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中旬的某天晚上,关岳突然来访。
祁承淮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觉得十分惊讶,“怎么有空过来,明天不用上班?”
“嗯,很久没和你聊过天了,来看看。”关岳手上提着一个塑料袋,袋里装着啤酒和几盒打包的熟食。
他进了门,四处环顾了一圈,问道:“怎么只有你,你家顾双仪呢?”
“她今天值班。”祁承淮接过他手里的袋子放到茶几上,正在角落里用鼻子去顶小皮球的肉丸听见动静立即就跑了过来,好奇的扒着茶几的边沿探头去看塑料袋。
关岳低头一看,正好碰上它湿漉漉的眼神,好似在问里头装了什么,见状他弯腰一把将肉丸拎了起来,和它眼对眼的看了一阵。
然后转头去问祁承淮,“讲真,你什么时候愿意养猫了,不是最烦这种毛茸茸的小东西么?”
祁承淮坐下,将熟食的包装都打开,又递了一瓶啤酒过去,“双仪喜欢,就由着她养了。”
关岳一手接过啤酒,又将肉丸放下,“还真以为你转性了。”
肉丸似是被他吓着了,四条腿一着地就忙不迭的往祁承淮身边靠,扯着他的裤脚喵喵喵的叫,仿佛在告状似的。
祁承淮低头摸了摸它的脑袋,低声道:“乖,这些东西你不能吃,去玩罢。”
肉丸坐在地上,歪着头看了他一阵,见他好不退步,便有些怏怏的一步三回头继续去玩它的皮球了。
“果真是爱屋及乌。”关岳见他对着只猫和颜悦色,忍不住啧了一声。
祁承淮闻言只是笑笑,也不去解释什么,只是“啪”的一声拉开了啤酒瓶上的拉环。
关岳伸过手来和他碰了碰,突然道:“老祁,你还记不记得我们以前的班长?”
祁承淮正举瓶喝了口酒,闻言愣了愣,旋即迟疑的问道:“是……怎么了?”
关岳与祁承淮本科阶段是同班同学,研究生转段时祁承淮选择了神经医学方向,关岳却突然跨专业去了心理学,当时他们班有个连任了四届的老班长,叫张堰。
张堰是四川人,一口川味普通话说得特别溜,擅长演讲,且很有领导才能,当时祁承淮所在班级在他的带领下可谓团结一心共同进退。
当时因为有同学因家境贫困而被迫辍学,他为此还特地动员大家捐款,后来又牵头成立了一个叫青竹的基金会,定时出去义演募捐或者收集废品卖钱来筹集基金,以帮助因家境问题而出不起学费的同学。
后来大五转段,张堰选择了肿瘤科,而后毕业时几经波折去了G市的一家三甲医院,听旧日同窗说起,都说是过得还不错,家庭美满事业顺利。
当下听关岳提起他,祁承淮却有些不敢接话,好似他的美满只是一个传说,一碰就会破裂。
果然,关岳的下一句话就道:“他被病人家属告了。”
“……怎么回事?”祁承淮又愣了愣,皱着眉问道。
“前几天他突然找到我,问我有没有认识打医疗官司比较好的律师。”关岳双手握着啤酒瓶转了转,叹了口气继续道,“我就问他怎么了,他就跟我说了一件事。”
那件事其实也很简单,就是科里有有一个多发性骨髓瘤的病人来住院,安排在双人间,隔了一天旁边那张床也来了个病人,是直肠癌的,已经便血多年,近一个月家人才重视,送来时病情已经很严重了。
起先也没什么事,更没有哪个医生在管病人的时候会特地去告诉病人和家属同病室的人是什么病。
过了两天,下午时直肠癌病人的儿子突然来找张堰,“张医生,你能不能给我爸换个床,隔壁那个人太危险了。”
张堰当时不明所以,细问才知道骨髓瘤病人和他们聊天,说自己去哪里看过医生又做了哪些治疗如何如何,这位家属抱着手机一查,哦是血液病啊,那岂不是很容易就传染,不行不行,不能住一起,于是就来找医生要换床了。
听对方说完缘由,整个办公室的医生护士都在解释并非如此,说这是血液病表现出来是个瘤而已不会传染的云云。
但对方很坚持,“蚊子叮咬呢,那么多病都是蚊子叮咬了传染的,你们又不和他住一起,当然不会有事了。”
总之就是要换床,可是病区已经住满了人,实在难以调换,只好答应一旦有人出院,立即就将他转过去,这才安抚住人。
第二天是直肠癌病人的女儿来陪护,张堰去查房时又与她说了一次换床的事,病人女儿明显通情达理得多,当下就表示理解,也认为不会传染,不需要特地换床,她会与弟弟说清楚,云云。
本来这件事到此就该结束了,合该是一出医患之间相互信任相互理解配合的戏,哪知没过多久,直肠癌病人突发感染,并且病情进展迅速,很快就到了死亡的边缘。
在一个夜班这位病人的血氧飞速往下掉,很快就不行了,病人儿子在办公室大闹,说感染都是因为和一个骨髓瘤的病人住在一起,否则他父亲不可能会死,全然不顾他父亲已经便血多年本来就已经病重的现状。
然而道理说不通,对方扬言要上告,但这并不是最坏的情况。
更糟糕的是,在直肠癌病人并发严重感染不治之后,同病室的那位骨髓瘤患者也出现了感染,张堰和同事们多方求因,又问了家属,这时对方才吞吞吐吐的告知曾经查出过HIV阳性。
这个消息简直是晴天霹雳,张堰当时就懵了,全科的医生护士都极其紧张,尤其是给他打针和做其他护理的护士,都立即去抽血化验,生怕有个万一。
此时直肠癌患者的家属不知如何也得知了这个消息,当下更加有理由了,这可是HIV啊,不是普通的病啊,他们应当有知情权啊,于是以张堰作为主治医师但没有充分履行告知义务将他告上了法庭。
祁承淮听罢前因后果,沉默半晌才长长的叹了口气,若是没有后来那一段,情况尚且算不得坏,但偏偏老天爷要捉弄人。
“那现在呢,怎么说?”他抿了口酒,问道。
关岳苦笑着摇了摇头,“还能怎么办,等开庭呗,希望我介绍的这位据说很会打医疗官司的律师能给力点,帮他过了这关。”
顿了顿,他又道:“以前上学的时候,听老师说起有人不注意给病人女朋友说了病人并不想让她知道的情况,因此被上诉且引起了社会纠纷的事,当时还觉得自己以后不会那么不小心,结果啊……”
他说着又摇了摇头,祁承淮亦笑了一下,道:“所以才说临床这条路,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稍不注意就可能将前程乃至身家性命折进去。”
“哎呀,不说这个了,说这些不高兴的事做什么。”关岳摆摆手,伸手拈了一根鸭舌含进嘴里。
祁承淮也不再继续聊这件事,再怎么感慨,也仿佛无济于事,不过是记在心里做一个警示罢了。
之后他们又聊了一些其他的事,期间顾双仪打电话回来问祁承淮睡没睡,听说关岳来找他喝酒,也不多问,只说别喝太多,要是晚了就让关岳住下云云。
等祁承淮放下电话,关岳赞道:“真是贴心的好姑娘,老祁啊,你可算是享福了。”
祁承淮亦倍感得意,只是不好自夸而已。
倒是关岳突然又道:“说实话,这段时间我也看了点内经,里头有个说法很好玩,叫五态人格。”
祁承淮愣了愣,“你怎么突然也对这个感兴趣了?”
“新近认识了个青年古琴家,听他说起去地震灾区时的事,他听一同去支援的一位康复医生提起过,觉得有点意思。”关岳饶有兴致的同他说起近段时间的一些事。
他指着祁承淮道:“你能恢复得那么快,你家顾双仪居功至伟,从心理学角度来讲,她的人格很健全,举止大方,为人和顺,适应变化,恰恰是阴阳平和之人的行为表现,因为她是这样的,所以她从不觉得你是个病人,给了你很安全的恢复空间。”
他顿了顿,又继续道:“其实你也是个阴阳平和之人,从容稳重,品行端正,胸怀坦荡,处事理智,否则情况不会如此乐观。”
祁承淮听了忍不住笑着阻止他,道:“你这是要说我好得快,还是变着法儿的给我戴高帽?”
关岳拍了下大腿,又开了一罐啤酒,咕咚咕咚就喝了半瓶,然后打了个酒嗝道:“嘁,你要是不信就自己去翻翻书嘛,你家顾双仪正统中医出身,不可能没有内经在家的。”
祁承淮就点了点头,“会去看的。”
关岳就又抛开了这个话题,开始东侃一句西说一道起来,什么事都说,连他诊所的美女前台又换了个新男朋友都说了一嘴。
等他带来的啤酒渐渐都空瓶,夜已经深了,俩人都已经微醺,关岳躺在沙发上,叹了口气道:“真好啊,还有个能胡天海地吹牛的人。”
“太晚了,又喝了酒,你住下吧,去客房睡。”祁承淮手肘支在沙发扶手上,用手臂撑着头,懒洋洋的说了一句。
关岳也不客气,三步一晃顺着祁承淮指示的方向进了客房,又砰的关上了门,震得已经在猫窝里睡着了的肉丸又醒了过来,抗议似的喵喵叫了两声。
祁承淮起身将垃圾收进塑料袋里扔进垃圾桶,起身欲回卧室去洗漱,目光一撇,正看见被他摆在沙发角落的内经课本,犹豫了一瞬就拿了起来。
忍着困意翻了翻,并没有找到关岳说的这些话,想了想,还是作罢了,有些问题不需要刨根问底将答案知道得一清二楚。
但到了第二天见到下班回来的顾双仪时,又忍不住想起关岳的话,好奇之心变得强烈起来。
遂拉住人问,难为顾双仪书本背得熟,这个五态人格却记得不甚清楚,又匆忙去翻原文,然后捧着书给他念道:“阴阳平和之人,其状委委然,随随然,颙颙然,愉愉然,暶暶然,豆豆然,众人皆曰君子,此阴阳和平之人也。”
“这是什么意思?”祁承淮紧接着问。
顾双仪忙看看书页下方的小字注释,“委委,雍雍自得之貌,形容人大大方方,不卑不亢的态度。随随,不急遽也,形容人遇事沉稳而不慌乱。颙颙,尊严貌,形容人的岸然正气之态。愉愉,和悦也,是说这种人因为心态平和,遇事皆有知足和善之心。暶暶、豆豆形容眼睛清澈,眼光温存和善,给人以安全,大方,有品位的感觉。”
读完注释,顾双仪忍不住赞叹道:“这可给我们塑造了一个完美的正人君子哎。”
祁承淮就笑,并没告诉她关岳说过的话,只是一直看着她,看着她放下书又兴冲冲的去抱肉丸起来揉搓。
他抬头去看阳台推拉门,透过玻璃窗,看见有阳光射破云层,将云朵周围镶上了一层金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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