掷地有声。
“见过先生。”
扶苏停了下来,看了眼跑的满头大汗的雎鸠,淡淡一笑:“汝迟到了,拿着竹简站着读。”
“唯!”
别看扶苏平日待人和善,可当起先生来还是相当严厉的。只因为他分得清公私,既然是先生那自然得要有先生的样子。课堂上该惩罚的就要惩罚,否则的话稚生如何成材?
没办法,他就是这么过来的。当初读错字他就会挨板子,左手打肿了就换右手。他的老师可是丝毫面子都不给,能有此成就可离不开他老师的教导。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闰余成岁,律吕调阳。”
郎朗读书声附和着琴声响起。
在这泾阳内越传越远,越传越远……
“阿嚏!”
卓草打了个喷嚏,自床榻坐起身来。
草,肯定又有人在背后说他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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