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突如其来的意外让整个神内病区都沸腾了起来,病房里的护工及家属,甚至能走动的病人都出了门,围在走廊上东张西望,指指点点。
祁承淮和同事们站在一起,正低着头用沾了生理盐水的纱布清洗伤口,又用棉签涂上碘酒。
做完这一切,他才有空去仔细看打人的是谁。
肇事者已经被几个保安手拉手拦在了电梯口,和站在护士站前方的医生们对峙着。
他们都穿着绿色的军大衣和解放鞋,其中一个拿着矿泉水瓶的微跛的男人站在人群后面,高声叫道:“这些医生草菅人命,应该还我们公道!”
在他的呼号下,很快就群情激奋,激动的人群几乎要挤过保安们的防线,若不是有更多的安保人员赶来,场面已然再次失控。
穿着绿大衣的人群仿佛是有着统一着装的信徒,且分工明确,男人负责叫骂,女人负责哭喊,字字句句都是在指责医生丧尽天良。
祁承淮有些奇怪,忍不住回头问卢主任,“主任,这些人来这里是为了什么?”
“闹事呗,还能为了什么!”卢主任气得整个人都哆嗦了,咬牙切齿的回了一句。
祁承淮见她情绪激动,不好再追着问缘由,只能将询问的目光递向了陈琪,他记起陈琪早上曾经欲言又止,不知与这件事有没有关系。
陈琪和他对视一眼,伸手将人拉到了角落里,低声道:“这帮人早几天就来了,天天在大门口蹲着闹,只不过今天特别过分,都冲到病房来了。”
说到最后他嘀嘀咕咕的埋怨,祁承淮皱了皱眉问道:“说重点,为什么会来?”
陈琪怔了怔,随即叹了口气,道:“起因呢,是卢主任以前治过一个病人,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一个老兵,两次次脑出血的,治疗得挺好,也没什么后遗症,前段时间摔了一跤正好摔到头,又来了,急这回没救回来,四天前急性心衰走了,家属说是医生救治不力,不然为什么之前两次都救回来了这次不行?主任跟他们解释,不听,非要赔偿,主任就说这个责任不在我们,人家家属就叫了老爷子以前的战友一起来讨公道了。”
祁承淮眉头仍然皱着,他哪里想得起来陈琪说的是哪个老病人,他们科管过的大人物不知凡几,老兵更是不少,时间一久就记不得了。
只是这件事怎么都觉得有些蹊跷,祁承淮回头张望了一眼,正想问什么,就听见陈琪继续道:“说是老兵,可我看很多人也就五十多岁,老兵都这个年纪?搞笑呢吧?”
祁承淮忙回过头看他,见他一脸的恼怒,忍不住劝了一句道:“这些话不要当着别人的面说,万一被有心人听去了,说不定说你不尊重老兵。”
陈琪撇了撇嘴,恨恨地低声骂道:“他们这样的做派难道光荣?简直就是把那身军装和军装代表的光荣放在地上踩!”
祁承淮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扯到了伤口,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话倒是说不出来了。
他又去看站在原处的卢主任。她已经渐渐地老了,发丝里早就有了灰白,春末的时候刚娶了儿媳妇,那时她比如今精神得多。
可是繁重的科室工作在透支她的生命,现在突然又遇到这样的事,实在是个很大打击。
他叹了口气,心里觉得有些冷。
祁承淮又听见护士们在赶人,“不要围在这里看了,有什么好看的,回去回去,去休息了啊!”
他站在原地,看卢主任被大家拉进了办公室,又看赶来的卓副院长赔着笑脸对肇事者们说抱歉的话,一时间竟不知自己该做什么了。
前所未有的后悔涌上心头,他曾听到有人说,我是医生,但我极痛恨这个职业,这个职业给我的不是成就感,而是无尽的重复的屈辱。
当一个职业的从事者不得不对现实低头,因为种种原因不得不满心考虑效益,当他们被打时得不到安慰和同情,当他们心中的热血渐渐冷却,一切就变了。
他们会想自己的选择是否正确,自己的付出是否值得,想啊想,有些人就离开了。
“祁医生,等一等。”祁承淮正转身欲走,却听见一把颤巍巍的苍老声音叫他,便停了下来。
他回过头,见是一个相熟的老病号,下意识的就笑了笑,只是嘴角有些疼,笑容便有些浅淡,“哦是吉阿婆啊,怎么了,又不舒服来住院了?”
“哦哦,是啊,这个星期头有点痛哦,就来住两天院打打针咯。”吉阿婆忙连连点头应道。
祁承淮就又问道:“那这次是哪个医生管你啊?”
“容医生管我啊,祁医生呀……”阿婆拄着拐棍儿,空出一只手来拉了拉祁承淮的衣袖,有些心疼的问道,“他们打得你痛不痛哇,你有没有涂药哇,哎哟他们怎么可以打你,你是最好的医生了……”
祁承淮怔了片刻,低头就能看见她浑浊的目光里不容错辨的关切,随即鼻子有些发酸,忙眨了眨眼道:“没事,阿婆别担心,这点伤过两天就好了。”
说着他又将护士叫来,让人将老人家好生扶回病房去,叮嘱道:“阿婆你好好休息,别乱跑啊,有事就按铃,护士会立刻过去的。”
老太太一面往回走,一面笑呵呵的应好,祁承淮望着她的背影和蹒跚的脚步,突然想起在家闲着的时候看过顾双仪买的一本小说。
内容已经忘得七七八八,但里头有一句被顾双仪圈出来的话他还记得,“……医生这一辈子,始终会面对‘我当时的抉择是否正确’和‘病人为什么会死亡’这两个终极问题,而医学,就是在对未知的恐惧中砥砺前行的。”
想到这,他又有些释然,这条路是崎岖不平的,甚至是孤独的,但却还是有那么一部分的人,会给他肯定和鼓励,如同不顾行动不便特地来问一句你痛不痛的老迈阿婆。
像是终于有什么东西想明白了一样,祁承淮心里觉得一轻,顿时觉得伤口也没那么疼了。
他才回到办公室,就有学生拿着电话筒递过来,“祁老师,有你的电话。”
“……谢谢。”祁承淮愣了愣,接过来时还有些纳闷。
他对着话筒道了声你好,对方就道:“祁医生你好,我是市晚报的记者,想就今天老兵医闹这件事拜访一下当事人,请问你有空吗?”
祁承淮这下真的觉得惊讶了,心底有些犹豫,顿了顿,终究还是委婉的拒绝道:“抱歉,这件事我也不是太清楚,没法告诉你太多信息,我们医院已经在协调处理此事,有结果了会对外公布的。”
对方犹自想套话,祁承淮觉得有些不耐,只好随意应付了几句,然后以工作为由挂断了电话。
他一放下电话,林光峰就挑着眉问道:“是记者?”
祁承淮点了点头,他就啧了声道:“真是不得了,这才出事几分钟啊,连我们办公室的电话都找到了。”
“又不是什么秘密,没打到老祁手机上都算是好的了。”陈琪一面写病历,一面对林光峰的说法嗤之以鼻。
外面的人群不知什么时候散去的,他们已经顾不上去问,所有人都在讨论这个病历,一字一句的推敲病程记录是否有错误和漏洞,每一个医嘱是否合理,却发现实在没什么毛病可寻。
于是只好叹息,这件事实在是一场无妄之灾,有人看着祁承淮的伤想起了顾双仪的事来,“老祁,你和顾医生还真的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都够倒霉催的,记得去拜拜菩萨求个保佑。”
祁承淮闻言叹了口气,本来觉得不疼了的伤口又开始痛了,但比伤口更痛的是脑筋,他要怎么跟顾双仪说才不会吓着她?
顾双仪知道这件事,是在下午下了门诊之后,她照着老规矩在医院门口等祁承淮开车出来,望见门口处三两成群的绿军装,想起这几天发生的事,下意识就避得远了点。
等她看见祁承淮那张额头起包嘴角青紫的脸时,不由得惊叫出声,“祁承淮!你回来上班第一天就是和别人打架去了?”
祁承淮一呛,被口水噎得狠狠咳了几声才停下来,哑着声音道:“……我在你心里就是会寻衅滋事的人?”
对着他不满的反问,顾双仪也有些讪讪的,“不是,但……没打架,你脸上的伤哪里来的?”
“哪里来的,还不就是给人打的!”祁承淮横了她一眼,有些气哼哼的。
顾双仪一听就更加紧张了,“怎么回事,谁打的你,怎么都不还手啊,你傻的吗!”
祁承淮叹了口气,有些无奈道:“你以为我不想还手么,他们有人拿手机拍着呢,我要是敢还手,没理的就是我们了。”
说着他又叮嘱道:“你看见门口那些穿绿大衣的人没,就是他们干的好事,你这几天出入小心点,别离他们太近了。”
顾双仪闻言愣了愣,神色间却不见多意外,只是嘀咕道:“还真的是他们干的啊……”
“嗯?你都知道这事儿了?”祁承淮匆匆扭头疑惑的看了她一眼,又将目光调回到了路况上。
车子拐进了小区的大门,顾双仪望着外边的绿植道:“都传遍了,说是卢主任的一个病人家属叫来的人。”
祁承淮苦笑着点了点头,将事情的经过对她说了一遍,然后看着她惊讶又不解的目光,沉沉的又叹了口气。
他的目光看向前方的树木,光秃秃的枝桠向上支棱着,越发的显得张牙舞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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