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轮又一轮竞价后,那幅观音大士像最终被提督夫人以两万两银子的价格买走。在场的贵妇和客商不是没有比她更有钱的,但她身份最为贵重,而倭寇连年来犯,全赖水师坐镇才能保江浙一地平安,谁又有那个胆子敢得罪她?
把画像带回家并挂在佛堂里后,许家的一干女眷齐聚一堂,正表情虔诚地瞻仰观音大士。
忽然,佛堂的门被人粗鲁地踢开,牛高马大的许提督气冲冲地走进来,张口便骂:“王氏你这个蠢妇,听说你花两万两银子买了一幅绣画?老子整天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才挣来这番家业,你他娘的一挥手就花出去两万两!绣画在哪儿,快给老子还回去,否则老子立马让你滚蛋!”
“你是谁老子?”许夫人还未反应过来,许老太君便坐不住了,一拍桌子站起来,怒道:“你若是敢打这幅绣画的主意,我跟你没完!”
许提督脸色微微一僵,正打算安抚老太君几句,忽然看清墙上的绣画,顿时倒吸一口冷气,手摸向腰间,差点就拔刀自卫了。无他,只怪那头金毛犼太过逼真可怖,在幽暗的佛堂里匆匆一瞥,竟似要扑过来吃人一般,再一看,却又被慈眉善目的观音大士安抚了心神,变得泰然自若起来。
“这,这就是那幅绣画?”许提督怔愣半晌才不敢置信地开口。他怎么看都觉得这幅绣画不像画,倒更像一面镜子,镜像那头是通往神界的通道,于无意间折射出神话中的人物。
“正是。”许夫人看也不看他,只管抱着自己两岁半的小孙子,指着绣画诱哄:“乖孙孙,快看,那是观音菩萨,以后他会保佑你的。”
玉雪可爱的孩童看见栩栩如生的金毛犼,顿时吓得大哭,连忙把脑袋往许夫人怀里扎。
“不看怪兽,看菩萨,”许夫人转了个方向,让小孙子继续看绣画,并伸出手指着观音大士的脸说道:“快看,菩萨在对你笑呢。”
小男孩怯生生地看了绣画一眼,然后便被眉目慈和,笑容安详的观音大士迷住了,少顷竟伸出手,咯咯咯地笑起来,仿佛想要观音大士抱他一抱。孩童的认知尚在蒙昧状态,完全分辨不出那只是一幅绣画,并不是真人。但这足以从侧面证明这幅绣画的做工究竟有多么精湛,多么神异。
许提督看着小孙子的反应,嘴里忍不住啧啧称奇,再去看观音大士,竟诧异地倒退几步,又在佛堂里绕了几圈,惊疑不定地道:“观音菩萨和那只金毛犼一直在看我!这是怎么回事儿?观音菩萨的头顶还在放光,娘您看见了没有?”他连连揉搓眼睛,生怕自己产生了幻觉。
林淡在绣制观音大士背后的佛光时,把掺针、柳针、施针、平游针和撒针等十几种针法结合在一起,并将丝线劈得极细然后揉搓顺滑,以表达佛光的散射及柔和。平整密实的绣面看上去像镜子一般,不但使金色丝线更为璀璨夺目,也能折射出大自然中的光线。
故此,当旁人盯着观音大士看时,会产生他真的在放光的错觉。没有极精湛的绣技,绝无法做到这一点。
“我们早就看见了。别在佛堂里咋咋呼呼的,当心冒犯了菩萨!”许老太君对儿子很不满意。
许夫人轻笑道:“老爷,那两万两银子我还没给呢,当时没带够银票,我是赊了账才把绣画带回来的。您若是觉得这幅绣画不好,我立刻让管家把它退回去。”
“别!”许提督连忙摆手:“别退!快派人把银票送过去,免得人家绣娘上门来讨。”他是在军营里摸爬滚打上来的,不止一次经历过死里逃生。最危险的一次是他掉进海里,被浪涛卷走,迷糊中隐约看见佛光,听见梵音,然后便被一只海豚驮上岸,好好地放在沙滩上,又被几个属下无意中捡到,这才保住一条命。
回来之后他才知道,娘亲因为心有预感,竟跪在佛堂里诵了三天三夜的经文,以祈求佛祖保佑他平安归来。母子二人坐在一起一合计,都认为是菩萨显灵了,菩萨在保佑他们许家,从那以后,许提督就从一个无神论者变成了佛教信徒,老太君也对菩萨更为笃信。如今,许夫人带回来这样一幅神光灿灿、灵气缕缕的佛像,他们日夜供奉还来不及,又哪里舍得退回去?
“果真不退?”许夫人逗弄夫君。
“谁若是敢动这幅佛像,谁就是跟我过不去!”许老太君把拐杖杵得震天响。
许夫人这才抿嘴一笑,言道:“娘,老爷,那我这就派人把银票送去淡烟绣庄?”
“去吧去吧,免得人家拿不到钱,找上门来要求退货。”许提督连连摆手,表情焦急。这样好的东西,别人争着抢着都要买,他好不容易买到手,可不能再弄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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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卖出那幅观音大士图后,林淡的大名就在临安府里传开了。如今再提起绣技顶尖的绣娘,大家头一个想起的必定是她,然后才是孟思、姚慧云、方文琦等人。若是白纸黑字地写一张绣娘排行榜,林淡必是第一,旁人不敢与之争锋。
开张当日,淡烟绣庄就赚了两万一千两银子,其盈利之巨简直令人瞠目结舌。其中两万两是卖绣画所得,其余一千两全是各位贵妇、小姐们定制礼服的定金。毕竟年底快到了,各家各户都赶着裁纸新衣好过年。杜如烟趁此机会再去联络布商,竟陆陆续续买到很多名贵布料,又解决了一桩烦心事。
反观孟氏绣庄,日子就没有那样好过,十之八.九的客户都被林淡抢走,孟仲每天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对面客似云来,而自家绣庄却门可罗雀。所幸淡烟绣庄刚开业,规模还很小,不能接太多活,孟仲从人家口里捡到一些残羹冷炙,临到年尾一算账,营业额竟跌了七八成,说一句“生意惨淡”也不为过。
以往找孟思定制绣屏、绣画的客人络绎不绝,现在,他们宁愿花上好几个月的时间去等待林淡。有珠玉在前,谁又愿意去将就次品?
被人贬为“次品”的孟思心里难受极了,把自己关在房里不肯出来,最后还是孟仲踢烂房门走进去,兜头浇了一瓢冷水,这才把她浇醒。兄妹俩打起精神去街上购买年货,顺便散散心,看见迎面走来的林淡和杜如烟,脸色便是一沉。
林淡对二人仿若未见,目不斜视地走过去。
孟思噙着眼泪喊道:“林淡你等等。你爹害得我家破人亡,我兄长所做的一切只是在为父报仇。自从你爹死后,我们两家的恩怨已经两清,我兄长也没有再对你下手,你为何要咄咄逼人,报复于我?我自问并没有哪里对不起你。”
杜如烟眉毛一竖,就想开怼,却被林淡轻轻摁住肩膀。
“第一,你们能为父报仇,我自然也能为父报仇,谈不上两清。”林淡回过头,一字一句说道:“第二,我并未报复于你,我只是在重振家业而已,这也碍着你了吗?我可曾像你兄长那般,用下作的手段窃取你家的财物?可曾用阴损的方法毁坏你的名誉?我现在所获得的一切,都是我凭实力挣来的,我的前途也是我一针针一线线绣出来的,我没有胜之不武,也没有损人利己,更未不择手段。你的那些指控又是从何而来?难道我比你优秀,竟也是我错了吗?放眼整个临安城,乃至于大周国,比你优秀的人举不胜举,难道他们都错了吗?”
林淡转回头,摆手道:“如果你真是这样想,那么孟姑娘,我奉劝你最好赶紧去看一看大夫。自恋是一种病,我观你病得不轻。”
杜如烟憋笑都快憋死了,万没料到林淡的嘴竟比她哥哥的还毒,转回头冲孟思翻了个白眼,表情十分不屑。这都是什么人呀,比不过淡淡就跑来骂人,真是输不起!
孟思神情羞窘,发觉路人都在看自己,连忙躲到兄长身后,偷偷用手绢擦泪。她真的不该一时冲动跑去质问林淡,现在想来,林淡的确没用下作的手段对付过她,反而一直堂堂正正的,即便刻意针对她,也都摆在明面上,凭的全都是自己的实力。她输给林淡,那是她技不如人。
孟思越想越沮丧,哽咽道:“哥哥,我们回去吧,我不想再逛了。我总觉得大伙儿都在笑话我。佳蓉好久没来找我了,她许是觉得我这样的人不配跟她玩。若非我不争气,绣庄的生意也不会一落千丈。过完年浙省将再评选一次皇商,你若是丢了皇商资格该怎么办?都怪我,是我害了你。”
“你胡说什么呢。”孟仲语气温柔,目中却暗藏一丝阴鸷,“年关将至,家家户户都在忙着筹备年礼,佳蓉自然没有时间来看你。改天你给她送一张帖子,约她出来便是。明年的皇商必定还是我,你且放心。林淡只是一个小小绣娘,我若是想捏死她,真如捏死一只蚂蚁一般简单。你看着吧,过完年,我就让她的生意再也做不下去。我这里有一本绣谱,是李修典专门找来送给你的,乃前朝古物,你好生钻研钻研,学会了这个,林淡又算什么。”
接过哥哥递来的绣谱稍加翻看,孟思沮丧的表情立刻被欣喜若狂取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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