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二夫人领了人, 大步往辛夫人的院里奔去。院中丫头仆妇,见她双目赤红, 咬牙切齿,宛若噬人之状,无不心惊,竟无一人敢上前问话, 最后还是辛夫人身边那姓丁的婆子壮着胆拦道:“夫人病着, 方才还被那火给吓到了, 这会儿躺着呢, 二夫人有事,先和我说,待我去禀……”
她话音未落,吃了一个响亮的耳光子,半边脸顿时留下一个清晰的五指头印。
那婆子被打蒙了——须知两边平日虽早不怎么往来了, 但如此动手,却还是头回, 捂住脸, 眼睁睁看着孟夫人一帮子人拥了进去, 一把推开了门。
辛夫人脑门上包着块头帕, 坐在床上, 焦急万分,正拍着床沿, 催促人再出去找全哥——那全哥如今十四岁了, 也不知何时起, 被人给教唆了,小小年纪,染上赌博的恶习。从前只在家中偷偷呼小厮聚拢,投掷骰子赌着小钱玩乐,去年起,见父亲终日醉酒,那个名叫云娘的小妾生了个死胎,随后自己也没了,继母周氏屋里,还三天两头闹个事儿,祖母身体也日渐坏了下去,管不住自己,便大了胆子偷溜出去,跑到那些私人开设的暗场里赌钱。里头的人知道他是卫国公府的孙子,见他年纪小,是条肥鱼,个个拿话捧着他,起先故意让他赢些钱,待尝到甜头,全哥儿竟三天两头地溜出来,越赌越大,钱没了,就开始偷家里头的古玩器具,还不拿显眼之物,竟叫他偷到库房钥匙,自己暗配了一把,专从库房里神不知鬼不觉地往外拿,辛夫人也是去年年底要用到一些物什,发现不翼而飞,这才查到了此事,告诉了裴修祉,裴修祉将全哥痛打了一顿,关了起来,又叫人去端了那赌场。只是那种地方,三天换一个场,选的都还是阡陌纵横的开阔场地,有人专门四角放风,还定下了只有自己人才知道的暗号,官兵还没到,人早就已经四下哄逃。
全哥年后起被关在了家中,手头也没半分钱,看着本老实了许多,辛夫人以为孙子已经收心了,却没有想到,前日竟又叫他偷溜了出去,至今未归,想必又是去赌钱了,检查过一遍,家中却又未见财物损失,有些蹊跷,辛夫人焦急万分,打发阖府可用之人,出去寻遍了所有可能的地方,都不见他的人影。忽见孟氏带了一群人,怒气冲冲地闯入,吃了一惊,叫人扶着自己起来,冷冷道:“老二家的,你这是何意?我晓得公屋库房那边起了场火,修珞有些不好。只我方才也是叫人去扑了火的,你闯来我这里,是要问我的罪不成?”
二夫人怒目圆睁,再不见平日一团和气的模样,咬牙切齿地道:“你这恶妇!从前我是看在老祖宗的份上,这才处处忍让于你!你是见我儿子出息了,你心下不满,这才叫人把我儿子锁进库房,想一把火烧死他,是也不是?你如此歹毒,你就不怕报应在你儿孙身上?可怜我的珞儿,他这是招谁惹谁,何以竟遭如此残害!
母子连心,二夫人想到儿子那生不如死的恐怖,泪滚滚不绝。
早有婆子匆匆跑到辛夫人耳畔,详细说了方才那边的经过,辛夫人听闻裴修珞被彻底烧坏了脸,大半的身体也惨不忍睹,听太医的意思,性命攸关,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大吃了一惊,此刻也顾不得孙子下落了,厉声叫人去把周娇娥和那丫头叫来,却不料门外传来了一声干号:“夫人,不好了!二奶奶房门倒扣,叫也无人应答,方才打开,二奶奶她……吊死在房梁上了!”
众人大吃一惊,呼啦啦地掉头而出,辛夫人被人扶着,一口气跑到儿子那屋,见周娇娥已经被人解下,直挺挺地躺在地上,面色乌青,舌尖外吐,两个脚尖伸的笔直,脖子上一道深深的青紫瘀痕,看着早气绝多时,边上几个丫头仆妇,无头苍蝇似的跑来跑去,她那女儿扑在地上,瑟瑟发抖,哭个不停。
辛夫人见状,脸色发白,孟夫人却瞪大眼睛,手指头戳到了辛夫人的面门之前,神色愈发激动:“果然不出我的所料!你先害了我儿子,转个头又逼死儿媳妇,你当这样,你便能把自己撇开了?阿芙!阿芙!”
孟夫人转头,一边流泪,一边高声唤着嘉芙:“阿芙,你都看到了!等右安回来,你可要主持公道,替姨母开口说话,我那可怜的珞儿……”
她跌坐到了一张椅上,掩面哀哀痛哭,随她同行而来的仆妇们纷纷劝解。
嘉芙赶到,看了眼地上周娇娥那直挺挺的模样,吓了一大跳,忙叫人先将那女孩儿带走好生安抚,又急召太医过来。
太医很快赶到,翻了翻眼皮,以指触过周娇娥的脖颈一侧,摇了摇头,便退下了。
周娇娥竟如此死了,嘉芙一时也是难以置信,见一个婆子拿了块布,虽盖住了地上周娇娥的尸体,却还鞥闻到屋里一股子的恶臭,一时难以呼吸,转身刚出去,却见辛夫人身边那丁婆子攥了个丫头的胳膊,从地上拖了进来,推到了孟二夫人的脚边。
辛夫人跟了进来,喝令闲杂丫头婆子全都下去,待人走的只剩几个心腹,丁婆子便狠狠掐了地上那丫头一把,那丫头是周娇娥身边的人,便是傍晚被人看到去见了裴修珞的那个,一边躲着,一边哭道:“二奶奶和三爷早几年前就相好了,三爷去年起就要断,二奶奶傍晚叫我偷偷去给三爷送个口信,说晚上在库房那里见面,等他来,就把三爷从前送的东西还給他,把两人事情了了,我就只传了个信儿,至于后来,三爷如何被关进去,库房里又如何起的火,我就不知道了,大奶奶,大夫人,二夫人,求你们饶命……”
丁婆子往那丫头嘴里塞了块布,抽根绳子,将丫头捆住了。
辛夫人脸色还是惨白,但比起刚才,总算稍微泛回了点活气儿,盯着还目瞪口呆的二夫人:“孟氏,你也听到了,此事要怪,就怪你自己儿子,竟来勾引我的儿媳,如今想必一个是要脱身,一个不肯放手,狗咬起了狗,这才落得了如此下场!”
她冷笑,“你若要把事情闹大,我是光脚不怕穿鞋!若还要各自留点颜面,我这里就自认倒霉,你回去也好生管好你那个儿子,吃相也太难看了。”
孟夫人的脸色,红了又白,白了又红,变了数变。
裴修珞表面正人君子,实则私下里,打小好色,尤其偏好妇人。从前孟夫人手下有个管事,家中婆娘有几分姿色,一来二去,裴修珞竟和那妇人勾搭上了,幸被孟夫人发觉,将那管事夫妇远远给打发走了,这才罢了。
知子莫过于母。裴修珞有这恶习,孟夫人如何不知?只是她做梦也没想到,儿子竟然会和周娇娥搭在了一块儿。
孟夫人突然转向嘉芙:“阿芙,你千万不要信她!我们家修珞怎么可能做的出这样的事?这个疯婆子,她血口喷人,想要污蔑珞儿!”
她回头,看向辛夫人,亦冷笑:“周娇娥已经吊死了,随你怎么编排。一个丫头的几句空口白话而已,如何做得了数?你要害我儿子性命不算,竟还败坏他的名声,用心何其歹毒!我是看在右安和阿芙的面上,才把事情压在家种。你要是再敢说他半句不好,我拼着撕破了脸皮,和你绝不善罢甘休!”
辛夫人气的脸色又登时惨白,手指头戳着孟夫人,不住地颤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夫人,夫人,哥儿找回来了!”
便在此时,外头传来一阵杂声,辛夫人急忙出去,看见全哥儿果然回了,只却是横着被送回来的,两个下人抬着他,脑袋被染血的布条裹扎着,面如金纸,又一脸的血污,浑身沾满干了的稀泥,仿佛在田渠里打过滚回来,双目紧闭,昏迷不醒。
杨云跟在后头。
辛夫人大吃一惊,冲上去“全哥儿”“全哥儿”地叫了几声,直着嗓子让人再去请太医过来。那太医还在观察裴修珞的烧伤病况,并未离开,闻讯又匆匆赶来,命人将全哥儿抬进屋里放下,着手救治。
太医处置着全哥儿的伤情,神情异常凝重。
太医忙碌之时,杨云来见嘉芙,说裴大人知京中暗赌日益猖獗,上从白发老叟,下到无知少年,不少人倾家荡产,还有权勋子弟参与其中,遗毒无穷。他对杨云还提及了全哥儿,命五军都督府全力清堵,叫他也一同参与,若见到全哥,将他捉了。昨日,杨云和五军都督府的人收到消息,赶到距离城西百里之外的山坳,打掉了一个暗设在那里的已有些时日的规模极大的暗赌场所,抓捕了上百名赌客,在附近搜查逃
跑之人时,在一道臭水沟里,发现了被丢了进去的全哥儿。
全哥脑袋被一块大石给砸出了个洞,那人不但下手极重,而且还将他倒栽进了水沟里,显是要谋他性命的,幸而发现得及时,当时救治一番,这才勉强保住一条命,杨云先连夜将他送了回来。
太医忙忙碌碌,重新包扎了全哥伤口,又往他鼻孔里吹了些药粉,片刻之后,全哥终于慢慢苏醒,却口眼歪斜,嘴角流着涎水,眼睛斜盯着一旁的孟夫人,嘴巴张合个不停,似在努力说话。
太医道他头受重伤,这般苏醒已是不易,此面相,也为头颅严重受损的后遗之症,莫说日后能否痊愈,便是能否存活,也是要看天意,说完叹息一声,摇头退了出去。
辛夫人肝肠寸断,上前抱住了孙子,却听全哥儿费劲了气力,含含糊糊地道:“三叔和继母相好……从前被我瞧见了……我就管三叔要了点钱……三叔却要害我性命……”
全哥儿说完,眼睛一翻,人又昏死了过去。
屋里一下陷入了死寂,只剩辛夫人的哀哀痛哭之声。
嘉芙惊呆了。
这一晚上,意外竟然一桩连着一桩,叫人应接不暇。
至此,事情的脉络,终于清晰了起来。
看起来,应是裴修珞和周娇娥多年前开始私通,被全哥发现了,他却不说破,只向裴修珞勒索,裴修珞不胜烦扰,更怕万一被说了出去,自己前途尽毁,于是安排人在城外赌场伺机对侄儿下手,以消除后患。
同时,应也是他急着要和周娇娥撇清关系,周娇娥却不肯,或许是条件不得满足,或许是她真的爱上了这个三爷,被逼的急了,一时想不开,这才做出了如此两败俱伤的事。
孟夫人记挂儿子的伤情,方才原本想先走了的,忽听自己儿子被全哥提及,又停下脚步,仔细听着,等听清楚,勃然大怒,冲了上去,厉声吼道:“你们大房,一个一个,是要轮流一起置于我儿于死地?我可告诉你们,我儿子堂堂进士出身,行得正,坐得端,任你们再怎么咬,他就是清清白白,我拿我性命替他担保!”
辛夫人盯着又昏迷过去,翻着白眼,手脚不断抽搐着的孙子,眼前阵阵发黑,一把攥住近旁的一个婆子,定了定神,慢慢地转头,恶狠狠地盯着孟夫人瞧了片刻,突然转向嘉芙道:“老大媳妇儿!事到如今,我也没什么不能说的了!当年右安十六岁时出的那事,无论是老夫人还是你夫妇,心里恐怕都认定了是我干的,那妾的命,也是我害的!”
“我冤啊!当时我还不知道,如今我才想明白了,我是稀里糊涂图,不但中了离间,我还被人利用,白白担了个杀人害命的名头!”
二十年前的往事,一幕一幕地浮现在了脑海之中。
那时候,辛夫人刚刚丧夫,但悲痛也无法叫她抑制下自己对于那个夺走儿子一切的嫡长子的仇恨之心。
就在那种恨意不断啃啮心底之时,一天半夜,她被身边一个婆子叫醒,告诉她说,她方才出来时,竟然看到国公的那个小妾,吊死在了长公子的院子之前。
辛夫人起初十分震惊,立刻要去通报老夫人,那婆子却又说,必定是长公子见色起意,在孝期冒犯了亡父留下的姨娘,否则她好端端地,为什么偏偏要吊死在长公子的院门之前?这事若是传扬开来,只怕长公子往后身败名裂,这个国公府,将再也没有他的容身之地。
辛夫人就是被这样一句话,给打动了。
她的潜意识里,也是不信,那个十六岁的清孤少年,会做出这样的事,小妾的死,以及悬尸在他门外,必定另有原因,但是心里的另一个声音却不停地敦促她,让她选择相信了这个说话,于是她默认了,当做不知道,第二天,可怕的流言就遍及全府,裴老夫人甚至还来不及压住下人的口,这消息就已经传到了御史台的耳中。
辛夫人转向了一旁脸色微变的孟夫人,眼底泛出血色,恶狠狠地盯着她,朝她逼了过去。
“你这个贱妇!那事不是我做的,这个裴家,除了你,还有谁?只是这么多年,我一直想不明白,你们好端端的为何要逼死那个妾?我当时为确保万无一失,还叫人去摸过那小妾的下.体,卫国公分明没碰过她,当时她却是失了身的。如今我可算是想明白了!定是你那个杀千刀的儿子动了那个小妾,兴许还是他掐死了她,你怕被人知道,毁你儿子前程,你便想出了如此一条毒计,既陷害了我,又陷害了右安,还令我和他母子反目,至今形同陌路!”
辛夫人看向嘉芙,两行懊悔眼泪,滚滚而下。
“老大家的,我自知我对不住右安,如今我也没脸求你夫妇谅解,我只恨自己当年太蠢,竟被人看出心思,设下这毒计,诓我钻了进去。那婆子早就不在了,如今想来,当初便是她的了。她为了保住自己的儿子,不但害我,还害和她毫无瓜葛的右安!你的这个姨母,心肠之歹毒,如今你应当有数了。我方才那些话,字字句句,全是真话,若有半句虚假,叫我不得好死!”
嘉芙彻底地震惊了。
她原本一直以为,当年那个逼死了卫国公小妾,又设局陷害裴右安的人,就是辛夫人,却没有想到,中间竟还有如此一番曲折。
她看着孟二夫人。
在她的印象里,小的时候,母亲曾不止一次地在她面前提及,说自己那个嫁入了京城国公府的姐姐当年在闺阁中时,是何等的温柔细致,二人姐妹情深,后来想起,还很怀念。
发生了什么,叫一个能让自己母亲回忆了多年的闺中姐妹,变成如此一个利欲熏心,极端自私,罔顾旁人死活的妇人?
孟二夫人突然怪叫一声,朝着辛夫人恶狠狠地扑了过去,一边厮打着她,一边叱骂,面红耳赤,披头散发,哪里还有半点朝廷命妇的风范?
“都给我住手!”
嘉芙忍无可忍,厉声叱道。
孟二夫人打了个哆嗦,停了下来,慢慢地转过脸,和嘉芙对望了片刻,脸色渐渐变的苍白,不断地摇手:“阿芙,你千万不要听她的!她满口胡言乱语,她失了心疯!她恨极了我,也恨极了你和右安,到了如今,还在挑拨离间!”
嘉芙不加理会,后退一步,目光环顾了一圈在场那两个夫人的心腹,见个个神色如丧考妣,冷冷地道:“今夜之事,仅限于此,待大爷回来,我自会和他说明,该当如何,一切由他定夺。倘若有半句话传了出去,你们在场的,毋论对错,全部打死!”
仆妇们慌忙下跪,口称不敢。
孟二夫人瘫坐到了地上,目光发直,一动不动。
“二夫人,三爷不好了——”
外头忽然传来一声张皇呼叫。孟氏如被针刺,挣扎着从地上爬了起来,嘴里喃喃念着“珞儿,娘来了,娘来了——”推开了挡在前头的人,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
嘉芙转身出屋,经过那条道旁,看见裴修祉还醉醺醺地倒在地上,边上一个小厮在他耳旁不停叫唤,他却紧闭双目,呼呼大睡,便停了脚步,叫人端来一盆冷水,朝着他迎头盖脸地泼了下去。
裴修祉惊叫一声,一下睁开眼睛,弹坐而起,抬头看见嘉芙站在跟前,眉头紧皱,俯视着自己,目光冰澄,七分厌恶,三分鄙视,不禁自惭形秽,竟不敢和她对望,慢慢地低下了头。
“裴修祉,你枉为国公之子!但凡你有半点你父的男子气概,你也不会活成如此废物,害人害己!我夫君所经历的痛难,从小到大,只会比你更多!我劝你一句,与其整日怨天尤人,恨其不公,不如多想想你裴家先祖当年之烈,你身为子孙后裔,当如何效行,否则,你死不足惜,但问你有何颜面,去见你裴家地下的列祖列宗?”
嘉芙说完,转身离去。
裴修祉呆呆地望着她的背影,浑身湿漉漉地滴着水,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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