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兆尹浑浑噩噩的出了侯府的门,半夜的冷风一吹,霎时间清醒过来。
之前去通禀消息的差役陪在他身边,小心翼翼道:“大人,咱们现下往哪儿去啊?”
京兆尹抬手去擦额头上的冷汗,这才发觉自己手掌颤抖的厉害,勉强擦拭一下,说:“先到城楼那儿去看看情况。”
两位驸马都尉的尸体都已经被放下来了,双目圆睁,脖子上淤痕青紫,在后颈处交错。
仵作见京兆尹来了,小心翼翼的迎上去,低声道:“不是自缢,都是被勒死的,身上暗伤不少,大抵是受过刑讯……”
旁边控制现场的差役递了一摞认罪书过去,声音压得又低又缓,唯恐触了京兆尹霉头:“发现尸体的时候,这些个认罪书就洒在旁边,城楼上有,还有的被风刮到城外去了,外头流民不少,捡到这个之后闹起动静来,守门的差役才发现两位驸马都尉的遗体,差人去给您送信。”
京兆尹听罢,更觉头疼欲裂:“全都收回来了吗?”
“这个可就难说了,”差役为难道:“认罪书撒的不少,万一有人留下几张也不奇怪,上边全都有二位驸马都尉签字画押……”
说到这儿他瞥了旁边仵作一眼,硬着头皮道:“仵作查验过这二人遗体,说是死前被放了一半血,按照这个量来计算的话,起码也能按个千八百份。”
京兆尹看一眼那二人的惨烈死相,想的却是天亮后整个金陵天崩地陷,不再看那两具尸首,转过头去,叹道:“去公主府送信吧,这事儿不是咱们能管的了。”
墙内是万户人家,帝都繁华,城外却是流民数里,民不聊生。
金陵城内的百姓大多都已经睡了,只有皇城处灯火依稀,城外的流民百姓们却因为那两具尸体和被洒落满地的认罪书激动不已,毫无睡意。
“那两人死了?死得好!”
“就因为这两个畜生,咱们一路上受了多少苦?!”
“好在一家子都全头全尾的到了,那些个家破人亡的才叫可怜呢!”
“赵小姐言而有信,真的为我们求了公道!”
“嘘,别胡说,认罪书上不是说了吗,他们是自尽的,跟赵小姐没关系!”
说笑声与议论声交杂在一起,被晚风送上了城墙,背井离乡,接连碰壁,这大概是难得的欢畅时候了。
京兆尹面色惶惶,手扶城墙,慢慢坐到了地上。
……
吴邓两位驸马忽然失踪,这晚两位长公主自然难以入眠,强撑着困意等到后半夜,得到的却是惊天噩耗。
尸体已经进了京兆尹府,二人难耐悲恸,叫仆婢们搀扶着去认了尸,便回府去更换丧衣,卸去钗环,流着眼泪跪在宫门口,求皇帝主持公道。
这时候天还没亮,宫门未开,但两位长公主身着丧衣跪在宫门口,若是叫朝臣言官们知道,怕就要将事情闹大了。
守门的禁军见事不好,赶忙去请了巡查守夜的统领前来,后者见了也是头大,亲自去请两位长公主起身,后者却执意不肯,一意要为丈夫求个公道。
毕竟是皇帝的妹妹、皇家公主,禁军统领不好生拖硬拽,硬是挺到了宫门打开,忙不迭将这两个烫手山芋丢进去,看皇帝那边怎么处置。
这时候天刚蒙蒙亮,皇太后睡得迷迷糊糊,却被近侍左右唤起来了,心知是出了事,听心腹大略上一讲,登时脸色大变。
二位长公主跪地哭求不起,惹得皇太后也跟着掉了眼泪,有心处置此事,却也知事关重大,尤其是现下洪州叛乱未曾平息,朝廷不敢贸然开罪燕侯,硬生生忍下这口窝囊气,叫人去请皇帝来。
宫门一开,两位长公主就直奔皇太后那儿去了,自然也有人去给皇帝送信儿,皇太后的人刚出寿康宫,便跟匆忙赶来的皇帝撞上了。
“这是金陵,天子脚下,赵氏女竟敢如此张狂,擅杀驸马都尉,简直是狂妄的没有边儿了!”
皇太后气的心口闷痛,叫两个宫人在后边揉着肩,又恨声道:“若她是个寻常的闺阁女儿,哀家有一万种法子治她,偏偏是燕侯之妹,事涉国体,倒不好叫皇帝为难!”
皇帝向来庸懦,信奉的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能享受多久是多久,听皇太后把话说完,便在两位皇妹的泪眼中,慢吞吞道:“既已经出了这种事,处置的法子有二,一是降罚震慑,二是怀柔安抚。朕想着若是加以惩处,难免会翻出两位驸马都尉犯下的事情,惹得朝臣和民间揣测,再则,也总要顾忌燕侯的体面。现下洪州叛乱未曾平息,若是燕侯那边发作起来,怕是……”
皇太后心里边其实也是这么想的,但即便是乡野村夫被人欺负了都敢打上门去,皇家被人杀了两个女婿却不声不吭,这未免太叫人窝火。
两位长公主都不是皇太后亲生,否则也不会嫁给封疆大吏之子,安抚吴邓两家,不是自己肚子里爬出来了,到底是隔着一层,她跟着掉眼泪,更多的也是觉得伤了皇家体面。
现下听皇帝这般说了,皇太后动怒,却也能够理解:“那皇帝的意思是?”
“大概是小姑娘看了几本闲书,江湖气重才这么干的……就这么着吧,认罪书都撒出去了,这桩案子怕也不好过多追究。”
皇帝有些头疼,按了按额头,道:“洪州那边乱的紧,燕侯那边必须得安抚下去,朕想着最好的法子便是联姻。燕侯只有这一个妹妹,听说也是很在意的,现下她既到了金陵,母后不妨帮着相看一二,朕膝下有几个皇子与她年纪相仿,宗室那边就算了,可惜皇太子已经娶了正妃,要不然……”
燕侯的妹妹是不可能做侧妃的,更不敢叫她嫁到宗室去,不然到时候燕侯反手扶持自己妹夫当傀儡,那皇帝上哪儿哭去?
宗亲造反跟大臣造反可不是一回事,甭管怎么闹,肉都是烂在自家锅里,朝臣们和宗室的压力就要小得多。
皇太后好歹也是曾经的宫斗冠军,这些事情想得明白,也懂忍一时之气的道理,点点头,应承了下来。
两位长公主听得心寒,哭声更大。
皇太后便不耐烦起来:“若非他们有错在先,怎么会闹成这样?不是哀家和皇帝偏心,不想给你们主持公道,而是燕侯势大,无可奈何。”
那两人仍旧是哭哭啼啼不停,皇太后被惹得动了气:“你们委屈,皇帝难道不委屈,哀家难道不委屈?身为君主、太后,却得受臣女的气,哀家又到哪里说理去!”
当初驸马劫掠的财物,可都是按时送到宫中来的,现在东窗事发,竟都推得一干二净了!
二位长公主心下衔恨,然而事情到了这一地步,她们也是无计可施。
丈夫死了,二人日后还得依仗长公主身份过活,饶是再怎么悲愤不平,也不敢真的同宫中撕破脸,强忍着悲恸向皇太后谢了恩,相携着出了宫。
吴邓两位驸马都尉的死讯传出,满金陵都震动了。
此前燕侯之妹往京兆尹去递状纸的事情金陵权贵们也都知晓,只是对于最后结果都不太看好,一来那二位驸马都尉结束封疆大吏之子,朝廷未必好贸然处置,二来宫中的手也不干净,真查起来怕是也会给拖累进去。
可谁都没想到燕侯的妹妹居然这么刚,硬是把两位驸马都尉逮出去,刑讯逼供拿到证词之后,直接给勒死吊到了城楼上。
这踏马也太剽悍了点。
最叫人佩服的是赵氏女这一把操作都快把皇家的脸打肿了,皇帝居然也能忍下来,可见燕侯威势之盛,连皇家都不敢直面锋芒。
第二天赵宝澜在府中闭门读书,不见外客,但饶是如此,递拜帖的人也几乎要将门槛踏破,送来的礼物也迅速堆满了库房。
这座府邸占地极广,乃是前朝某位亲王的府邸,皇家为示恩宠,方才将其赐予老燕侯,并且一直传到了今天。
午间时候仍旧有些闷热,赵宝澜闲坐在凉亭中纳凉,空明却在此时前来辞别。
“贫僧原是受人所托前往金陵,中途又因种种缘故与赵姑娘同行,现下既然已经抵达金陵,又没什么能相助的地方,这便就要同几位师弟一道辞别了。”
路途辛苦,他又不食荤腥,面颊较之此前清癯好些,反倒更显孤高清正,皎如明月。
赵宝澜沉迷美色,有点舍不得叫他走,只是空明身负他人所托,她也不好违逆他心意,只好道:“法师日后会留在金陵吗?”
空明轻轻摇头:“会短暂停留些时日,然后往江州去,贫僧此次往金陵来,便是到觉知寺去替人取一样东西,拿到之后再行送还。”
赵宝澜依依不舍的看着他:“以后……我们还有机会再见面吗?”
她一双眼睛生的水灵,瞳仁乌黑,专注看着一个人的时候,有种眼里心里全都是他的感觉。
空明心思乱了一瞬,旋即又清明起来。
他低头看着面前的少女,轻轻道:“或许会有吧。”
“那好叭。”赵宝澜轻叹口气,惋惜的说:“我叫人送法师往觉知寺去。”
两人并肩往府门外去,微风吹起她披散着的发丝奔他而去,带着一点香气,些微痒意,在这样躁动的午后,有种说不出道不明的情愫在阳光下翻涌。
空明侧过脸去,余光瞥见少女似乎永远充满活力的面庞,那上边有柔软和细碎的容貌,带着三分稚气,七分鲜活。
他微微笑了一下,察觉之后,又慢慢将唇角压下。
最后到了府门处,空明接过仆从递来的缰绳之后,回过身去道:“那日在往金陵的路上,贫僧曾经在无意间听到你同宝蝉姑娘说话……”
赵宝澜听得微怔:“嗯?”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空明将这句话重复一遍,又由衷道:“那时候你说你一件也做不到,贫僧却觉得并非如此。赵姑娘一路辛苦,做了很多,而对你而言,做这些事情其实并没有什么好处,反而会徒增烦忧。但你还是做了。”
他躬身一礼,道:“赵姑娘是真正的圣人。”
赵宝澜受宠若惊,赶忙摆手,不好意思道:“这个真不是,我也没做什么……”
空明反倒笑了,如莲花初绽,佛光清华,风采难言。
赵宝澜见状,好色的老毛病又犯了,眼巴巴的抽着他,就差没淌哈喇子了。
“啪”的一声鞭响,将她从迷怔中惊醒,顺着声音一瞧,就见成星卓风尘仆仆的坐在马上,手握马鞭,英姿勃发,脸上神情似笑非笑。
“闹闹,好久不见啊。”
他含笑说了一句,视线又转向旁边空明:“这位法师是?”
赵宝澜被他撞见这一幕,颇有些不自在,低下头咳嗽了两声。
空明却是神态自若,双手合十行礼,道:“贫僧法号空明,施主有礼。”
成星卓好像是听闻过空明法号似的,神情一正,道了声:“久仰。”
两人不咸不淡的说了几句话,空明便辞别上马,与几个僧人一道离去。
赵宝澜依依不舍的目送他离去,魂儿也跟着跑了一半。
成星卓抬手在她眼前挥了挥,同样目送着空明背影,说:“郑闹闹,这什么情况?你别告诉我嵇朗那档子事还没搞清楚,你就又找了个和尚不清不楚啊。”
赵宝澜:“……”
赵宝澜抬头望天,狡辩说:“就,就是你看见的那样啊。”
成星卓侧过脸去看她,英朗眉头猛地一跳:“郑闹闹你年纪不大,花花肠子挺多啊,这两个月都没有,你搞了三个男人?”
“……”赵宝澜渣的理直气壮:“三个男人怎么了,三角形它不是更稳定吗?!”
“……”成星卓:“????”
成星卓双手抱胸,危险的看着她,说:“赵宝澜,这就是你的解释?”
赵宝澜说:“跟你搞在一起的是郑闹闹,关我赵宝澜什么事?”
成星卓被气笑了:“那嵇朗呢?”
赵宝澜说:“跟他搞在一起的是蔚朝云,跟我赵宝澜也没关系啊!”
“……”成星卓:“????”
成星卓一指空明一行人离开的街道,说:“那他呢,这个总知道你真名吧?”
赵宝澜越想越气,愤愤不平道:“这个不是还没搞到吗,怎么还带透支的呢?!”
作者有话要说: 乖崽叉腰:理不直气也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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