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始皇抬起手,示意蒙毅与李斯暂且退下。
他负手走在前面,沿着泾河逆流而上。沿路能看到顽皮的稚童正在戏水摸鱼,还有妇人正在漂洗衣物,两岸还有以桔槔取水灌溉农田者。
在水车未曾出现前,桔槔在关中地区很常见。所谓凿木为机,后重前轻,挈水若抽,数如沃汤,其名为槔。现在正值春耕农忙时节,各地农夫皆在辛勤耕作。深耕细作再施以肥料,如过冬攒下的草木灰,这可是好东西。
当地家家户户都有陶罐,用以储存烧过的草木灰。特别是在耕种红薯这类作物前撒上些,能防止块薯发生病变或是被虫子啃噬。
来来往往的人很多,在看到扶苏后也都会作揖行礼,只是他们比之先前少了些许感情。眸子深处,甚至还带着些许鄙夷。
二五仔,不是这么好当的。
他们都受过卓草的恩惠,灾年的时候是卓草带着他们熬了下来。他们本就是同宗同族,对卓草是发自内心的敬重。而扶苏则是外乡人,竟然还出卖卓草,自然别指望能有什么好脸色。哪怕真的是喝酒误事,那也不行!
待来至无人之地,秦始皇方停下脚步。
“郭开,是朕命人所杀。”
扶苏顿时如遭雷击,满脸诧异。
卓草……说的都是真的?
“朕杀他,因为其叛国求荣。只会夸夸其谈阿谀奉承,留下他于国无用。汝可知,朕为何不直接杀了他?”
“彼时天下还未尽归大秦,郭开于秦有功,若直接动手怕是再难有人愿意入秦出仕,为秦效力。”
扶苏虽说冷的直哆嗦,可还是咬牙坚持着。他也是聪明人,知晓实情后再去揣测秦始皇的想法,并不能难到他。
“汝去过兰池宫后,可知你母亲做了什么?”
“什么?”
“她将昔日的楚辞付之一炬,还有昔日留下的琴谱古曲皆焚之。”
“这……”
扶苏面露诧异,颇为不可思议。他还记得,年幼之时母亲每日都会捧着楚辞念于他听,还让他识楚字学楚音。经常与他讲些楚国的故事,楚庄王莅政三年,无令无政,一鸣惊人,遂霸天下。屈原不忍郢都被毁,投汨罗江而死。
这些,都是芈夫人教他的。
“你说,她这么做是为了什么?”秦始皇淡漠道:“自朕兼并天下来,各地名仕大儒皆有微词。他们表面恭维,背地却以古讽今。前周行分封,遂有国祚八百年。今秦行郡县,必亡于二世矣!朕不信命,更不信他们所言。”
“只是他们如蝇虫嗡嗡长鸣,朕甚不喜。你母亲所为,倒是令朕想到个法子。朕要焚尽六国史书,非博士官所职,天下敢有藏诗书百家语者,悉诣守、尉杂烧之。有敢偶语诗书者弃市,以古非今者族!”
“父皇!”
扶苏顿时急了。
秦始皇这是疯了吗?
他要真这么做,必会背负千古骂名。秦国社稷不仅不会稳固,反会适得其反!这年头的儒生不尽是腐儒,信奉公羊学说的大有人在。虽百世之仇,犹可报也!
“朕知你必会阻止,也只是暂且说说罢。”
秦始皇神色淡然,他也是自芈夫人的手段而得到的灵感,促成这一切的,自然便是卓草。作为穿越者,改变历史很合理吧?
扶苏顿时松了口气。
还好,还好!
“朕,终究是老了。”
“父皇正值春秋鼎盛……”
“扶苏,你何时也学会那小子油腔滑调的本事?”
“咳咳!”
扶苏面露尴尬,这不都是您老准许的吗?
反正他好的没学会,尽学坏了。不是他不学好的,实在是他没瞧见卓草身上的闪光点。长久相处,他是被卓草越带越偏,说起话来也有几分相似。
秦始皇向前走去数步,俯下身随手将棘条折断。棘在乡下很常见,枝条多刺。老百姓经常以棘条做围篱,用以饲养禽畜。或者是圈起块菜地,防止山彘把菘菜给拱了。
“握着它!”
扶苏不敢违背,以右手紧紧攥着,遍布的小刺疼的他不由自主的松手。
“扶苏,秦国能有今日乃先祖筚路蓝缕所得。朕自登基起,昼断狱夜理书,从未敢停歇过。秦国本弱小,先祖为得西陲封地,与犬戎交战百年,三代国君死于战场。”
秦始皇接过棘条,就这么慢慢将棘条上的尖刺悉数拂去。手掌顿时被尖刺划破,鲜血横流,可他脸上却无任何痛苦之色,眸子死死注视着扶苏。
“朕要在活着的时候,抚平上面的尖刺。就算背负骂名,只要能令秦国昌盛万年,又有何不可?六世之余,方有今日秦国之强。而今看似太平,实则暗流涌动。匈奴年年南下劫掠,陇西塞外的羌戎,南方百越之地……六国虽灭,却还有诸多勋贵活着。这些刺,朕要趁还活着慢慢的拔去。”
“如此,朕方能安心交给你们。”
扶苏捧着染血的棘条,眼眶已是泛红。自他懂事来,秦始皇这还是头次与他说这么多。望着秦始皇鲜血淋漓的手掌,心中掀起滔天骇浪。
“扶苏,这棘条汝要好好收着。上面是朕的血,也是我大秦历代国君之血!朕要你永远记得今日,因为你是我大秦的公子!”
“扶苏永记!”
扶苏长拜作揖,双眸赤红。
……
……
待秦始皇回至卓府,天色已暗。
“你们俩咋这么晚才回来?”
“额刚才脚滑咧摔了一跤,都是他救的额。”
秦始皇说着挥了挥染血的右手。
卓草蹭的蹦了起来,连忙走了过来。看到这鲜血淋漓的伤口后,顿时蹙眉道:“你怎么这么不小心?这么大的人咧,还能摔跤?莲萍,去把我的医箱拿来。得赶紧消毒,要是得破伤风那就麻烦咧。”
“消毒?破伤风?”
秦始皇顿时面露不解。
难不成,卓草还懂得医术不成?
区区小伤他压根不在乎,只觉得他大惊小怪。
“吧嗒!”
他刚抬起手来,便有小玉瓶自袖口滑出。
“嗯?!”
一时间,场面极其尴尬。
包括蒙毅和李斯皆是屏住了呼吸。
直勾勾的看着卓草将瓶子拾起。
打开瓶塞后,便闻到股刺鼻的药味。
“这是你的?”
“咳咳……”
“草!!!”
卓草猛地用力,将这瓶子生生砸碎。
散落的褐色药丸,散落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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