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冬一直都没有忘记三年前第一次遇见孟平深的那天。
那是个星期三。
初冬,小雪,银白色的世界。
她把自己裹成了北极熊,拎着保温饭盒去办公室给爸爸送饭。
和往常一样,她气喘吁吁地叫着爸爸推门冲了进去,猛地摘下了帽子,撅着嘴抱怨:“冷死了冷死了!你干吗不自己回家吃饭,非要我——”
话说到一半,她就愣住了。
因为教师休息室里并没有她的父亲,反倒是站在窗口的人被她惊动,很快回过头来,正对上她头发凌乱、臃肿笨拙的样子。
二十四五岁的男人身姿笔直地倚在窗口,眼神温和明亮,唇边有一抹慢慢展露的笑意。
白衬衣的衣领穿过黑色毛衣崭露头角,最外面的墨蓝色大衣被熨得挺括整洁,没有一丝皱褶。
闻冬至今都记得他那时候的样子,从眼神到神情,从衣服到鞋子,每一个细节她都记得清清楚楚。
呆了好半天,她一脸窘迫地随手揉了揉乱七八糟的头发,把饭盒放在桌子上,“那个,不好意思啊,我是来找闻老师的……”
她话音未落,身后的门咔嚓一声开了。
闻爸爸搓搓手,从外面走进来,“厕所好冷啊!是该跟学校反映反映,安台空调了。”看见闻冬,他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啊,有饭吃了!”
他坐在了沙发上,一边开饭盒一边介绍说:“孟老师,这是我女儿闻冬。闻冬,快叫孟老师!”
孟平深一边笑着朝闻冬点头,一边忍俊不禁地跟闻爸爸说:“闻老师,如果厕所也安台空调,恐怕异味会把那里变成全校师生最不想踏足的地方。”
后来闻冬才知道,孟平深是在美国读的本科与硕士,主攻电子工程与信息专业,后来拒绝了美国政府提供的美国公民身份,坚持要回国,目前在市里的高新科技区担任技术总监,同时也被A大高薪聘请来担任电信学院的教授。
她不是电信学院的学生,学的是播音主持,但也在他来的短短一周,就听见身边的人开始反复提起他的名字。
印象最深的是室友白杨的评价:“啊,孟平深!他是程序员,也是工程师!是高新科技领域里的颜值担当,也是高颜值领域里的才华担当!啊,多么才华横溢又不自知的美男子!”
当时一寝室的人都笑得前仰后合,都吐槽白杨发花痴,半句也没有反驳她话里的内容。
因为孟平深就是这么优秀,他的课和他的人都让电信学院的师生成了他的疯狂粉丝,男男女女,老老少少。
就连闻爸爸这种一向自诩甚高的老教授,也在提起他的时候赞不绝口。
所以闻冬一开始就比别的人更了解孟平深,这也多亏了闻爸爸在家里无意中爆的料。
北京的隆冬不比南方,寒冷刺骨,毫不温和。
每天早上从温暖的公寓走出家门上班都是一件极其需要勇气的事。
闻冬推推床上的白杨:“我去上班了,包子给你热在电饭煲里,你起床端出来吃就行了。”
白杨迷迷糊糊翻了个身:“行行行,知道了。”片刻后又清醒了点,转头叮嘱一句,“今天降温,多穿件衣服。”
闻冬嘟囔:“都穿成北极熊了,还怎么多穿一件?”
再看白杨裹在温暖的被窝里,不用出去挤地铁,简直气得牙痒痒。
同为播音主持专业,白杨是北京本地人,家里在中关村南大街开了家规模颇大的KTV,毕业以后她就直接“继承家族企业”了。刚好闻冬从小到大都没有离家很远,签约的公司却在北京,原因也无非是白杨鼓动她趁年轻的时候出来拼一拼,两人继续当秤不离砣的连体婴。
住的公寓是白杨她妈2005年买给她的,谁知道过了十年,房价涨得比火箭还厉害,连白杨都佩服她妈的火眼金睛,一有空就对着她妈唱:“猴哥猴哥,你真了不得。”
巧的是她妈刚好姓孙,每次听到这句,就随手拿起扫把给她一下:“那你吃我老孙一棒!”
北京这座城市就是这样,无数生活在这里的人对其抱怨良多,但谁也不愿离开,谁都想活得更精彩。
闻冬虽然也抱怨,但是同时也享受着这样充满活力的生活状态。
当然,这种享受并不包括挤地铁的时候。
上班高峰期,地铁里是人挤人,挤死人。闻冬看到有个瘦瘦的姑娘在中途被挤下了车,还庆幸自己比她壮点时,她在下一站也被挤了出去。
又等了好半天,她终于挤上了下一趟,出地铁站时已经快迟到了,只能加快脚步往台里冲。
大老远就瞧见有电梯刚到一楼,闻冬冲到电梯门口,眼疾手快地伸手卡住了门,总算赶上了。
喘着大粗气踏进去时,她心情愉悦地抬头对身边的人说:“早。”
顺便侧头漫不经心地瞄了一眼。
只一眼,她浑身一僵,定在了原地。
“早。”那人的声音低沉悦耳,带着浅浅的笑意,“闻冬。”
这这这……
这真的不是在做梦吗?
闻冬倏地转过头盯着他,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孟……孟老师?”
可是孟平深怎么会在这里?
她一副见了鬼的样子。
孟平深解释说:“我来北京出差,听孟教授说你在这里上班,还想着会不会碰见你,谁知道这么巧。”
他轻轻笑了两声,宛若珠玉滚落玉盘之中。
“我,啊,对,在这儿上班。你,你你,哦哦,出差,出出出差——”闻冬猛地闭上了嘴,面部开始充血。
她到底在说些什么?
可是孟平深,她竟然真的在北京见到了孟平深,活生生的孟平深!
她曾经以为毕业之后,也许就再也见不到的人此刻正活生生地出现在她面前,并且距离告白那天只隔了短短三个月。
一想到她还跟他告白了,闻冬简直想挖个地洞钻进去。
她又是惊喜又是尴尬,最后竟然拽着衣角,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在电梯停在十一楼时扔下一句“孟老师那我就先走了”,然后落荒而逃。
由始至终她都红着脸,连看都不敢再看他一眼。
可是电梯门合上,她又忍不住回过头再瞧一瞧,然而哪里还有那个人的影子?
心里头霎时又空荡荡的。
与孟平深的偶遇像是一颗大石头砸入心底,但没有等闻冬回味片刻,又一块大石头砸了进来。
在这个周一的例会上,闻冬把上周与策划大刘一起录制好的备播节目汇报给组长小白姐,却被与她同期进入电台实习的冯心悦打断——
“这是你的节目吗?是你的,还是你剽窃的?”
闻冬一怔,不解地望着她:“这怎么不是我的节目了?”
这一期的节目是她和大刘搜集了半个月的资料,亲自去夜市采访才做出来的。前段时间微博上一对北京当地的奶茶夫妇忽然走红,走红的原因不单单是他们颜值高,还因为他们从三年异地恋一路走来,历经挫折,终于修成正果。
不少网友直呼:“天哪,我又相信爱情了!”
闻冬与大刘对这个故事很感兴趣,所以加班加点,利用周末和工作日晚上的时间进行了采访,最终做出了这一期节目——“甜蜜滋味在舌尖”。
然而冯心悦把手里的文件夹啪的一声扔在桌上,冷冷地问她:“你什么意思?你的节目?如果这是你的节目,那这又是什么?”
摊开的文件夹里是冯心悦的行程安排,上面标注着一个月以前,她就已经安排好要采访奶茶夫妇,做一期关于远距离恋爱的节目了。
几个节目组的人都坐在会议室里,面面相觑,房间内陷入一片死寂。
冯心悦此人是大有来头的。
据说她的父亲是电台最大的赞助商之一,她的地位从进公司那天就已经比众人高了不止一截,这点从她一进台里就接手了每周五的黄金时段情感节目也能看出来。
闻冬一向不爱惹事,但有时候你不惹事,却有事惹你。
她自己也说不上来为什么,打从进了台,冯心悦就看不惯她。不管是她懂礼貌、对前辈谦恭,还是勤奋做事、与同事相处愉快,冯心悦通通看不惯。有一次去茶水间倒水时,她甚至听见冯心悦在里面对同节目组的一名编辑说:“我就觉得那个闻冬一身白莲花的气质。装什么清纯呢?该她不该她做的事都任劳任怨地做了,这是想衬托我是多么懒吗?”
闻冬就不明白了,为什么你就是什么差错也不出,也照样有人不喜欢你?
白杨听了以后呸了一声:“说谁白莲花呢?她还一蛇精呢!黑心胚子,还以为人人都像她那样拼爹就成了。你当时就该冲进去,泼她一脸杯子里的绿茶!”
总而言之,这一次终于起了正面冲突。
冯心悦的节目策划上简短地写着:12月,可以采访夜市有名的奶茶夫妇,节目内容为“远距离恋爱”,或者“高颜值就业趋势”。
闻冬再看一眼冯心悦那短短数字的节目计划,从容地说:“这对夫妇最近在微博上很红,想采访他们的人也不是一个两个,思路撞车了也很正常。”
她顿了顿,把大刘的计划书与她的录音笔放在桌上,“只是我事先也并不知道你有这个计划,所以我和大刘有了想法之后,就立马去做了。周六晚上我们已经做完了采访,整个节目流程也都安排好了。”
“你的意思就是,现在剽窃创意也光明正大?你把节目策划做出来了,就活该我没有节目做了,是吧?”冯心悦咄咄逼人。
大刘倚在靠背上,眉头一皱,“你那个是什么创意啊?随便写个行程计划,几个字就叫做创意了?我们做的策划,除去广告和音乐时间,一共五十三分钟,这五十三分钟有哪一分哪一秒是抄袭你的创意了?你说话注意点儿行不行?”
冯心悦又气势汹汹地反驳了几句,一时间,会议室里陷入了僵持。
闻冬看向小白姐,没有再说话。
小白姐是负责人,也是最终的决定人。
小白姐拿过闻冬的策划书又看了片刻,短暂的沉默之后,她摘下眼镜,“既然是心悦先安排的内容,闻冬,你和大刘就先放一放吧!”
闻冬的心顿时沉了下来。
冯心悦弯起嘴角,“还是小白姐最公平。”
“不过闻冬和大刘也做了这么多,这些材料先留着吧。心悦做过她的那期节目后,如果有机会的话,再过一段时间,闻冬你再做也行。”
如果有机会的话?
同样的题材在同一个台里做两次……机会有多大?
闻冬捏紧了手。
她还想说什么,冯心悦却开心地拿回了自己的策划书,开始说起自己这周的节目策划。
闻冬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一直等到会议结束,所有人都走了,就剩下她和大刘坐在空空荡荡的会议室里。
大刘无精打采地说:“看吧,我就说昨晚是空欢喜,高兴得太早了。”
闻冬顿了顿,猛地从桌上夺过策划书,追出了会议室。
她在十一楼的办公室门口截住了小白姐,气息不稳地说:“我还有话想说!”
小白姐停住脚步,转过头来看着她,“如果是策划书的事情,就不必多说了。”
“可是——”
“闻冬。”小白姐透过眼镜看着她,“我知道你受了委屈。但是冯心悦是谁?她有什么特权?你比我更清楚。”
她并不清楚。
她不知道原来只要有个背景强大的父亲,就可以为所欲为,否定别人半个月以来的努力。
职场险恶她早有耳闻,可此刻是真的不甘心。
闻冬急切地解释着:“为了这次节目,我和大刘讨论了整整一周,周六晚上主动加班,去夜市采访了很久。周日一整天,大刘坐在电脑前面没挪过脚步,晚上又和我讨论了将近两个小时,逐字逐句地修改策划——”
“闻冬!”小白姐低声打断了她。
可是闻冬不肯放弃,继续说下去:“我知道冯心悦有很多特权,可是我们努力了这么多,一点机会也不能给我们吗?就因为她那短短几个字的根本算不上策划的策划,我们的努力就全部化为乌有,这么做到底有什么公平可言?我——”
“到此为止,闻冬!”这一次,小白姐一字一句打断了她,不再让她继续说下去。
小白姐背过身去,抱着一摞文件夹走进了办公室,头也不回地告诉她:“这个世界上本来就没有绝对的公平。你跟我讲公平,我去跟谁讲公平?”
所有的努力付诸东流。
闻冬回过头,就看见会议室门口的大刘远远地望着她,两只乌青的黑眼圈格外可笑。
但她笑不出来,她只觉得心在往下沉。
大刘对她摇摇头,无精打采地走远了。
闻冬在原地又站了一会儿,抱着那摞已经失去意义的采访资料往电梯跑去。失望与不甘沉沉地压在心上,她不服气,却又找不到一个宣泄口。
直到转角处副台长办公室的门忽然打开,她又因为奔跑的速度太快,没来得及停住脚,竟然一下子撞上了刚好走出门来的那个人。
手里的资料落了一地。
“你在干什么?跑那么快,不要命了?”副台长的声音威严又生气,却并不是从她的头顶传来,“不好意思,真的很抱歉啊,孟总监!应该是台里的新人,做事情这么莽莽撞撞的,实在是太过分了!回头我一定好好批评她,让她——”
“没事。”被她撞到的人总算出声了,却并没有责怪她,而是伸头点了点她略微泛红的额头,问了句,“怎么样,撞痛了没?”
孟平深!
又是他!
闻冬没敢看他,只能姿态狼狈地一个劲鞠躬道歉:“对不起,我不该在走廊上横冲直撞。撞到您,真的太不好意思了……”
孟平深正欲说什么,身旁却忽然有人蹲下身来,拾捡那些散落一地的资料。
副台长一脸错愕地跟着弯下腰来捡:“哎呀,程宋你这是在干什么?这些事情让闻……闻什么?”他仔细瞧了一眼闻冬胸前的工作牌,“这些事情让闻冬自己来做就好了啊!你何必——”
“这是什么?”与孟平深和副台长一同走出来的第三个人胆大得很,也没理会副台长在说什么,笑着从手里的一摞资料里抽出一张,然后念了出来,“……也曾经遇到过很多挫折,很多时候想过干脆放弃好了。距离那么遥远,世界上也真没有‘天涯若比邻’这回事,我又在坚持些什么呢?”
这个男人闻冬在走廊上撞见过,但次数加起来也不超过三次。
年纪比她大不了多少,略微上挑的桃花眼天然含笑,嘴角一弯,还会露出两只浅浅的梨涡。
第一次见面时,她曾经因为这双桃花眼仔细看了好一会儿,回家以后就跟白杨吹嘘,说原来世界上真的有第一眼看过去就知道是天性风流的人。
好看是好看,但骨子里就是透着一种不是良家妇男的味道。
眼下听到副台长言语之间这么客气,闻冬弄不清他究竟是什么人了。
念完纸上的那句话后,程宋抬头朝她笑:“这是节目内容?”
闻冬尴尬地点头。
他轻笑起来,将那摞资料递还给她,唇角弯弯地说:“闻冬是吧?下次别这么莽撞了!人长得小巧玲珑的,做起事来倒是风风火火。”
还挺自来熟?几句话便化解了她的尴尬,副台长也不便再说什么。
闻冬低头道谢,接过了资料,无可避免地看见了白纸上的那些访谈内容。
“理智告诉我应该放弃,可是没有人告诉过我该怎样放弃,那么长的时光里,因为放不下,所以我只能坚持。”
“三年很长,可是走过那段自以为很痛苦的岁月以后,回头再看,才发现点点滴滴都刻骨铭心,点点滴滴都是青春……”在夜市采访的那些日子,她一边跺脚哈手,一边仔细地听着那对年轻夫妻的各自讲述。爱情是如此奇妙的东西,哪怕发生在与你素不相识的人身上,却也能产生感同身受的效果。
闻冬渴望这份爱情被人们所熟知,渴望这样一期连她自己也感动不已的节目能被听见。
不只是因为它很美,更因为那些文字里也藏着她的感情,她的梦。
她再三道谢,然后匆匆跑进电梯。
剩下副台长还在一个劲地跟孟平深解释:“所以说新人难带!做事情这么没分寸,孟总监您千万别见怪……”
孟平深听进去了,又好像没听进去,眼前似乎还浮动着方才闻冬离去前的匆匆一瞥,小姑娘眼眶又红了……
这是受什么委屈了?
怎么连续两次见到他,她都像是被欺负了似的?
因为刚才程宋的打岔,他没有机会和闻冬说上话。他有些放心不下,于是打断了滔滔不绝的副台长:“抱歉,忽然有点急事要去处理一下,合同的事情我们稍后再谈。”
紧跟着,他按下了邻座的电梯。
副台长愣了愣,这才转过头对程宋叹气:“怎么一点儿没有领导架子啊?你爸把你交给我好几年了,就想把你往这个行业培养。他可是很看好你,一心想让你成大器的。”
程宋笑了笑,双手插进大衣口袋里,毫不在意地往楼梯走,头也不回地说:“一堆破规矩,一堆滥人情,我倒是对在这地方成大器没什么兴趣。”
副台长气得直皱眉,却只能急匆匆地朝那个马上就要消失的背影大声叫道:“阿宋,你别忘了你爸为你花费的心血,你——”
他话音未落,人已经消失了。
天是阴的,灰蒙蒙的,好像随时会下起雪来。
闻冬抱着一摞资料走出大厦,被风吹得不停地哆嗦。她站在街边想打车,可是一辆接一辆都是载着乘客的,并没有空车。
一旁扫地的老人热心肠地操着一口京腔劝她:“小姑娘,这儿不好打车。您去天桥对面吧,那儿的人少。”
闻冬道了谢,正准备上桥,却忽然被人捉住了手肘。
她一回头,孟平深正站在她身后,一身烟灰色大衣厚重又温暖,一如他面上关切的神情。
“跟我来。”他松开手,从她怀里将资料接过,注意到她的双手被冻得通红,又把大衣口袋里的手套递给她,“戴上。”
闻冬默不作声地跟在他身后,一路走进了不远处的星巴克里。
孟平深开门见山地问她:“发生什么事了?”
告白失败,她本该是和他保持距离,这时候最好说一句:“关你什么事?”
可是抬头看到他那双明亮温和的眼眸,她却又生生咽回了这句话。
“闻冬。”他开口叫她,声音和以往任何一次一模一样,带着关切,带着无限的温柔,只是这一次多了几分催促的意味。
闻冬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他一句:“孟老师,你知道吗?其实你是个暖男。”
孟平深有些讶异地看着她,眉梢微微上扬。
“所谓暖男,就是中央空调,男人中的绿茶X。”闻冬解释说,“对谁都好,哪怕其实根本没必要。”
这一次孟平深明白她的意思了,她觉得他根本没有必要对她好。
他又好气又好笑地说:“我并不觉得这是没有必要的。我和闻教授是同事,三年来看着你慢慢成长起来。对我来说,你在一个陌生的城市里遇到了什么事情,无依无靠的时候,我有义务,也有责任站出来帮助你。”
“所以帮我只是因为这是责任,是义务?”她问得尖锐。
孟平深却忽然笑了,摇摇头,嘴唇轻启,吐出温润动听的六个字:“因为你是闻冬。”
简短的六个字,让闻冬的堡垒全面塌陷。
她把奶茶夫妇的爱情讲了出来,把和冯心悦的冲突全盘托出。她以为他该理解她的,因为他在听的过程中那么好脾气地点着头,眼里是洞悉一切的星辉。
可是到头来他却只是反问她:“那你打算怎么做呢?和同事继续争执下去,坚持与组长抗争,一定要争取到这期节目?”
闻冬握紧了拳头:“不然呢?难道我要就这么收手,然后任人宰割?看着她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为所欲为?我做不到!”
孟平深皱眉,批评她:“闻冬,你这是意气用事,很不理智。”
“我只是不甘心。”
“但你要知道你是在和谁打交道,职场不比大学校园,不是你有能力就一定能成功。”顿了顿,他说出了和小白姐一模一样的话,“世界上本来就没有绝对的公平,强求公平是不明智的行为。”
闻冬大失所望。
在她的印象里,这绝对不是孟平深会说的话。
认识他的三年里,她一直有意无意地搜集一切与他有关的信息:他的课表安排,他的过去,他在校外的工作,他课上提到的课余读物……
他从没有给她上过一堂课,但她却在潜意识里把他当成了前进的动力,试图把他融入生活的每一个隙缝。
在她的印象里,他应当是缕缕清风落落余晖的存在,他理应代表这个世界上最美好最公正最充满阳光的一面。
可是如今,他劝她不要这么天真。
闻冬不可置信地问他:“所以你希望我不了了之,就这么算了?”
孟平深平静地点头,“这是最成熟的做法,你——”
不待他说完话,闻冬忽然间站起身来,将残有余温的手套放在桌上,然后一字一句地说:“谢谢你,孟老师。如果这就是你想要告诉我的,那么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转身离开以前,她的失望溢于言表。
“我以为你该是懂我的,你鼓励我人生中最要紧的不是成不成功,而是有没有胆量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可我这样去做了,你却又告诉我,不是我喜欢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的……”
她还想数落他,指责他的善变,可是看见那双眼睛,她却又什么也说不出。
巨大的失落感重重袭来,她终于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
回家的路上,她的眼前一幕一幕都是曾经的画面。
记得有一个周三给爸爸送饭,爸爸急着去教室修改下节课要用的课件,教师休息室里就只剩下她和孟平深。
大门微微敞开,有风从门缝里溜进来。
她局促不安地坐在那里,心跳得很快。
孟平深倚在窗边,温和地问她在哪个学院,得知她是播音主持专业的学生,竟然饶有兴致地从桌上递给她一本书,“能念上一段吗?”
闻冬面上一红,“念……念一段?”
他点头,眼神明亮如春日阳光下的湖水,有风拂来,波光粼粼。
闻冬从小没有太多的爱好,唯独喜爱唱歌和朗诵,因此大学选择了播音主持专业,朝着自己为数不多的爱好前进。
她从来没有雄心勃勃地想要成为什么名嘴,什么著名播音主持,但是这一刻,她是真的无比庆幸自己还有这一样可以信手拈来的特长。
她接过了孟平深递来的书,目光落在了他翻到的那一页之上。
她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那一个接一个的文字上,努力提醒自己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不要念错,不要念漏。
她想要让他听见最好的自己。
这样念着,就连她自己也记不清前一秒落下帷幕的句子是什么了,直到念到了这样一句——
“她微笑着,不过是一个孩童般的动人微笑,却像是全世界的青春都迷失在了那个微笑里。”
闻冬停了下来。
抬头再看时,窗边的人正目光明亮地注视着她,眉眼间带着些许笑意。
如此应景,如此贴切。于是之后的很多年里,当她回想起这样的场景时,会觉得她的青春也一并迷失在了孟平深的微笑里。
那时候他又是怎么做的呢?
他弯起唇角,夸奖她:“很好听。”
短短三个字让闻冬的面颊烫得像是被火烧过一般,几乎快要冒烟。
那天之后,她记住了那本书的名字——《夜色温柔》。
所以一年以后,当菲茨杰拉德的代表作《了不起的盖茨比》又一次被翻拍,哪怕男主角是她曾经看一次哭一次的《泰坦尼克号》中的深情杰克,哪怕全世界都在注目这部电影,她却依然钟情于菲茨杰拉德的另一本没这么著名的小说。
《夜色温柔》。
哪怕故事与孟平深半点关系都没有,但她就是翻来覆去看了很多遍,直到每个情节都历历在目,每一段对话都耳熟能详。
就好像那句最打动她的句子一样,当孟平深微笑着,虽然只是一个孩子般的动人微笑,却好像全世界的青春都迷失在了那里。
这些青春里,也包括闻冬的。
而她更加铭记于心的,是在她说着自己从小到大没有什么擅长的事,唯有朗诵与播音是她所享受的时,孟平深笑着对她说:“其实人活一辈子,哪里需要多么辉煌的成功?只要能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活出自己喜欢的那个样子,在我看来,就已经是最大的成功了。”
可是三年后的今天,在她一直朝着这个目标坚定不移地走着的今天,孟平深却又忽然告诉她命运也有残酷的一面,不是你喜欢做什么,你就能做什么。
闻冬失魂落魄。
白杨半夜三更从KTV回来时,看见闻冬居然还没睡,一个人坐在沙发上看美剧,吓了一跳。
“大姐,这都几点了?你明天还上不上班了?”
闻冬整个人缩在被子里,答非所问:“我今天看见孟老师了。”
白杨没反应过来:“孟老师?哪个孟老师?”
“我喜欢的那一个。”
白杨一下子来了精神,钻进她的被子,就要她老实交代,听到事情的始末后简直捶胸顿足:“你就这么放他走了?你居然就这么潇潇洒洒地转身走了?哎哟我的妈!人家好心好意照顾你一个不懂事的小年轻,想让你认识到社会的残酷面,让你长点心,你居然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指责他不懂你?”
白杨开始表演胸口碎大石,一捶一个“我的妈”。
闻冬从白天的失望里慢慢抽身而出,狐疑地问:“我真的很过分?可当初鼓励我追求梦想的也是他,今天让我不要天真的也是他——”
“当你满怀梦想的时候,不鼓励你勇于追梦,难道泼你一盆冷水吗?在你见识到社会阴暗面的时候,不教会你从容面对,难道还鼓吹辞职、追求公平一说吗?”白杨一脸绝望,“我拜托你了大姐,平时你那个聪明劲儿都哪儿去了?面对孟老师的时候就都被狗吃了?这点基本常识你都没有意识到,你谈什么爱,暗什么恋啊?你难道不应该哭哭啼啼地趁机钻进他的怀里寻求安慰,然后顺理成章安慰到床上去,生米煮成熟饭吗?再不济摸摸胸肌也是好的啊……”
越说越不像话。
被白杨折腾到夜深人静,闻冬终于因为倦意而沉沉睡去。
可是不管前一天失望也好,一时冲动也好,当她第二天醒过来,就开始后悔自己撇下孟平深一个人转身走了。
曾经以为再也见不到面了,好不容易再见面,他关心她,她却因为他不理解她而负气离去。冲动之下,她并没有想过也许这一次才是真正的诀别,也许这一次才是真的再也见不了面了。
闻冬心慌了,大清早穿好大衣,匆匆忙忙地往公司赶。可是电梯里再也没有孟平深微笑着对她说:“早,闻冬。”十一楼的转角处再也没有那个俯身戳戳她泛红的额头,问她痛不痛的人了。
她心急火燎地跑去问小白姐:“昨天从C市来谈合同的那个孟总监住哪间酒店啊?我有事想找他。”
得到的回答却是:“哦,孟总监啊?他昨天下午签好合约就飞回去了。怎么?你找他有什么事吗?”
很久以后,闻冬才艰难地摇摇头,“没事。”
可是这一次,她终于体会到什么是真正的失魂落魄。
因为她的任性,她真的错过了孟平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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