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硕道:“不查清户籍来历,外地人没有这么容易就在咱们村定居,他们经过衙门才落户在咱们村子,大海在衙门里交游广阔,知道后跟我说了一声,我托他查的。”
大青山村祖祖辈辈都是本地人,百年来没来过外人定居此处,猛地来了一对衣着华贵气度不俗的夫妻,又都长得鲜花一般标致妩媚,和其他人羡慕其有钱羡慕其打扮不同,张硕首先就是打听他们的来历身份,免得给村里招来祸患。
他去江南那一两个月,听说大户人家常有逃奴之事发生,大户人家养的戏子不到年老色衰的地步几乎不允许赎身,就算年老色衰了还要留在班子里教导小戏子等等。
因此,他托了赵大海,赵大海又托了衙门里负责此事的差役,详细审问了江玉堂和方丽娘一番,又见了江玉堂和方丽娘脱籍的文书等,方才确定二人的身份。关于二人的身份,他们花了大价钱拜托衙门里的差役不要透露,说是想在不认识他们的地方清清静静过日子。
秀姑听完,垂头沉思片刻,忽而摇头道:“江玉堂我没见过,不知是什么样的人,但是依我看来,方丽娘不像是丫鬟出身。明月姑娘你我都见过,她还是王老太太身边的大丫鬟呢,论及举手投足间的姿态气度,仍较方丽娘逊色几分。”
方丽娘有一种颐指气使的气度,她极力压抑,却压不住眉宇间的三分傲气,和张三婶说话,来自己家拜见,哪怕她语音再温柔可亲,态度上仍然透着一股睥睨之色。
不过,万事不能确定,她有可能出身比王家更高贵、比明月更得主子宠爱的大丫鬟。
事不关己,自己又不想从她身上得到好处,秀姑跟张硕谈过之后便把这件事抛到九霄云外,一心一意地在家养胎,出去转悠时从不去江家门口,偶尔在三堂叔家碰见方丽娘,她略站片刻就找借口回家,并不深交。
不知是和三堂叔家住得近,还是张三婶生性热情,方丽娘和张三婶走得越发近了,张三婶做什么事都带着她,她来自己家买肉三回中有一回送给张三婶。
村里其他人深羡张三婶得到的好处,又未见过方丽娘这样的人品相貌衣着打扮,许多人倒是经常上门,明着说是向方丽娘说明村里的大小事情,实际上是想得好处,光是江玉堂家里经常摆着从县城里买来的糕点就足以让他们心满意足了。
江家的富贵,大大转移了村中百姓对张家的艳羡。
秀姑在村里转悠两圈就察觉到了村里与以往不同的气氛,可能是因为战事影响,可能是因为绝收影响,许多百姓的脸上笼罩着一层淡淡的阴影。
江玉堂和方丽娘的到来,并没有驱散这份阴影。
寻常百姓之家本就少有积余,仅有的积蓄花在一年的战乱之中,如今没了钱,又绝了收,光靠夏季那一点子交过税留过种又种下地剩下的粮食,怎么活得下去?麦苗眼看着也不如去年。纵然城里粮价降了,他们也没钱去买,冬天活少人多,三五天找不到一份工。
在这种情况下,秀姑遛弯都不敢出门了,只在前后院子里走动。
苏母来探望她的时候,她特地问明家中有无存粮,苏母回答说他们这一回把铜钱兑换银子,净赚了二十五两,老苏头当即就吩咐他们拿出十两来购买粮食,都存在地窖里了。
“咱们都吃过战乱灾荒的苦头,这手里不能没有的就是粮食。”苏母脸上露出一抹笑容,多亏了女儿出嫁前给的银子,多亏了公爹有魄力兑换银钱,他们家才有余钱购买大量粮食,不然,光靠夏天收的粮食根本就不够吃。
“咱家粮食够吃就好,钱放着可不能生钱,该买粮食时就得买。”以后娘家不挨饿,秀姑就放心多了,虽说她心里惦记着娘家,可也不能经常拿夫家的粮食养活他们。
“谁不晓得?等到战乱灾荒年代,有钱都没处买粮。村里随便拉一个人来问,都有这份见识,可惜大伙儿日子不好过,年年少有节余,虽有心,却无力。”苏母叹息一声,话题一转,道:“我外孙子的衣裳包被都准备好了?尿戒子撕好了?我跟你大嫂扯了几尺布,又买了几斤棉花,给我外孙子做了两身棉衣、一块包被和一件披风,我给你带来了。”
苏母一边说,一边打开随身带来的包袱,露出包在里头的大红碎花包被和大红披风,小棉袄小棉裤也都是红色碎花棉布做的,显得十分喜庆。
红男绿女,为求好彩头,苏母全部都用红色。
见衣裳包被针脚绵密整齐,线头悉数藏了进去,秀姑感动道:“娘和大嫂费心了。”
早在几个月前她就准备好了,襁褓、包被、披风、单夹棉衣和尿戒子等,所用布料都是细棉布,用开水反复煮过晒干,棉花也接连晒了好几日,做好后单独收在一个箱子里,等临盆前再把贴身的小衣服和尿戒子煮一遍。
其实婴儿穿旧衣服比较好,旧衣服经过别人的穿用,布料变得十分柔软,不会磨伤婴儿娇嫩的皮肤,而且村里的讲究就是大的穿过小的继续穿。
张家倒是有壮壮小时候穿过用过的衣裳包被尿戒子,比别人家用的好些,可惜老张和张硕不经心,早就烂得不能用了,满仓、粮山和添福三个娃儿穿过的衣服差不多也都不能穿了,至于外人,秀姑不太放心,谁知道干净不干净,倒不如用新的。
苏母细细问明所备之物,又问稳婆已经请好了,是村里最好的稳婆,四色礼都送过了,只等临盆时请进门,一切万事俱备,她方放心离去。
张硕见了苏母送来的衣裳包被,十分感激岳母的用心。
又过了几日,村里百姓越发面黄肌瘦了,比打仗那时候还显得有气无力,常常能看到村民成群结队地上山、进城。上山找吃的,进城找活计,哪怕抓到几只麻雀鹌鹑也能打打牙祭,做工赚十文钱也能买一斤半的糙米。
十来座山头位于大青山西边十几里处,大多是光秃秃的石头山,最高不过百丈,山林之中茅草之丛虽能偶遇野鸡野兔子,数量却不多,而且不太容易抓到。
村里的艰难同样影响了张硕的生意。
能收到猪的时候生意就好,凡是他收的猪,杀掉后基本都能卖掉,主要是他杀猪的手艺好,主簿、县丞这些人家都成了他的大主顾,虽然要的数量不如李家,可是一天几斤十几斤地割,三五家就买走一头猪的肉了。
外地粮食流入桐城,粮食贱了,猪肉跟着便宜了不少,可惜百姓之家却没有余粮,喂不起猪,张硕一天能收到两头猪就不错了,有时候一头猪都收不到。
为此,他不得不跑得远一些,有时候跑远了都收不到合适的猪。
这日因昨天没收到猪他就没去城里,次日杀两头猪去卖肉时,就见林主簿家的吉祥匆匆跑来,“我的张大哥,你昨儿咋没来?”
“咋了这是?我前儿没收到猪,家里预留的几头猪都杀光了,只剩三五个猪崽子,我就没进城。”张硕一脸歉然,“这一年因打仗养的猪本就少,秋天又绝了收,谁用金贵的粮食养活牲畜家禽?我去收猪经常空着手回来,不够肥大的猪我又不想收,前几回家里有肥猪勉强支撑了过去,最近恐怕时有时无了。”
收不到猪,他就挣不来钱了,张硕满心抑郁。
要想恢复从前的生意,至少得缓两年,保证明年收成好,他才能天天收到毛猪。不然,生意就不好做了,一头猪至少得养一年才能出栏,多则一年半至两年。看来,他得再找个赚钱的路子才行,不能一条路被堵死了就不找第二出路。
张硕心里盘算着,他是一家之主,得让家中老小一直过着好日子。
“张大哥,先给我割十斤好肉,后臀尖和五花肉各一半。”吉祥说完要求,道:“昨儿大哥没来,我去买了别家的猪肉,拿回来叫厨房里做,就是没大哥你杀的猪肉显得香,小少爷吃一口就往外吐,哇哇大哭,幸亏前儿在你这买的肉剩了小半斤,才又重新做了一碗扣肉应付过去。我们太太说了,以后都在你这里买肉,年底了,庄子上送租子过来,我们太太嫌风干猪羊不新鲜,今年就让他们送活猪活羊和活的鸡鸭鹅,赶在城外的庄子里派人喂养,以后一天送一头活猪进城,或者活羊,请你去杀,一头给你两百工钱。”
张硕眼睛一亮,笑道:“多谢主簿夫人赏识,到时候跟我说一声就是。”
他最近收不到猪,以后也难,正愁生意不好做,现在真是打瞌睡有人来送枕头。靠杀猪手艺挣钱很不错,一头猪两百钱,赶得上自己杀猪卖肉的净利了。他手艺熟练,就像庖丁解牛,每回杀猪时猪血放得干干净净,并不凝在肉里,因此吃起来香而好吃。
百姓之家缺粮没养猪,可是大户人家不一样啊,他们缺啥都不会缺粮食。像李家这样的人家,庄子里年年都喂养大批牲畜家禽,粮食都跟不要钱似的,然后杀了做成风干猪羊送进府。每年这段时间自己生意就不好做,等到进腊月他们想着新鲜肉吃了才会日日要猪。
不过,张硕生出一丝疑问,“吉祥兄弟,你们这样的大户人家庄子里难道没有杀猪的把式?做成风干猪羊都得杀了再做,哪能用得到我?”用自己家的人,连工钱都不用付。
吉祥笑道:“别说,他们的手艺真不如张大哥你,今年夏天有段时日大哥不是没卖肉吗?我们太太叫城外庄子里送杀好的猪,味儿就不如大哥杀的猪肉好,倒比昨儿吃的强些。可惜,我们小少爷向来挑剔,略差一点都不肯吃,到时候只好有劳大哥了。”
“说什么有劳?我求之不得,这可是赚钱的生意。”
听他答应,吉祥付了钱,笑眯眯地拎着肉走了。
年底张硕不用往李家送猪肉,两日后还没卖完肉,林主簿家就来找他去杀猪了,当场付了两百钱,城中其他大户见状,有些人家纷纷效仿,请张硕去杀猪。当然不是城中所有的大户人家,张硕还没那份本事,也就五六家,多则七八家。
后来,他们嫌在自己家后院杀猪叫太难听,满是血腥气,直接叫人把猪运到猪肉铺子了里请张硕宰杀,至于猪血猪下水等有些人家直接就不要了,张硕放在铺子里卖,净赚。
这门生意挺红火,张硕经常没卖完肉就有人送猪过来。
老张索性就进城看铺子,让他专心杀猪。
秀姑觉得张硕真懂得变通,别的屠户还在收猪卖肉,三五天收到一头猪,他就跟许多大户人家出来采买的管事小厮套上了交情,生意一日比一日好。大户人家的肉消耗得很厉害,毕竟顿顿都能见肉,像林主簿这样全家上下二十来人,一天半就会消耗掉一头猪,如李家上下一二百口子人,不吃风干鸡鸭鹅猪羊的话,哪天不杀两三头猪?
给各家杀猪后张硕才知道,李家以前每日买一头猪,新鲜肉基本专供主子们,下人们有的能吃到新鲜肉,大多数则是吃年底各庄子送来的风干肉。
张硕了解到,这些人家圈养在城外庄子里的猪,多则百头,少则数十头,说等杀完了再叫其他地方的庄头送来,也雇了附近的村民喂养,每日消耗掉的粮食比大青山村一个村子所有人吃的粮食都多,亏得他们舍得,玉米面、麦麸、豆饼、红薯干都拿来喂猪。
有那更精细的人家,拿细面、白菜、白米汤等精贵物事掺着麦麸玉米面豆饼红薯干这些杂粮煮开兑稀喂猪,不用潲水,说这样喂出来的猪肉质细嫩而干净,专门供给主子们吃。
米氏米小兰能说会道,人又勤快能干,托人谋了进去,县太爷家喂猪。
她把裤腿扎紧,舀猪食时,乘人不注意,悄悄抓几把细面白米塞在裤腰里带回家,一个裤管里装一斤半斤,无人发觉,两斤细面白米够他们一家吃了还有剩。
聪明的人显然不止她一个,十来个村里被各个大户人家选上做养猪工的男男女女都这么做,像米氏这样遇到喂猪用细面白米的是少数,但是最差的猪食都是用玉米面、麦麸、红薯干等,他们弄些回来煮稀饭,一家子的嚼用就有了。
秀姑乍听到这样的事情,暗暗吃惊,“居然没有人发现?”
虽然偷窃不是正道,但是饥饿导致村民无所不用其极,她没有资格做出评判。
张硕道:“为了能长久地干下去,他们都有分寸,一桶猪食里抓那么一两把,不会贪心不足地多弄,猪少吃了一两把,谁看得出来?如今,给大户人家喂养牲畜是最好的活计了,许多人打破了头地想进去。莫说喂猪的,就是喂牛喂羊喂鸡鸭鹅也一样是好活计,米氏的相公苏胜苏大哥喂牛时弄到不少玉米面回来。”
凡是知道这件事的村民,哪怕平时积怨再深,对方有幸做了工而自己没有,他们都不会向那些大户人家的管事告状,因为他们也想进去弄粮食。如果大户人家的管事知道了,就算辞退了先前的人,他们这些后来上工的有人时常检查,谁都弄不成了。
秀姑叹道:“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自古以来并不少见。”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张硕品味片刻,不觉点了点头,“这话真有道理,许多百姓吃不上饭,大户人家却用来喂养牲畜家禽。”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张硕品味片刻,不觉点了点头,“这话真有道理,许多百姓吃不上饭,大户人家却用来喂养牲畜家禽。”
天壤之别,真是天壤之别。
张硕跟妻子说过后,依然进城给大户人家杀猪,最近老张出马,好多天都没收到一头毛猪,好在许多大户人家自己庄子里养了猪,城里的需求量就少了七成,而张硕最近不靠卖肉为生,而是靠给人杀猪赚钱,因此不大在意。
“张兄弟,东市那边有人从外地运了不少杀好的猪来,卖得可便宜了,好肉二十五文钱一斤,你不和老张叔弄点回来放在铺子里卖?”隔壁的于掌柜见到张硕开门就这么说道。
张硕诧异道:“好肉二十五文一斤?怎么这么便宜?”
于掌柜解释道:“我去看了,都是好肉,猪下水更便宜,他们运了许多过来,说是他们那边卖不掉,所以来咱们这里卖。反正冬天的肉放得住,他们卖得便宜,不少人都去买呢,免得等到年下三十几文钱都买不到肉,现在的猪太少了。”
他就是特地赶回家拿钱去买肉,问张硕去不去。
张硕摇头拒绝道:“不去,外地运来的猪肉谁知干净不干净?不是我自己掌眼买回来杀的猪,我不放心。这些外来的肉我买了卖出去,主顾们吃坏了肚子找我算账我该怎么办?倒不如我给人杀猪赚工钱来得实惠。于掌柜,自古以来便宜无好货,你谨慎点儿。”
“那好,你等着杀猪,我自个儿去。”于掌柜说不动他,就自己去了。
张硕没劝住他,就跟于掌柜出门后才进铺子的于娘子说了一声。
他在这里买肉多年,觉得于娘子更实诚些,也更精明。
于娘子一听,当即竖眉道:“张兄弟们,俺信你的话,等老于回来,瞧我不揍他一顿,他怎么就不想想,世上可没有便宜的好事!与其买那些不知根底的,还不如在这里买,你给大户人家杀猪,他们好些人家都不要下水呢。”
于掌柜回来,于娘子果然揍了他一顿,硬是丢了来买张硕给人杀猪得的猪下水。
于掌柜暗暗抱怨张硕多事,张硕一笑置之,晚间回家就听秀姑说村里有外地人拉着板车来卖猪肉,竟便宜得很,好些人家都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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